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登虎丘，忽聞馬蹄颯沓，回望來者裹赤幘，插鴻羽，勁裝疾服，佩刀掛劍。依清瑤一眼瞟去，識得是南武城赤羽驛使，不覺驚喜。赤羽驛使勒馬停住，翻身下拜，奉呈書筒，疾馳而去。依清瑤接過書筒，通體竹質(zhì)，輕巧是尚，樸雅為經(jīng)，鑲云氣紋，又嵌“南武”兩字篆文，乃發(fā)函伸簡，書云：
“昔周穆王時，西戎獻錕铻之劍，而影跡湮滅，不傳于世。余偶得赤銅，色赤如火，質(zhì)極堅韌，乃招延吳中師匠，以鑄刀劍。其刀長三尺有咫，練綱赤刃，銘曰錕铻，切玉截鐵，刃不纖削，爐鑄之妙，實為精湛。谷濁飄者，冶鑄之宗匠也。云久慕高名，數(shù)謁若邪，不遇空回，惆悵何似。設(shè)使延請赴會，為座上賓，拜識尊顏，盼賜教指。幸甚！上元新節(jié)，揚刀橫天，邀期南武，共襄大事。清瑤吾兒，一別經(jīng)年，彌添懷思，料峭春寒，汝宜戒護，順詢近祉，勿我為念?！?
依清瑤察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點畫之間，多有異趣，乃依卿云親筆，非假他人之手謄抄。
谷濁飄覽閱來書，意色自得，反復觀看，輒為攢眉，口將言而囁嚅，忖想：“吳中師匠究系何人，具此能耐，承南武城主如此刮目垂青？”鶴羽青道：“石之奇者，無過昆吾，墳典多載而百不一遇，所鑄錕铻刀陵勁淬礪，鋒利何如龍武劍？”谷濁飄嗤誚道：“龍武之劍鑄以天外隕鐵，錕铻之刀采自地藏精銅，豈可同日而言之哉？且夫?qū)毜吨?，則潤色而言過其實，不可輕信，君其察之?！?
鶴羽青道：“吳山鐘靈，越水毓秀，精工鑄藝，天故呈奇，今人杰輩出，鑄錕铻之刀，煉流洲之銅。昆刀初成，玉匣新發(fā)，利剸犀革，光能瑩雪。一夫揚刀，萬夫是瞻，馳譽通都，凌邁先輩，又安能屈處人下乎？”谷濁飄聽了鶴羽青此言，分明陰哂自己器量狹隘，不能容物，不覺勃然變色，拂衣而去。
依清瑤道：“鶴先生未免言之過甚。谷先生懷歐冶、干將之才，如能蒞止揚刀盛會，必播於遐邇，以為美談?！柄Q羽青仰面笑道：“夫人萬勿誤會。谷濁飄冶鍛尤稱神妙，然矜才傲物，脫然事外，故以言詞激之。”依清瑤豁然明白，果見谷濁飄去而復返，怒氣未息，顧謂鶴羽青道：“南武城主德望過人，兼資文武，既有相邀赴會之意，吾若卻之，為不恭也?！柄Q羽青道：“既已許諾，不可失信?！惫葷犸h道：“吾意已決，更無他疑?！币狼瀣帤g然稱善，道：“名刀出世，名匠蒞臨，名城叢聚，若此三者，不謂之盛會也不能。”
轉(zhuǎn)瞬過了十余日，便是上元節(jié)屆。一眾策馬原隰，朝發(fā)姑蘇，亭午未至，已臨城下，見云旗布滿，列衛(wèi)秩然。敵樓守邏與眾熟識，遽令放行，毫無阻滯。城中街衢洞達，閭閻比櫛，城南市廛，服賈者群集，熙來攘往，日無暇晷，城北門闕高崇，危樓百尺，如出絳霄，附樓九仞，城主是居，復道行空，連屬雙樓。城主依卿云年逾古稀，手執(zhí)鳩杖，登樓拾級，不賴人扶，年齒雖增，矍鑠如舊。
