- 大分離:新舊大陸的命運(譯林思想史)
- (英國)彼得·沃森
- 17398字
- 2023-05-31 16:28:51
2 從非洲到阿拉斯加(二):由神話、宗教與巖石揭示的遠古災難
前一章的證據告訴我們,早期人類像楚科奇人一樣,最終從非洲到達白令海峽。幾萬年前,他們的祖先離開非洲,沿著兩條偉大路線(中亞路線和環太平洋路線)中的一條或兩條而遷徙。在本章中,我們不討論遺傳學,而是要考察神話,并運用一種相對新穎的、科學的綜合分析方法,將宇宙學、地質學、古生物學和考古學的最新發現與神話學結合在一起,重建遠古發生的重大事件。這些事件是災難性的、創傷性的、令人困惑的,因此古人們絞盡腦汁思考,以弄清這些災難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們知道,神話(或者說大多數神話)基本上就是記憶,同時也是警示——提醒人們災難可能重現。當我們閱讀完本章,將會對早期舊大陸居民和第一批美洲人之間的初期心理差異有所了解。
早在一個世紀之前我們便已然知道,世上流傳最廣且最著名的神話是大洪水的傳說。目前人們尚未標定它的確切傳播范圍,但洪水的傳說不僅出現在基督教的《圣經》中,而且在印度、中國、東南亞、澳大利亞北部和美洲也有傳播。我們稍后將詳細考察這些洪水神話,至于理由,隨后揭曉。在這里,我們不妨先考慮世上流傳次廣的神話,也就是“大水創世說”。
這個神話的主題是分離,通常是天與地的分離。這個故事流傳于從新西蘭到希臘(我們應該都知道,這是一個重要的分布區)的大片地區,并具有少量共同特征。第一個特征就是光的出現。《圣經·創世記》(1:3)里說:“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幾乎所有的宇宙進化論/創世神話都具有這一主題。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首先,創世時的第一道光既不是來源于太陽,也不是來自月亮。其次,第一道光與天和地的分離有關。天與地分離之后,太陽才出現。在某些東方傳說中,光是照進來的,因為包裹著大地的云狀物下沉到地面,光驅散了云,然后上升變成天。它們通常用一個蛋的分裂作為隱喻。在其他神話中,黑暗被描述為“漆黑的夜晚”。
最近的地質學研究確認了一種自然現象,科學家將其稱為“托巴火山爆發”。出自阿拉伯海底鉆探的巖芯樣本證明,在74000年前至71000年前之間,蘇門答臘島的托巴地區發生了一次火山噴發。這是最近200萬年以來地球上最大的一次火山噴發,這場巨大的火山噴發釋放出沖天的火山灰,高達30千米(據估計其體積達2792立方千米,是珠穆朗瑪峰體積的兩倍),它向北、向西擴散,覆蓋了斯里蘭卡、印度、巴基斯坦和海灣地區的許多地方,給這些地方鋪上了一層厚達6英寸的火山灰。在印度中部的一個遺址中,灰層甚至厚達20英尺。[35]最近在阿拉伯海和中國南海都發現了托巴火山灰,這里距離托巴有2400公里。[36]火山噴發后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火山口,現在它是印尼最大的湖——托巴湖所在地,該湖長85公里,寬25公里,崖高1200米,水深580米。[37]火山噴發后出現了一個漫長的火山冬天(按照地質學家邁克爾·蘭皮諾的觀點,海水溫度下降了5.6攝氏度,大片地區持續了數周或數月的黑暗)。[38]硫酸小液滴組成的氣溶膠云(現在已知是由火山噴發造成的)使光合作用減少了90%,甚或完全停止,這對森林植被產生了巨大影響。[39]
如果早期人類確實是在約125000年前或其后的某段時間離開非洲,如果他們遵循一條海濱遷徙的路線,沿著現在的也門、亞丁灣前進并一路到達伊朗、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沿海地區,如果他們與世隔絕并時常被不利的氣候變化所耽擱,那么他們到達南亞的時候差不多正趕上托巴火山爆發。事實上,這已為印度和馬來西亞的考古發掘所證實,這一時期火山灰之上和之下都埋有舊石器時代的器具。按照某些學者的估算,這一大片地區的人口可能從10萬人左右下降到2000至8000人之間(我們已知,在黑猩猩中發生了一次類似的種群崩潰)。但是,我們不能回避如下事實:估算如此久遠的人口數量,具有很強的猜測性。[40]
2010年2月,在牛津大學召開的一次會議上,有些學者對托巴火山爆發的災難性提出了質疑,他們提出的新證據證明溫度下降了2.5攝氏度。但是沒有人否認托巴火山爆發具有深遠的影響,大會還聽取了新證據,即夾在灰層中的智人所造的工具。[41]由此,我們可以得出兩個推論。首先,在以印度為中心的大片地區,火山冬天可能蕩平了幾乎所有早期人類,這表示先民們要想出某些特定的生存策略,它們以神話的形式被記憶下來。其次,這一地區后來再次被人類移居,既有從東面來的,也有從西面來的。[42]托巴火山爆發及伴隨而來的火山冬天之后,“分離”神話在東南亞成為對地球上大片地區可能發生過的情況的一種描述,這種描述并非不準確。火山灰阻擋陽光射入地球,大地漆黑一片,經歷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火山灰逐漸沉落到地面,天空逐漸變得明亮與清澈,但可能在一連好幾代人的時間里,人類都看不到太陽或月亮。會有光,但是沒有太陽,數年間都沒有,直到某個神奇的日子,太陽終于露出了真身。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太陽掛在天上,但對先民們來說,它(還有月亮)會在常年被遮蔽的天空中成為一個新的實體。在神話學上,將這一事件視為創世之初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托巴火山爆發”這一發現,不管對于地質學還是神話學都是一項十分重要的突破性成果。我們有理由相信,許多其他的古代神話與傳說可能根本不是我們深層潛意識的產物——正如卡爾·榮格和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所堅持的那樣——實際上,它們是建立在真實事件基礎之上的。
雖然人類學家對神話很感興趣,但它們起初被視為大體虛構的敘述,更多地揭示了早期人類的原始信仰,而非其他。詹姆斯·弗雷澤爵士是19世紀晚期的人類學家,同時也是《金枝》一書的作者,他在1918年出版于倫敦的專著《〈舊約〉中的民間傳說》中記錄了許多這樣的神話。在此書中,他這樣寫道:“我們要如何解釋居住于世界不同地區的種族之間在信仰和風俗方面有著眾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如果將風俗和信仰方面的相似歸因于種族之間的傳播,那么傳播是通過直接接觸的方式還是以其他民族為媒介?又或者,它們是不是在不同種族中獨立產生的,因為在相似環境下自然會產生相似的人類思維活動?”[43]
幾年后的1927年,英國考古學家倫納德·伍利在《圣經》中的迦勒底的烏爾(位于伊拉克,是猶太人先祖亞伯拉罕的故鄉)進行考古發掘,這時人們的態度已經有所變化。伍利在烏爾有了幾個重要發現,其中兩個的意義尤為重大。首先,他發現了王室墓葬,墓葬中埋有國王與王后,以及一隊士兵和九名王室女子,這些女子還佩戴著精美的頭飾。然而,沒有任何文本提及這場大規模祭祀,他由此得出一個重要結論:祭祀在文字尚未發明之前即已發生,因此這個重大事件未被記錄在冊。這個推論隨后將被證實。其次,當伍利挖掘到40英尺深的地層時,他一無所獲,超過8英尺厚的地層下只有泥土,完全沒有任何遺跡。由于有8英尺厚的泥土沉積,他認為:過去某個時候一定有一場大洪水淹沒過蘇美爾的土地。難道這就是《圣經》中所說的那場洪水?
