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裱框翻轉過來，朱溫低眉看去。

山川河流、江海湖泊、平原丘陵、沙漠溝壑……小小的輿圖之上，竟然囊括了所有可見的地形，雖則有些地方頗為簡要，但中原河北河東地理地貌卻是纖毫畢現，就他所知的那些關隘，沒有一個遺漏的。

而且難得的是，此子還將三晉地區的地形地貌做得更為精細了一些。

看來此子也知，誰才是腹心之患啊，朱溫嘴角微揚，眼底閃爍過一絲欣慰之色。

李克用父子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從上源驛他伏殺李克用天降大雨致使行動失敗開始，李氏父子在與他的爭斗中便屢屢落於下風，但他始終都無法徹底擊垮這一對父子。

天復元年（900年)，汴軍五路伐晉，打得李克用父子潰不成軍，河東人心惶惶，然而這個時候，又是一場大雨輕松化解了汴軍的攻勢。

天復二年，汴軍攻下汾、慈、隰三州，并圍住太原，當時李克用父子已是窮途末路，連李克用本人也動了逃往大漠以及云州的心思，然而在他正猶豫逃到哪里的時候，轉機又再度出現了。

汴軍之中生了大疫。

其實李克用得天之助還遠不止這些。

乾寧四年（897年)，李克用討伐叛晉的燕帥劉仁恭之時，大霧彌漫，幾步之內辨不清人影，晉軍于木瓜澗中了埋伏，眼看著就要全軍覆沒，奇跡的一幕又雙叒叕出現了，天降暴雨，沖散了迷霧，酒醒了的李克用率部殺了出來。

如果說劉秀是大魔導師的話，那么李克用一定是五代蕭敬騰。

有這么一個比小強還頑強的對手在，朱溫自是寢食難安，但兩伐河東功敗垂成，也給他留下了深深的陰影，是故他轉換了戰略思路，計劃著先兼并幽滄劉仁恭父子，避開巍巍太行，從東面進軍。

然而理想越豐滿，現實越骨感，梁軍攻幽滄不下，苦心經營的潞州反為晉軍所奪……

潞州，古上黨地也，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僅是梁晉之間，近二十年來為了爭奪潞州爆發的大戰就有四次。

潞州復失，朱溫又豈能沒有復奪的心思，朱友孜此舉無疑是又暗合了他的心意，卻見他抬頭深深的看了一眼朱友孜，而后語重心長道：“這副輿圖甚好，為父甚愛，往后就讓他掛在元帥府的墻上，只是你既什么都知道，就該舍棄掉一些東西，往后切不可再荒廢時間心思，用到那些奇巧淫技上了。”

這話的分量很重，朱友珪聽了心中頓時一片冰涼，他實在是想不通，就一張輿圖而已，為何能引得父親重視到這個地步。

而一直以來都順風順水慣了的朱友文，此刻亦突然感覺有些恐懼，從入堂到現在，這個八弟一直都是波瀾不驚的神情，那是不是說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當中呢？

如果真是這樣，那未免也太恐怖了……他、老三友珪、杜宴球乃至于父親，在無形之中都做了他的棋子，任憑他玩弄于股掌之間？

一念至此，朱友文冷汗淋漓，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顫。

這時他忽然想起，兩月前他與這個八弟初見時說得那些話，莫名的，他覺得臉頰隱隱有些刺痛。

朱友孜并沒時間理會朱友文和朱友珪兄弟倆的想法，聞朱溫之言，他難得的換了副態度，正色言道：“如杜指揮所言，那物是攻城器具，兒以為此物有益于軍國大事，并非無用之物，算不得奇巧淫技。”

朱友孜這番解釋，倒叫朱溫十分意外，他蹙眉道：“這我知道，投石機嘛，但話歸到底，它不過比成人手掌略大些，難道我還能指望它為我攻城拔寨，開疆拓土嗎？”

話至此處，素來不茍言笑的朱溫也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底下的朱友珪與朱友文亦是相顧莞爾。

若真有人把這物當成攻城器具，他鐵定是要笑那人一輩子的。

朱友孜倒是沒惱，也沒有覺得朱溫父子三個愚蠢，說到底，他們只是囿于慣性思維，沒有跳出那個藩籬罷了。

“父親有沒有想過，按照同樣的構造，將它做大一點呢？一百倍，或者兩百倍乃至于三五百倍……”

朱友孜的話，就像是黑夜中的指路明燈猛地戳破了籠罩著朱溫腦袋的迷霧，剎那間，他整個人都呆滯住了。

他曾想過一個問題，為什么這個八子明明聰慧過人，卻偏偏要沉溺于那些歪門邪道，但是一直都找不到答案，直到現在朱友孜說出來之后，恍惚之間他忽然有了種豁然開朗之感……

而朱友珪和朱友文兩兄弟也到底沒到蠢如豬狗那個地步，稍稍一愣便立馬醒悟了過來，只是在反應過來之后，二人心中又不約而同的出現了一個新的疑問。

“做大一點，那不就是正兒八經的投石機嗎，又不是沒見過，至于這么大費周章？”

朱友珪目光一凝，向著上方的朱溫叩首，旋即將矛頭再度指向了朱友孜，他還真就不信，八弟友孜會將所有的一切都做到天衣無縫。

面對朱友珪的質問，朱友孜卻是不慌不忙，反而笑吟吟的反問道：“投石機與投石機又豈能一樣？”

聞言，朱溫父子三人不約而同將目光放在了那擺在案牘上面的迷你投石機上，朱友珪與朱友文經歷的戰事還少，倒是沒看出有什么異樣的地方，朱溫久經戰事，卻是一眼就看出了此物與普通（人力)投石機，也就是牽引投石機的差距。

顯然，這種投石機用的人力要少的多。

而且，可能威力也大的多。

瞅了一眼那投石機上面炮軸一端掛著的小木箱，再細看里面裝的滿滿當當的小石子，朱溫頓時明白了，這是利用那邊的配重箱子來代替人力。

好精妙的設計！

雖然它看上去十分簡易，但其中的設計，卻依舊令朱溫嘆服。

而這恰恰，又是出自自己那個庶子老八的手筆。

難不成，這重瞳之相真就是天生的帝王圣人之相，能生而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