眾遂登樓拜謁，至是久別重逢，當然歡慰，免不得寒暄數(shù)語。劍武卿環(huán)顧庭中賓客，皆仗劍攜刀，卻無一舊識。依卿云為眾逐一引見，各問姓名，皆江東游俠，吳越豪客，凡八俠：
“陵陽大俠”季安世“南野狂客”蕭寂“會稽山人”息長林
“彭蠡漁隱”程潛“窟棲熊羆”孟桓山“吟嘯山君”虎松陵
“摩霄俊鷹”弗羽沖“南山玄豹”易道文
又與谷濁飄敘禮，笑而挽其臂，延之上座，余眾就兩旁客位而坐。
主人以醇酎酬客，凌媛容見此酒漿液清醇，氣味釅冽，乃舉爵飲訖，稱不容舌，道：“城主誠善飲者也！”古舒窈問道：“容兒多識廣聞，可知城主以凍飲酬客，此是何故？”凌媛容道：“醇醲之酒，清而且香，宜于寒飲，此所謂清馨凍飲也?！惫攀骜何ㄎǚQ是。
依卿云聞言驚喜，端凝移時，因悄聲問依清瑤，道：“吾視此女容止不俗，談吐有致，自有一種端莊之度，若非皇親貴胄，亦必將相后胤。不知姓甚名誰？”依清瑤道：“此乃衛(wèi)將軍未然公之女，閨名媛容?！币狼湓坡勓泽@喜，乃下席拱揖，延之上座，道：“衛(wèi)將軍識量英偉，逸氣縱橫，劍法雄精，名動于時。云久慕威名，無由一會。小姐不獨洵美且惠，而且雍容閑雅，今日幸會，何樂如之！”凌媛容道：“容兒欣逢嘉會，得睹城主風采，真海內(nèi)英豪，千秋快士也！吳越豪俠，濟濟盈樓，江東武林，于斯為盛?！币环①潱靡狼湓菩幕ㄅ拧?
凌媛容家世顯貴，非同凡艷，古舒窈難可意料，不禁怪惑：“既是將門之女，不居京華，何由只身孤影，游涉河山，指江東之迢遞，臨浙西之逶迤？”再看劍武卿目不轉(zhuǎn)睛，向她注視，心中好不快意，又忽想：“容兒羈旅客鄉(xiāng)，如之何勿思，長安雖遠，終有歸期，奈何自擾如斯？”一時轉(zhuǎn)念為喜，頗有得色，殊不知劍武卿指日北征，意在入關(guān)。
江東豪俠各依次席而坐，依卿云道：“吾得錕铻寶刀一口，適值上元新節(jié)，期會江東英杰于南武城中，共襄厥事，以成武林一段佳話。執(zhí)杖以來，不觸兵刃久矣，今當逾限破例，揚刀示眾?！彼炝钊〉渡贤?。只見一人披發(fā)徒跣，帶銅面具，橫托霜匣，左右武士夾護，皆頭冠赤幘，身穿犀甲，長鋏在手，神情凝肅。銅面人托匣齊眉，為狀甚是恭敬。依卿云離席而起，以杖拄地，攝衣前去，開匣拔鞘，霎時霜暉滿室，寒氣盈庭。舉坐動容，嘆為神物。
依卿云沉喝一聲：“試刀！”其聲震耳，樹頭宿鳥俱交噪驚飛。左右武士大呼，揮刃夾擊，欲攢刺之。依卿云橫刀一揮，寂無聲息，長鋏應(yīng)刃截斷。劍武卿見刀鋒銳，按劍欲起，隱隱然有拔劍試刀之意。依卿云覷定犀甲，虛劈數(shù)刀，影跡橫斜，凜氣飄蕩。觀者稱奇不絕，言語頃時，犀甲糜碎，靡有遺矣，而袍袴完好，軀體無傷，由是咋舌不敢言。依卿云叱退武士，把袖一揮，錕铻刀如飛旋轉(zhuǎn)，插入霜匣。