無論是在當時還是現在,許多人都認為事實就是如此。但是,同樣有許多人認為并非如此。他們的理由是:《圣經》說洪水淹沒了山頂,也就是說,洪水不止8英尺深,而且洪水應該漫延到全世界。美索不達米亞的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引發的洪水才8英尺深,這表明它只不過是一個地方事件。要不然,古人言過其實?畢竟那時幾乎沒有人遠行千里,也許“世界范圍內的洪水”只是一種說法而已。
在幾十年的時間里,事情一直懸而未決。近年來,新發現使得人們對遙遠過去發生的三件事(或者說三組事)有了新的了解。從更新世到全新世(從冰期到現代)的過渡階段的歷史,最近經歷了一次重大修訂。簡言之,關于該時期的最新研究證明了三件事。第一,研究顯示世界不是經歷了一次而是三次巨大的洪水,時間分別是14000年前、11500年前和8000年前,研究還顯示,這三次洪水中最后一次的破壞性尤其嚴重,它大幅改變了當時世上許多人的生活。這使得考古學家對水深相對淺的陸橋和近海大陸架產生了濃厚興趣,因為這些地區在遠古的不同時期可能是旱地,因此會成為早期人類的居住地。人們從大約300個地點獲得了(有些通過潛水)數千個放射性碳測定的年代值,在有些例子中,其年代可回溯到45000年前,但是13000年前的實質性東西尚未發現。在145米深的近海區內發現了城墻、黏土地面、灶臺和石制工具,它們距離這些不同的地點——如瑞典、加利福尼亞、紅海、白令陸橋、從直布羅陀延伸至以色列的地中海沿岸——有50公里以上。
第二,這一新認識表明,世界上受洪水影響最深的地區不是美索不達米亞而是東南亞,因為在那里洪水淹沒了整個大陸。如果這些洪水確實對東南亞地區影響最深,它就意味著在那塊沉沒的大陸上生存的居民被迫遷徙到世界各地——向北遷到中國,然后前往新大陸,向東遷往太平洋諸島和澳大利亞,往西返回印度并可能一直到達小亞細亞、非洲和歐洲,將他們的技能帶往各地。這個新年表的第三個發現是,許多早期文明技能,比如一直被認為是發端于中東地區的農業,實際上最初是在更靠東的東南亞和印度形成的。
這是一個富有爭議的理論。批評者指出,一旦海平面上升,各處的海水都會上漲,因此同內陸遷徙相比,古人沿海遷徙的可能性更小;這些批評者也認為,雖然遺傳學證據證明存在一次沿東亞海岸向北的遷徙,但亞洲北部的石制工具與東南亞的石制工具大不一樣,這讓他們對此表示懷疑(其他方面似乎是可靠的)。不過,即使這個理論僅是部分正確,它對于本書觀點仍有重大影響,尤其是因為它有助于解釋喬安娜·尼科爾斯的結論,即在舊大陸居民和太平洋地區居民之間發生過一次語言的分離,而這在人類移居新大陸的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現在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末次冰期以后,海平面的上升既不是緩慢的,也不是一致的。相反,發生了三次突然的冰層消融,最后一次發生在8000年前(公元前6000年),這三次冰消融對某些熱帶海岸線產生了毀滅性影響,因為這些地方擁有廣闊而平坦的大陸架。伴隨這些變化而來的是強烈的地震,這是由巨大冰原的重量從陸地移到海洋而引起的。[44]大地震又引起巨大的海嘯。從地質學角度講,地球當時的地質運動要比現在劇烈得多。
縱觀20000年前到5000年前的海洋學記錄,我們可以看出:海平面至少上升了120米,這從三個方面影響了人類活動。首先,在東南亞和中國,這里擁有面積廣大的平坦的大陸架,因此沿海和低地地區的全部定居點被永遠淹沒。那些定居點深藏水下數千年,而且極有可能會持續下去。其次,在8000年前最后一次海平面上升期間,海水在約2500年的時間里一直沒有退去,造成的后果就是:盡管那里的許多地區現在位于海平面以上,但其地面仍覆蓋有一層厚達數英尺的淤泥。最后,正如前面提到的,洪水毀滅了東南亞地區,迫使當地居民向外遷徙。[45]
歐亞大陸東部新石器革命的奇特年代模式支持了上述結論。依據已發現的遺址,環太平洋地區的文化發展似乎比舊大陸西部地區早得多,但是很明顯的是,這里的發展戛然而止。例如,大約12500年前,陶器首先出現在日本南部;1500年后傳到中國和印度支那。有必要說明的是,這些例子在年代上比美索不達米亞、印度或地中海地區的任何遺址都要早3500至2500年。[46]換句話說,這些原始文明的早期跡象在東南亞地區出現的時間比其他任何地區要早得多。
(雖然這些遺址比地中海、亞洲中部和美索不達米亞的許多其他遺址離非洲更遠,但如果早期人類是“沿海岸流浪”,它們在年代上更早就顯得合情合理了。早期遷徙者可能意識到:作為淡水源的河流相對頻繁地分布于海岸沿線,并流向海洋,但是當沿著河流進入內陸后,淡水也可能中斷,而且無法保證自己能找到下一條河。如果遷徙者由于人口壓力被迫離開某一地區,那么沿海岸繼續遷徙比向內陸遷徙更安全。)
除了在日本和印度支那發現的12000至11000年前的最早陶器外,在東亞地區也發現了各式各樣的新石器工具,包括砍砸器、刮削器、鉆器和碾石,同時還發現灶臺與廚房廢棄物,但是這些遺物往往發現于內陸地區的洞穴中。低地地區幾乎沒有發現公元前10000至前5000年間的新石器時代遺址。
