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叩門環
- 盛慧
- 2387字
- 2023-05-30 16:59:14
2
夏天的雨,像遠方的客人一樣來去匆匆。檐下還在滴著水,天已經完全朗開了。一只鳥濕了翅膀,跌落在地。它神經質地扭動著脖子,四處張望,然后慌慌張張地跳躍著,躲進草叢去了。
太陽又出來了。天空一臉無辜,好像壓根就沒下過雨似的。光線更加刺目,氣溫比先前還要高。趙老太對玉珍的話將信將疑,剪完褲腳,找紅香去了。她跟紅香走得最近,有時候甚至覺得比跟自己的女兒秀英還要親熱呢。
暴雨雖然短暫,但還是給死氣沉沉的村子帶來了些許生氣。樹葉閃著油光,蜘蛛網上掛滿透明的小水珠,知了的聲音愈發稠密、刺耳,像一個調皮的小男孩用小刀不停地刮著鐵皮。
路上到處都是水凼,這可把鴨子們高興壞了,它們從一個水凼跑到另一個水凼,伸長著脖子喝水,發出嘎嘎的笑聲。雞也出來了,它們不像鴨子那么著急,邁著悠閑的步子,撲打著翅膀,抖落身上的水珠,在濕乎乎的草叢里尋找蚯蚓。鵝呢,像貴婦一樣優雅,戴著黑色的小禮帽,穿著灰白的小西裝,晃動著碩大的屁股,好像要去參加一場盛大的舞會。一只白鴨鉆到了鵝群里,試圖把自己假扮成鵝,可它走路的樣子,卻像卓別林一樣滑稽。
紅香家和趙老太家隔了三排房子,腳一抬就到。平時這個時候,紅香肯定在搓麻將,今天,她卻沒有“上班”,正斜靠在門框上吃水菜瓜。她神情慵懶,右臉有竹席的印記,看樣子剛剛才從午睡中醒來。
“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趙老太笑著說。她臉上沒什么肉,一笑起來,鼻翼兩側立刻拱起兩條斜斜的皺紋,活似游動的昂公魚。
“唉!快別提了!”紅香有氣無力地說,“兔子婆婆今朝到醫院去做檢查,湊不齊人了……昨天下午就有了前兆,看東西有重影,連麻將上的花式都看不清,把四條當成六條打,把二萬當成三萬打,臨出門時,差點摔了個狗吃屎呢。”
“估計是白內障吧,我得了很多年了。人老了,總有些零件會出毛病的,只要發動機不出問題就行了。”她是個快活的老太太,喜歡講一些發松的話。
“鬼曉得呢!”紅香撇了撇嘴說,“千萬別住院才好。不瞞你講,天天搓麻將,突然一天沒的搓,渾身都覺得不自在,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連吃飯睡覺都不香,心里癢癢的,好像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咬。”
“這還不簡單,找個人來替一下不就行了?”
“你說得倒輕巧,這年頭,最難找的不就是兩條腿的人嗎?”說完,她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抓住趙老太的手說,“要不,明朝你來打?”
“麻將認識我,我可不認識它們。”趙老太一邊笑一邊夸張地擺手。
“這有什么難的,我教你,包你十分鐘滿師!”
“我……我……我又沒錢!”
“滾你娘的蛋!”紅香半笑半惱地說,“你沒有錢,這世上誰還有錢呢?連你都沒有錢,我們這些窮人還要活嗎?”
趙老太非但沒有生氣,還暗生歡喜,俏皮地吐了吐舌頭說:“你可以叫玉珍嘛。”
“她?”紅香激動地尖叫道,“她就是只進不出的黃鱔籠。要是輸了十塊錢,還不馬上去上吊?!”
趙老太會心一笑,她和玉珍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可以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玉珍。玉珍特別愛占小便宜,哪一天不占,就覺得這一天白過了。如果看見一只母雞在下蛋,她會貓著身子在旁邊守著,等母雞的屁股一抬,就把熱乎乎的雞蛋塞進口袋。她去幫人家收黃豆,收了工錢不說,還會偷偷帶上一個布袋,裝半袋黃豆扔到草叢里,后半夜去取。每次去孵坊里捉小雞,她總要趁人不注意偷兩只……趙老太本想附和幾句,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她不喜歡背地里說別人的壞話。
“嘿,我聽說去年夏天,她被蚊子咬了兩個包,就寫信給外地的兩個阿哥,說自己渾身上下長滿了紅點,連醫院都下了病危通知書。那兩個癡鬼阿哥信以為真,每人給她匯了兩千塊錢。有沒有這回事?”
趙老太笑著說:“她又沒分錢給我,我哪里曉得。”
兩人扯了一會兒閑話,趙老太終于言歸正傳,問道:“你見的世面多,我來請教請教你,像我這么輕的人,是不是不能坐飛機?玉珍說,我一到空中,就會被風吹走,是不是真的?”她怯生生地等著紅香回答,像是等待著法官的判決。
紅香似乎有些為難,說:“老阿嬸啊老阿嬸,你實在是太抬舉我了。不瞞你講,飛機我可沒坐過,不光是我,村里誰也沒坐過……不過倒是聽說過這樣的事體,鎮上的蔣老太,女兒在北京工作,去年想把她接去享享清福,沒想到買了機票,卻上不了飛機。”
“啊!她……她……多少斤?”
紅香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說:“她也挺瘦,不過足足高你一個頭,估計比你還是要重五六斤的。”
趙老太不吭聲了,低下頭,好像為自己可憐的體重感到羞愧。
紅香嘆了口氣說:“非但上不了飛機,一千多塊的機票都打了水漂,泡都沒冒一個。”
趙老太聽罷,激動地說:“要換了是我,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把錢討回來!”
紅香狠狠白了她一眼。
趙老太彈簧一樣縮了一下脖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紅香接著說:“那蔣老太也不是省油的燈,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可最后還是一分錢沒退。”
趙老太心疼極了,好像機票錢是她出的一樣,臉漲得通紅,嘴唇顫抖,憋了半天,氣嘟嘟地說:“這……這……這不是欺負人嗎?!”
“老阿嬸,話可不能這樣說,人家也是為了你好。”
“難道風真的會把人吹走嗎?”
“我聽說耳朵也受不了。”
“耳朵也會被吹走嗎?”趙老太嚇壞了,眼珠子幾乎要跳出來了,腮幫子神經質地跳動著。
紅香被趙老太逗笑了,捧著肚子笑了好一會兒,眼淚都笑出來了。她說:“那倒不會,我聽說就連年輕人下了飛機,都要揉耳朵。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趙老太搖了搖頭。
“我開始也想不明白,后來總算想明白了。我們能聽到聲音,都是因為耳朵里有一層膜,一個人聽的話越多,那層膜就越薄,老人家的耳膜是經不起折騰的,一不小心就破了。”
“破了會怎么樣?”
“那還用說?!”
趙老太嚇得臉色鐵青,像正在發芽的土豆那么青。
紅香見她一臉沮喪,馬上開始奉承她:“老阿嬸啊老阿嬸,我活了快六十年了,現在總算活明白了。這世間路上,千好萬好都不如錢好!有錢就有福氣!像我這樣的窮鬼,別說坐飛機,連想都不敢想,只能指望下世人生投胎投個好人家了。”這一席話對趙老太果然管用,她咧了咧嘴,露出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