群俠看的分明，無不喝彩。“陵陽大俠”季安世益覺技癢難撓，乃離席拜懇，道：“某愿試鋒穎，未知城主肯允否？”依卿云慨允不辭。季安世大喜，正欲探匣取刀，孰料銅面人拔刀急斬。變生不測，盈庭駭愕，主客皆倉猝莫知所救?！芭眢粷O隱”程潛眼疾手快，暗取釣線魚鉤飛擲，纏絡(luò)安世臂腕，牽線回引。錕刀快利，只將季安世數(shù)指剁落，略一遲疑，右臂必遇刃而斷，流血淋漓。
銅面人一聲怪喝，手起刀落，把武士劈胸膛砍翻在地，回轉(zhuǎn)刀鋒，徑向劍武卿照面刺去，刀如風雷驅(qū)電而至，猝起攻之，人不知防范。凌媛容霍地離席而起，杯器傾覆，一地狼藉，不思驚避，反且當?shù)读⒆。陨肀沃?，錕铻刀只在梨頰上弄影。劍武卿情愿為之拚生當?shù)?，亦不肯凌媛容躬蹈危險，當此之時，急不暇擇，騰步閃至媛容身前，潛拔佩劍，疾挑刀鋒，錚然有聲，錕铻刀橫旋飛空，貫入梁楹。劍出捷疾，一無壅滯，古舒窈在近旁看得呆了半晌。
銅面人斗然高蹈，游梁直上，拔刀在手，復躍梁而下，照著龍武劍連砍數(shù)刀，火星亂爆，刀口不卷。劍武卿執(zhí)劍招攔架格，但見他一味舉刀猛砍劍刃，大有斬斷方休之意，心中甚是怪詫，道：“劍武卿并無奪刀之念，與汝亦素未謀面，無端挑戰(zhàn)，執(zhí)意若此，卻是何故？”銅面人一言不答，揮運快刀，一味地砍將來。
谷濁飄察其舉止，似曾相識，不禁眉峰皺起，覷其左手，殘缺小指，霎時窒愕瞠目。劍武卿一撤身閃開，擎劍兜頭劈擊，“斬劍式”應(yīng)手而出。銅面人霜刀未及舉起，而劍鋒劃處，面具騞分兩半。面具之下，怎生模樣：臼頭深目，形瘦肌削，虬須亂撒，狀貌粗陋。群俠見他形容古怪，無不嗤訝。
銅面人回睨谷濁飄，呲牙咧嘴道：“師傅在上，不肖弟子新垣翰拜揖?！比f俟龍道：“谷濁飄以神技自負，道不輕傳，何來弟子？”龜、鶴二翁彼此相覷，甚為疑惑。谷濁飄面色冷峻，道：“吾與汝師徒情分早盡，何須多禮？”依卿云聽二人晤談數(shù)語，始則驚喜，繼而詫愕。新垣翰以左手四指示眾，忽厲色揚聲而言道：“斷指之怨，斥逐之辱，余怒恨之，授業(yè)之恩，猶不足與之相抵！”谷濁飄乖僻邪謬，雖受人指摘，猶且不將斷指原繇具告知。
原來新垣翰本涿郡范陽人，素業(yè)冶鑄，元狩年間，漢廷禁民間私鑄鐵器，由是生計日蹙，覓途不得，問津無人。其時漢匈兵連不解，干戈日滋，乃潛行出塞，游走戰(zhàn)場，撿拾斷刃，熔鑄刀劍，轉(zhuǎn)售關(guān)市，獲利無算。漢律禁匈奴關(guān)市鐵器，未幾事發(fā)，被吏役擒獲，當論罪斬首。新垣翰拼死求生，索性斬殺尉吏，逃難江湖。輾轉(zhuǎn)流落吳越，聞知谷濁飄隱逸是間，乃慕名造訪，竟遭杜門謝絕。