對于這一反常現象,學者們提出了兩種解釋。一種觀點認為,直到4000年前,隨著遷徙者經中國臺灣地區和菲律賓進入東南亞內陸并將新技術和器具引入,那里的新石器時代才真正開始。這些學者提出,為什么東南亞的大部分洞穴是空穴?因為這里幾乎無人居住。這就是澳大利亞著名考古學家彼得·貝爾伍德的觀點,他認為目前沒有充分證據證明,東南亞地區在公元前3500年以前存在任何形式的糧食生產。同時他也觀察到,在新石器時代早期,洞穴的用途發生了一次轉變,即從居住地轉為墓地。他認為這肯定伴隨著村社生活的開始。另一種觀點的提出者更有膽量,他們認為在冰川時代末期,人類生活于東南亞地區并發展出農業和航海技術,這比其他地區(例如近東地區)的人要早得多,但由于冰川融化導致洪水,人們被迫向東、北和西進行長距離遷徙。[47]洪水過后留下的淤泥逐漸覆蓋了許多遺址。[48]
擺動、傾斜與完美風暴
很明顯,這些都是重要的論斷。既然我們能夠斷定這些新理論的價值,就有必要充分描述這幾次大洪水。這似乎大大地偏離了我們的主題,但是請讀者拭目以待:一幅連貫的畫面即將出現,那就是最先進入新大陸的人在經歷了一系列獨特的體驗后,確實走上了一條不同于舊大陸居民的發展道路。
我們現在知道,由于三個相互交織的天文周期,發生了上文提到的三次災難性洪水,這三個天文周期各不相同,每一個都影響到太陽傳送到地球各處的熱度。史蒂芬·奧本海默分別將其稱為100000年的“拉伸”(stretch)、41000年的“傾斜”(tilt)和23000年的“擺動”(wobble)。[49]第一個天文周期的產生是由于地球的繞日軌道呈橢圓形,這意味著公轉中地球離太陽的距離相差可達1826萬英里,由此導致地心引力的顯著變化。第二個天文周期與地球自轉時對太陽的傾斜度有關。在41000年內,斜度在21.5至24.5度之間變化,造成太陽輻射熱量的季節性失衡。在第三個天文周期中,地球繞地軸轉動,產生所謂的“地軸進動”[50],其周期是22000至23000年。這三個周期帶來了一場復雜的舞蹈,產生了無數排列組合,但是一旦它們共同出現在“一場完美風暴中”,就會引起地球上劇烈而突然的氣候變化。正是這些復雜的節奏在古代世界引發了不是一場而是三場洪水。
引發大洪水的冰川十分巨大,最大的冰川覆蓋了包括加拿大在內的大片區域,厚度達幾英里。據推測,其中一座冰川體積達84000立方千米。它們可能需要數百年才能徹底融化,但最終使海平面上升了44英尺。
第二次大災難(在11000年前之后)引發的氣候變遷產生了幾個有趣的效應,其中之一是:在海平面上升的同時,河流坡度下降,自9500年前,河流三角洲開始在世界各地形成。其重要性在于:這些三角洲形成了非常肥沃的沖積平原——美索不達米亞、恒河流域、泰國的湄南河流域、婆羅洲的馬哈坎河流域和中國的長江流域。人們已經確定,在當時所有大陸上,這樣形成的三角洲總共超過四十個。這些沖積平原/三角洲對于農業的發展及后來文明的誕生具有重要作用。[51]我們即將看到,三角洲適于某些種類植物的生長,對于另一些植物則未必。
但是影響最大的洪水是發生在8000年前的最近一次洪水。[52]它的規模確實令人驚嘆,而造成巨大災難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與加拿大的地質結構有關,因為哈得孫灣地區的形狀就像一個巨大的茶托,有些地方高出海平面數百英尺。除此之外,哈得孫海峽(向北通往巴芬島和拉布拉多海之間)的作用就像一個出水管或通往海洋的狹窄通道。
當時發生的情況可能是:橫跨加拿大、綿延數千英里的勞倫泰德冰川邊緣地區開始融化,但融水沒有流入海洋;相反,它被困在這個巨大的茶托里,高于海平面,而且融水也被封鎖哈得孫海峽的冰所阻隔,這些冰就像一個巨大的塞子。隨后,冰的主體開始碎裂并融化,最終塞子崩開,巨大的水體和碎裂的冰塊幾乎瞬間穿過哈得孫海峽,流入海洋。勞倫泰德冰川的面積達到加拿大面積的三分之一,厚度達1.5千米。[53]它入海時使全球海平面上升20至40厘米。由于碎裂的冰川被沖入海中,剩余的冰體逐漸融化,這又使海平面上升了5至10米。
北美和歐洲大陸的冰原突然移動,將大量的冰水釋放到世界各地的大洋盆地,這意味著整個地球重量的分布發生了一次急劇的變化,這可能會引發巨大的地震,增加火山作用,在所有大陸沿海地區引發巨大海嘯。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這個自然災害頻發的時代對古人的精神生活產生了深遠影響。地殼是柔軟、富有彈性的——并不像它有時看上去那樣脆弱——這一事實也意味著地震和海嘯的影響在世界各地并不是千篇一律的(在某種程度上,地球就像一個巨大的網球。它是一個結實的球體,但是如果在某一點施加足夠的力,它會變凹或變平)。
對于這場新近被證實的洪水,我們不能故意夸大其重要性。不過,它確實具有幾個重要影響。第一個影響是:這種規模的洪水和海嘯會使大片地區沉積一層又一層厚達數十英尺的淤泥。自8000年前直至海水再次退去,即使不花上幾千年,也得幾百年。在此期間,淤泥層一定覆蓋了早期人類的重要文明遺址。正如史蒂芬·奧本海默所說,這層“淤泥簾”肯定會影響我們對世界年代學的認識。[54]第二個影響在于它改變了世界的自然地理。被洪水淹沒的最大陸塊幾乎可以肯定就是東南亞,因為在東南亞發現了最大的淺層大陸架,它向中國南海延伸了160公里。至關重要的是,為了理解早期歷史,同時為了更全面認識文明的出現,這兩個影響我們要綜合起來考慮。
綜合分析的出發點在于:這片地區是世界上洪水神話最集中的區域。[55]這難道說明大洪水對這里的影響最具毀滅性嗎?答案是否定的,但是這個推論吊起了大家的胃口。它也確實與史前史學家威廉·米查姆的觀點不謀而合。他在1985年提出,新石器時代記錄中最重要的空白是“完全找不到公元前10000到前5000年之間(東南亞)低地地區的露天遺址”。而且,從6000年前,海平面再次開始下降后,制作陶器的沿海居民點開始一路占據從中國臺灣地區直到越南中部的遺址。新西蘭考古學家查爾斯·海厄姆(主要工作于泰國)認為,這些定居點實際上是沿海民族回遷的結果,這些人以前一直居住于這些地區,只是后來因洪水背井離鄉。[56]他的觀點基于以下兩點:一、根本找不到證據證明人們是從其他任何地方遷入這些地區的;二、這些沿海居民的文化與越南內陸地區的“和平文化”(一個久遠的中石器時代文化)具有某些相似性。自海厄姆的觀點提出后,更直接的證據已被發現。在幾個遺址(例如中國香港附近)中已經發掘出兩個文化期的器物,其間的地層由厚達6英尺的淤泥構成。另一方面,內陸地區自冰河時代末期以來持續有人居住。
更特別和引人注意的是,在中國南部沿海發現了許多手工制品,它們位于淤泥下面的新石器時代中期地層,與伍利在烏爾的淤泥之下所發現的手工制品相似。這些手工制品包括有孔的陶盤(系在漁網上,幫助其下沉)、手繪碗、貝珠、磨光的石錛和石鋤。[57]在這兩個地方也發現刻有圖案的女性小雕像——身材苗條的裸體女性,通常有夸張的生殖器,有時還懷著孩子。[58]這些小雕像的頭部很有特色:瀝青做成的黑發或假發,斜眼,眼皮下面有厚厚的褶皺。小雕像肩膀上的圖案和嵌入的陶珠可能是文身和/或刺身。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埃利都也出土過具有類似特征的幾個小人。如何來解釋這種相似性?是巧合?還是早期的接觸?
事實上,人們認為這些聯系是“難以置信的”,因此不予理睬。的確,在美索不達米亞和中國南部沿海這兩端中間,存在幾個中等規模的社會,例如阿曼和波斯灣地區,這些社會因其貝冢為人所知,而它們沒有這些喪葬習俗。但是頭發、假發和文身等特征并不是它們僅有的相似之處。例如,伍利還觀察到另外一個現象——出土這些小雕像的墳墓是長方形的,其底部鋪有一層故意被打碎的陶器。遺體經過精心擺放,遺骸上還撒有紅色的赤鐵礦粉末。在婆羅洲尼亞洞穴遺址的木棺葬中也有類似的習俗——在木棺中平躺的死者尸體上撒有赤鐵礦粉末。該文化遺址年代為公元前3800年。[59]
再說說割身這件事。文身在太平洋中南諸島廣泛流行,但是割身僅限于大洋洲,尤其是新幾內亞島北部沿海地區。割身作為成年禮的一部分,是在肩膀和軀干上進行割刺,意圖仿制鱷魚的牙痕。按照史蒂芬·奧本海默的說法,這樣做出的疤痕“很像歐貝德小雕像上的圖案”。歐貝德位于伊拉克南部烏爾以西,歐貝德文化期的年代約為公元前5300年至公元前4000年。
杰弗里·貝利指出,雖然靠近舊大陸人類發展和早期文明中心的許多大陸架相對狹窄,但“中國大陸沿海和東南亞群島及半島的大陸架十分寬闊,阿拉伯半島周邊局部地方、印度海岸線的部分地區和澳大利亞北部則更為寬闊”。這些地區之間早有聯系,真的是難以置信嗎?早期航海技術的遺跡(小船、魚鉤、魚叉)僅見于后冰川時代,這些遺跡的年代分布如下:航海是沿著最近所謂的“東西走廊”發展起來的,至少在4000年前,它將美索不達米亞和東南亞聯結起來。當然,眾所周知,東南亞人穿越印度洋幾千英里到馬達加斯加殖民,雖然這是公元1000年左右的事了。[60]
如果這些實踐不只是巧合,那么印度洋和太平洋邊緣文化之間便進行了長期的商業往來,并從很早就與美索不達米亞有接觸。憑直覺來說,這種聯系似乎發生得特別早,我們很快就會看到,它反映在古人的神話上。
除此之外,在馬來半島發現了裝在陶器中的米粒,其年代為公元前9250年,同時,在印度產生了兩種不同形式的農業:公元前7000年代,西部印度傳入六棱大麥、牛、綿羊和山羊;公元前6000至前5000年代,溫迪亞山區傳入大米農業,在這一地區,農業實踐與穆代科部落在中北部地區和東北部地區的分布十分吻合。[61]穆代科部落講東南亞語,這種語言在東南亞地區占主導地位。
就我們而言,如果這些信息都是確切的,新年表將如下所述。10000至7000年前之間,大米種植與制陶、海產品加工技術一起被傳到東南亞。由于巨大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當海水退去時,許多早期遺址已被淤泥所覆蓋,但它推動了生活方式的改變,包括航海和導航技術的改進,它迫使巽他陸架的居民四處擴散,最遠可能到達中東地區(在第15章我將更詳細地考察洪水對中東地區的影響,但目前我只需說明一下,在15000至8500年前的某一時期,波斯灣的大片地區,也就是胡爾穆茲海峽和現在的巴士拉之間900平方公里的土地都是陸地)。但是,世界上最大的低洼地區是位于東南亞東南角的巽他陸架,東西長5400公里,南北長2700公里,一旦海平面上升,它所受影響最大,一旦洪水來襲,它所遭受的災難也是最大的。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洪水神話在那片地區比其他地區更為盛行。這樣的一場洪水可能引發居民向東、西、北三個方向大規模遷徙。
這就是喬安娜·尼科爾斯所認為的舊大陸居民和環太平洋沿岸居民在語言發展上的“大分離”嗎?雖然缺乏堅實的證據,也沒有被廣泛接受,但它所描繪的這幅畫面幾乎符合除年代之外的各方面證據,我們也知道,年代斷定是年代語言學最薄弱的方面。
集體警告
在繼續比較新舊大陸的神話之前,我們有必要簡略考察一下古代亞洲史方面的另一個新發現。乍一看似乎又有些離題,但事情并非如此。它與所謂的“吠陀”合集有關。吠陀是印度教的圣書,它針對歷史和宇宙的發展構想出了“由迦”理論:由迦是人類和自然的循環周期,它們被巨大的自然災難所打斷。據說其中一個循環持續24000年,這與史蒂芬·奧本海默所稱的23000年的“擺動”周期差別不大,但更相關的歷史事件可能是新近發現的14000年前、11500年前和8000年前的三次大洪水。實際上,這難道不正是被大災難所打斷的循環史嗎?這就是印度教如此重視歷史循環的原因嗎?
然而對我們來說,更特別之處在于,吠陀文學提到了一塊“七河之地”。這七條河被確定為印度河、拉維河、薩特累季河、薩拉斯瓦蒂河、亞穆納河、恒河和薩育河。對于吠陀時代的人來說,在這些河流中,薩拉斯瓦蒂河由于澆灌著他們的中原地區和起源地,并養育著大量人口,因此不管是在精神上還是在文化上都是最重要的。[62]在吠陀的一首詩篇中,“薩拉斯瓦蒂”被描述為“最好的母親、最好的河流與最好的女神”,另一首詩說它位于薩特累季河與亞穆納河之間。[63]
問題是(或曾經是):如今并沒有什么重要河流流經亞穆納河和薩特累季河之間,這片地區以“旁遮普”或“五河之地”而聞名于世。這種不一致導致一些學者數年來并未認真對待薩拉斯瓦蒂河,他們認為它是一條“天”河,或虛構的河,或是阿富汗地區一條名叫“哈拉庫蒂”或“哈拉瓦蒂”的小河,因為它的名字與薩拉斯瓦蒂同源。
然而,“二戰”后伊始,考古工作者開始發掘出越來越多的古代居民點,這些居民點似乎與著名的摩亨佐—達羅和哈拉巴等印度河流域文明有關,但矛盾的是,它們與印度河本身相距140公里之遠,在那些遺址中也沒有看到明顯的水源。直到1978年,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發射的飛行器傳來大量衛星圖片,印度空間研究組織才開始辨認出古代河道的蛛絲馬跡,這些河道正位于吠陀文學所記載的薩拉斯瓦蒂河的位置。這些圖片逐漸揭示出河道的更多細節,其中包括:河道大部分有6至8千米寬,在某一點寬度竟然達到14千米。它也有一條主要支流。這條河及其支流將(今天的)五河之地變成了吠陀文學中的七河之地。而且,《梨俱吠陀》說薩拉斯瓦蒂河從“山流向大海”,地質學顯示,只有在10000至7000年前喜馬拉雅冰川融化時才會發生這種情況。后來,由于地震的影響,匯入薩拉斯瓦蒂河的河流四次變更河道,轉而匯入恒河,薩拉斯瓦蒂河由此干涸。[64]
所以,吠陀文學所記載的神話一直都是正確的——薩拉斯瓦蒂河曾經存在并且像圣典所說的那樣寬闊。但是它也讓人們明白了如下事實:圣典證明那時的吠陀文化是近海文化(在吠陀中有150處提到大海、流向海的河流和海上航行)。
薩拉斯瓦蒂河的重新發現對我們來說有兩點很重要。第一,到公元前5000年,文明的基本技能,特別是馴養家畜、制陶、長途貿易和航海技術,在南亞(印度)和東南亞島嶼已經形成。第二,傳播于世界各地的許多偉大神話都是建立在真實的災難事件基礎上的,這些災難事件毀滅了早期人類,并形成一種真正的集體記憶,時刻警醒后人這樣可怕的事件可能會再次發生。
記錄事件的神話
既然我們已經做了基礎性工作并且強烈懷疑神話(那些重要的神話,原始的神話)是建立在事實或真實事件基礎上的,那么探索神話在全世界的演變方式就具有了全新且誘人的意義。我們也許會問,關于早期人類在不同地區的經歷,它們能告訴我們什么呢?特別是,新大陸神話與舊大陸神話的差異是如何形成的?它們的差異表現在哪里?這意味著什么?它們能幫助我們重新復原早期人類的經歷嗎?
遺傳學證據顯示,西伯利亞的楚科奇人和最早進入美洲的人群經歐亞大陸中部抵達白令陸橋,最遲在20000至16500年前之間的某個時間點到達。語言學證據尤其證明:后來的第二批先民是沿太平洋西海岸而上,也就是經由馬來西亞、中國、俄羅斯一線前進。如果最早的美洲先民像某些遺傳學證據所顯示的那樣,在43000至29500年前之間的某個時間到達新大陸,那么,他們可能會記得托巴火山爆發,但當時大洪水還一次也沒有發生過。另一方面,第二批人,也就是攜帶M130遺傳標記、操納德內語的那批人,沿太平洋邊緣向北遷徙,在大約8000至6000年前進入美洲,他們應該經歷了最晚的那場洪水。我們發現了什么?
首先,通過歸納,我們可以說,不管是舊大陸還是新大陸都有大量的神話出現。神話數量之多,很難讓我們認為所有這些只是純粹的巧合。與此相關的是,有一些重要神話只出現在舊大陸和大洋洲,而沒有出現在新大陸。同時,有幾個創世神話出現在新大陸而舊大陸沒有。如果早期人類起源于舊大陸并遷徙到新大陸,就能解釋上述現象。
需要消化吸收的第二件事是:許多神話確實十分廣泛地傳播到全世界。例如,在加利福尼亞西南部的迪耶古埃諾印第安人中流行的創世神話與孟加拉的孟代科土著部落的創世神話十分相似。按照加利福尼亞的神話,在創世之初,住在海里的兄弟倆出來尋找陸地。他們找了一段時間,一無所獲。后來,哥哥用聚攏在一起的紅蟻創造出陸地。然而,他隨后造出的鳥找不到這塊陸地,因為天仍然很黑。因此,他創造了太陽和月亮。在孟加拉的神話中,世界開始是一片汪洋,兩只鳥被創造出來,被錯當作人。接著,它們飛遍世界尋找陸地,但是找了12年仍一無所獲。造物主于是派了各種動物潛入水中尋找泥土。經歷幾次失敗的嘗試后,海龜終于造出陸地,陸地以一個島嶼的形式出現,并成為地球上所有生命的起源地。在這些例子中,地球最初都是一片汪洋,都出現了兩兄弟或兩只鳥,他們都去尋找陸地但沒有成功。
如果我們假設這個神話起源于東南亞巽他陸架的洪災,那么它在地理上的廣泛傳播就不足為奇了。在那場洪水中,巽他陸架被淹沒。數代人以后,洪水退去,更多的陸地才顯現出來。然后,這種觀念從那里向西和向北傳播,我們已經知道孟代科人種植水稻,講東南亞語,這些特征都起源于東南亞地區。加利福尼亞的迪耶古埃諾印第安人講納德內語,而正如我們在上一章所看到的,納德內語與東南亞的德內—高加索語有相似之處。迪耶古埃諾人擁有M130單倍群,最可能在大約8000年前離開東南亞島嶼。不管孟加拉和加利福尼亞的神話各自吸收了什么內容,這些神話的相似性還是證明了它們共同的起源。孟代科部落和迪耶古埃諾人起源于東南亞島嶼,洪水過后,一支部落向西遷徙,而另一支則向北遷徙。[65]
接下來我們可以考慮一下在白令海峽兩岸發現的神話了,這樣我們就能夠具體而系統地研究它們的不同之處。
如前所述,許多神話都描繪了一場“汪洋混沌的”洪水,洪水過后陸地逐漸出現。然而,在北美洲的亞北極地區,最常見的神話是“潛水找陸地”的神話。在這些神話中,洪水過后,陸地并不是逐漸出現的,而是從洋底深處抬升而創造出來的。確保這種情況發生的一個常見要素是所謂的“潛水尋土者”。這些潛水者是動物,往往是善于潛水的鳥類,它們被(造物主或地球的第一批居民)派遣潛入海底,去銜起海床的少許泥土。通常情況下,經歷幾次不成功的嘗試后,一位潛水者會用它的爪子或喙帶著泥土返回,這少量泥土就變成不斷長大的陸地。從羅馬尼亞到中亞,以至西伯利亞,我們都能發現這種神話以不同形式存在著。
但是“潛水尋土”和“陸地抬升”的神話在北美的亞北極地區和東部林地的阿爾岡昆部落中最為典型。例如,在安大略的休倫族中流傳一個神話。按照這個神話,一只海龜派了各種動物潛水尋找泥土,除蟾蜍口中銜著一些碎土安全返回外,其余所有動物都淹死了。女造物主專門從天上降臨人間,將這些泥土放在海龜背上,這少許泥土變成大地。美國西北太平洋沿岸的易洛魁人和阿薩巴斯卡人中也流傳這個神話。事實上,這兩個族群分屬于兩個語言集團——美洲印第安語和納德內語。在因紐特人的洪水神話中或中南美洲民族的神話中則沒有發現這個主題。[66]
這套神話的其他兩個方面需要引起我們的注意。第一,潛水尋土神話的分布與北美的亞北極地區一個典型遺傳標記的分布有重合。某些人群(不是因紐特人、阿留申人或阿薩巴斯卡人)具有所謂的“亞洲9堿基對缺失”(Asian 9-base-pair deletion)——9對蛋白質從他們的DNA中缺失。在新幾內亞的某些部落也具有這個典型的缺失模式,越南和中國臺灣地區的某些居民同樣如此。這不僅進一步證實了至少某些美洲人起源于東南亞(并突擊了因紐特人和操納德內語的人之間的差別),而且“9堿基對缺失”在太平洋兩側分布的規模和多樣性也證明了古老的起源。有人認為,它們代表了11000年前新仙女木事件[67]發生前后(也就是第二次洪水發生期間)亞洲居民在環極地區的一次擴張。新仙女木事件是在11000年前那場洪水發生前的一次劇烈降溫,這個事件可以解釋洪水發生之前那段時期的極寒與饑荒,這也在阿爾岡昆人神話中有所描述。[68]
第二,這些“造地者”神話雖然相當神奇,但它們至少符合地理學家和海洋學家所承認的“三現象”之一。第一個現象是“海岸線的出現”。這種事情是大范圍內發生的,尤其在北美地區。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是因為冰川世紀之后,隨著冰川的融化,它們越變越輕,壓在陸殼上的重量也隨之減輕,因此陸殼上升。而且,重量變化引起的陸地上升,比之海平面上升更為劇烈。因為陸地迄今為止一直被壓在海平面以下,它應該就是在當時從海平面上升。加拿大貝爾湖的照片顯示,有幾條海岸線即使沒有高出海平面幾千英尺,至少也高出幾百英尺。[69]當時的人在這幾代人的時間里都會注意到海岸線的遷移,我們推測,他們將這一奇怪現象融入他們的神話,盡可能地解釋它。
第二個現象涉及一個公認的事實:環太平洋地區被稱為“火環”,因為世界上最活躍的火山活動帶都位于這里。在第5章,我將對火山進行更詳細的討論;在這里,我們必須指出,火環帶的許多火山是近海處的水下火山,構成海床的一部分。在近海地區的水下火山噴發期間(在2001至2002年間有超過50次噴發),固體物(“陸地”)會被強力推出水面。
第三個可能是,神話模糊地反映了先民們的體驗,他們在經歷了早期洪水泛濫(也就是新仙女木周期后的大洪水)后幸存下來,然后見證了海平面的下降,當洪水退去,越來越多的陸地暴露出來。
在這里,神話似乎講述了歷史,并表明至少對某些北美印第安人來說,他們確實通過他們的神話傳說“記住”了一場早期洪水,還觀察到陸地擺脫冰川重壓后的上升,不管是由于冰川的融化,抑或近海地區的火山噴發,還是高海平面的下降。雖然美洲其他地區流傳著大量洪水神話,包括飛鳥尋找陸地的那些神話,但它們沒有“潛水尋土者”和“造地者”的神話。
其他古代傳說似乎能讓我們從更新奇的角度窺視歷史。例如,史蒂芬·奧本海默在分析大洪水神話時發現它們在新大陸發生了系統的變化。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在北美印第安人中最流行的洪水神話是造地者和潛水尋土者的神話,西伯利亞人中間也流傳這些神話。另一方面,在中美洲,神話的主要特征包括超級巨浪、滔天洪水以及爬上山頂等待洪水退去的幸存者。這些主題也見諸西藏、緬甸、中國臺灣、東南亞諸島和波利尼西亞等地區的神話中。在第5章我們將更詳細地看到,這種地理分布與橫穿太平洋的颶風活動模式完全吻合。
南美洲最流行的洪水神話強調人口過剩(神靈決定發洪水是因為地球上人太多)、洪水前的干旱和/或饑荒,以及方舟或某種小船的使用。在第5章,我們還將再次看到,這一地區是地球上已知火山活動最活躍的地區之一,也易受厄爾尼諾事件的影響,厄爾尼諾制造強風,伴隨海嘯,并可能引發地震,造成極大的人員傷亡。先民們可能因此總結:這樣的災難造成這么多人死亡,這意味著神靈覺得土地上的人口太多了。
魔法師與圖騰
有一則創世神話稍有不同,它與洪水無關,而與所謂的“魔法造物主”有關。這個特點見諸北歐神話以及非洲、新幾內亞,尤其是北美神話之中。魔法造物主通常是動物,如狐貍、渡鴉或叢林狼,或者是半人半動物,它們通常通過某種詭計或欺騙手段造人。這一般指薩滿教的行為——原始的宗教領袖通過某種魔法施加力量或影響,早期人類往往認為這些宗教領袖能夠(至少是暫時性的)變成動物。
這些神話在全世界的分布說明,在早期人類到達美洲時,薩滿教已經形成。在歷史發展進程中,宗教實踐者很可能在不同地區幾經演變,但是“魔法師”的主題不太可能演變數次。利用詭計創造人類的主題在早期人類了解男性的生育角色之前是否可能已經形成呢?有證據表明舊大陸居民直到將狗馴化成功后才發現男性在人口繁殖中的作用,因為狗是最先被馴化的,而且它是妊娠時間最短的大型哺乳動物之一。狗、狐貍和叢林狼都是犬科動物成員,它們的妊娠期從52天(狐貍)到63天(叢林狼、狗和野狗)不等。關于這個問題,我們會在第7章進行更詳細的討論。
保羅·雷丁在研究北美印第安人(包括溫尼貝戈人、特令吉人和阿西尼波音人)的魔法師神話時總結道,魔法師有三個主要特征:欲望強烈、居無定所、縱欲無度。鑒于他有時也與神(或近乎于神,或是以前的神)合體,同時是個表演者,雷丁認為,魔法師代表混亂的精神或威脅。它暗示這里最有可能滋生危險的亂局(食與性方面的沖突),說明這個神話也是源于先民在遠古洪荒時代的體驗:可能當時人口稀少,經常面臨食物短缺或幾乎斷絕的威脅,部落若要生存下去,必須管制生育行為。它可能也代表了人們對神靈的矛盾態度,因為神靈在過去幾乎沒有像神那樣行事,讓人類大失所望。這是不是新大陸居民對于那段朝不保夕的艱難時代的集體記憶呢?當時他們被隔絕在白令陸橋之上,西面是海水,東面是冰川,前后維艱。[70]犬類無節制的性行為是在無意識地揭示男性在生育中的角色嗎?
從新舊大陸現存的諸多神話中總結出來的最重要結論是:它們證明美洲早期居民的來源地既包括中亞內陸,也包括東南亞島嶼。
按照史蒂芬·奧本海默的觀點,舊大陸的神話主題在新大陸幾乎都能找到,但出現了系統性的變化。這些變化構成了一幅前后一致、相互銜接的畫面。最重要的系統性差別是一組十個相互聯系的主題。這十個主題通常鮮見于非洲、美洲或中亞和東北亞。相反,它們出現在一個獨特的條狀地帶(前文提過)——從波利尼西亞經中國、南亞,再經中東,最后到達北歐(遠達芬蘭)。
例如,美洲(除西北太平洋沿岸外)相對缺乏“水亂神話”。另一個不同之處在于新大陸神話幾乎都沒有提過海怪或龍(阿茲特克神話中有個例外)。例如,鱷魚的主要活動范圍是中南半島,由于前文提到的三次大洪水,鱷魚可以到達更多人口稠密的區域。這也得到如下事實的證實:在神話中,大多數龍和大蛇襲擊的是沿海居民,而不是漁民。可能在遠古時代,淺海地區被洪水淹沒,于是鱷魚成災,從這個角度來講,龍和海怪的故事可能是先民對于鱷魚災難的民間記憶。[71](讓我們回想一下前面提到的太平洋中南諸島民族中間盛行的割身,它可能代表了鱷魚的牙齒印。)
除了“水亂”、第一道光和水陸分離,這組神話主題的其他元素包括:神通過“說”造出光,近親婚配,弒親行為,神用身體部位和體液創造宇宙。雖然這些因素在歐亞大陸十分常見,但沒有一個出現在新大陸神話中。在歐亞大陸神話中,我們經常會發現一對緊密結合的夫婦神,兩者分離創造出天和地。然后,他們被后代殘害并肢解,他們身體的各部分變成天地萬物(例如,血液變成河流,頭顱變成天穹)。在這組神話主題中,有許多神話包含大洪水后的近親婚配情節,通常發生在兄弟姐妹之間。有時當事人意識到這一禁忌,有時它根本沒有被提及。這似乎是原始先民強化記憶的一種有力方式:這讓他們想起,在洪水和/或托巴火山噴發后,種族幾乎滅絕或(與其他島嶼?)隔絕,人口劇減。為了生存,他們被迫在兄弟姐妹間通婚。
在新大陸,這樣的神話并不常見。美洲也沒有那么多“撕裂陸地的英雄”神話。在陸地撕裂神話中,海洋生物或怪物從大陸或大島上撕扯小島,引發洪災,由此創造了該地區的地形(這個主題廣泛存在于印度尼西亞)。這似乎是地震(或洪水)的殘存記憶,因為地震可能導致沿海島嶼的出現或者島嶼的重組,由此引發的洪水則與上述的鱷魚災難有關。
在基督教神話中,世界是按照上帝說的話創造出來的,而在新大陸則沒有這樣的神話。當然,類似的主題也出現在巴比倫、埃及、印度、波利尼西亞和印太地區的其他地方。對于“說”的強調可能暗示了語言在身份認同的早期形式中具有重要的意義。
這個分裂格局因第二組神話而進一步擴大,因為這組神話在新大陸的缺失也很明顯。這些神話包括“死而復生的樹神”、兄弟相殘的神話以及所謂的“月/湖幽會”神話。死而復生的樹神或樹精的神話在全球廣泛分布,從關于奧丁的北歐神話、關于奧西里斯的埃及神話、關于耶穌的基督教傳說到關于瑪亞皮茨的摩鹿加神話和關于托·卡比那那的新不列顛神話。[72]而且,這組神話在某些地方與兄弟相殘或手足之爭的主題相重合,如埃及神話中的塞特/伊西絲;巴布新幾內亞神話中的班戈爾/西斯;蘇拉威西島神話中的王基/天空之神;當然還有《圣經》中的該隱和亞伯。這種沖突通常被認為反映了不同生活方式——農業和游牧(或狩獵)——之間的沖突,換句話說,它屬于后農業時代。在月/湖幽會的神話中,英雄會愛上湖中映月。[73]
對于我們來說,目前最重要的不是關注這些神話的含義,而是關注它們的分布情況。如上所述,這些神話的分布與另一組十個主題的分布幾乎是完全相同的。大致來說,它們也是從印度尼西亞和婆羅洲,向北經馬來半島、印度、阿拉伯灣、兩河流域、地中海文明區延伸到西歐和北歐。這一系列的地理位置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它們的分布區域與巨大的“東西走廊”相重合。所謂“東西走廊”是一條寬闊的海岸線,從馬來西亞南端的新加坡,直到法國布列塔尼地區布列斯特附近的圣馬修海岬。[74]這個證據能否證明這些地區之間很早以前就已交往?我們會在后面的章節中看到,緣何全球的東西交往比起南北交往容易得多。
宇宙學、地質學、遺傳學和神話學的新融合是令人振奮的,但是就其本身來說,我們已經談論得差不多了。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再次聲明這個結論完全是推斷性的):最早定居美洲的一批先民不晚于14000年前到達美洲,時間很可能是在16500至15000年前之間。他們與其他所有人一樣,經歷了全球性的洪水泛濫,傳承泥土造人的創世神話。但是,他們沒有表現出任何農耕意識或航海意識,這是由于在農業和航海技術發明之前他們就已到達寒冷的西伯利亞,隨后來到白令陸橋。同樣,他們對于洪水之外的那場全球性大災難有基本的認識。我們知道,在那場災難中,有幾代人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直到很久之后,光出現,隨后日月重現,天空才慢慢變得澄明。
這些神話符合遺傳學和語言學證據,后來的那次遷徙可能發生在11000年前,但更可能是8000至6000年前。由此我們得出結論:早期的美洲人沒有文化沖突意識,因此沒有產生“兄弟相殘”的神話。死而復生的樹神神話發端于東南亞時,這批先民已經進入美洲,因此這種神話沒有進入新大陸的神話系統。這也說明這些人在農業尚未發明之前就已離開巽他陸架。這兩組神話主題可以說是古代舊大陸最重要的思想,塑造了從歐洲到東南亞的大多數宗教和歷史傳統。
這些都說明(仍是推測性的),在11000至8000年前之間的這段時期,巽他陸架上很不太平,發生過幾次大災難,這迫使許多人向外遷徙,并在那些留下來的人中間催生了強大的神話。正如喬安娜·尼科爾斯所說,在向北遷徙的人與居留原地或向西遷徙的人之間發生了一次重要的分裂,前者最終拓殖新大陸,后者構成歐亞文明的組成部分。
喬安娜·尼科爾斯將世界各地語言分為四大門類(見上文)。事實上,我們同樣可以根據神話的分布情況將神話分為四大門類,不過分布區域與前者稍有不同。這四個地區首先包括非洲。對我們來說,可以將非洲暫且放在一邊:非洲大陸是人類整個旅程的起點,有趣的事件主要發生在別處。這反映在非洲的起源神話中,對于這些神話,正如史蒂芬·貝爾徹所說,“不可能一概而論”。魔法師就像巨人和妖魔鬼怪一樣,見諸非洲大陸各地的神話中;蛇很常見;大多數神話發生在鄉村環境,涉及狩獵或畜牧(因此,后者的起源相當晚近)。狒狒和黑猩猩起過重要作用,經常作為人類的早期形態;天神和月亮也很常見,但是我們認為意義重大的模式無一存在于非洲神話中。第二個地區是從北歐經地中海、中東、印度和東南亞直到東南亞諸島(東西走廊)的長條文化帶;第三個地區包括北亞(中國、西伯利亞、日本、朝鮮);第四個地區是新大陸。[75]
總而言之,通過對神話的簡略梳理,我們可以得出兩個寬泛的結論:一個是關于新大陸的,另一個是關于舊大陸的。在新大陸,早期人類在美洲大陸的種種經歷造就了潛水尋土者、造地者、魔法師、大海嘯等神話,這些神話往往取代了那些久遠的神話(例如,大水創世說)。這是一種趨勢或主題的初期表現,隨著本書的深入,我們將看到更多的表現,例如極端天氣(如風暴、颶風、火山爆發和地震)對新大陸意識形態的作用。在舊大陸,吸引我們注意力的是洪水創世神話的獨特分布、創造光時“說”的運用以及死而復生的樹神系列神話。死而復生指的是豐產力,這是舊大陸意識形態中最重要的話題之一,我們將會看到,這個話題在新大陸并未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這些神話分布于從東南亞“拐角”經中國、印度到中東、西歐和北歐的廣大地區,也就是沿著我們所謂的東西走廊,這說明這條路線的使用由來已久。它將從意識形態、商業和技術等各方面對歐亞大陸的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新大陸則沒有發生類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