會隆冬雨雪，新垣翰堅立不動，遲明，積雪過膝。谷濁飄見其意甚誠，遂納入門下。新垣翰天資獨具，技藝進境甚速，嘗以“郢匠斤”自詡，矢志青出于藍，然其好掘墳毀櫬，以尸骨鑄劍，一劍即成，輒斫活人以試鋒利否。谷濁飄因之震怒，揮劍斷其一指，棄逐師門，從此不相往來。數(shù)載之間，音信杳然，今日不期而逢，令谷濁飄失驚不已。
新垣翰道：“論鼓冶得法，鑄煉精良，可與公相伯仲者，舍我其誰！奈何世人有眼皆同瞽目，但知有公，不知有翰。名不顯達，誰人問津？翰被褐懷玉，奈何時乖運蹇，深幽囹圄之中，險為刀頭之鬼?！惫葷犸h道：“吾聞之，天道無親，唯德是授，匠石運斤，不外如是。汝侮慢自賢，反道敗德，草菅人命，酣嗜殺戮，枉殺仇亭長及民吏百余，柯水為之盡赤，瞻念前途，深堪浩嘆?！比汉荔@聞仇亭慘禍之事，孰不憤慨。垣翰舉刀擬之，肆其詭辯，道：“夫刀劍者，兇器也，吾鑄之以殺人，何謬之有？翰試劍而殺人，汝等趨義而殺人，上自公卿，下及氓隸，尸橫劍下者，不啻千人，其罪已不容于誅，又何異哉？”其視殺人若刈草菅然，眾咸不齒，爭相譴斥。
新垣翰道：“去歲，城主得昆吾奇石，不惜千金，延攬冶匠鑄刀。余聞之，乃晝夜奔赴，請纓鍛刀，以猛火熔煉奇石，竟不能損其一毫。傳聞莫邪舍身祭劍，余效古法，驅(qū)弟子數(shù)人，投入熔爐，須臾熔石化漿。翰揚錐持鑿，連宵累鍛，承天之祐，神器化成！”依卿云誤將奇石，錯付非人，深恨己之不明，大發(fā)威怒，道：“吾輩好俠尚義，常數(shù)千里赴人之急，威奸懲惡，以彰公道而快人心?？裢晋v狠狼戾，多行不義，枉殺不辜，所言皆強詞奪理，均非正論，請勿復言！”群豪聽說，極口稱善。
新垣翰自以為功，意若不屑，目中厲芒一閃，虛撫刀刃，道：“吾鑄煉錕铻，但求名顯當世，今日揚刀，即揚名也！”右手指定谷濁飄，道：“斷指之仇，時刻不忘，今日定教汝斷臂折肱，以泄恨氣?！被仨埼鋭︿h寒如雪，道：“汝以善鑄劍聞于天下，自龍武劍出世，益以此名重一時，余亦必舉刀斷之，則汝聲名掃地矣！”古舒窈怒其傲戾，嗤其所言，道：“汝盛夸錕铻刀铦利無比，果能斷劍與否？雖引刀屢斫劍刃，皆無傷損，江東豪俠，顯然共睹。由是觀之，汝不過挾虛驕之意氣，逞偏激之空言，有何能為？”新垣翰聞眾哂笑不已，竟至激怒，轉(zhuǎn)身一刀直劈下來。
變起俄頃，古舒窈猝不及避，群俠見刀臨近，莫不屏氣懾息。依卿云與古之奇俱見勢急，奈何趨救不及，一擲羽觴，照準臂腕打去，一出劍指，勁氣破空激射。新垣翰只見倩影一晃而逝，錕铻刀劈空，斬透墁地方磚，金石之聲，震徹檐宇。驟覺一縷寒勁之氣，透入眉心，直貫胸臆，旋被羽觴打中肩髆，震斷鎖骨，痛極聲嘶，齒齦齦然。
古舒窈倏見刀落，也嚇怔了，驀聞喧聲雜亂，眼前人物一晃不見，足下騰云也似往后退避，待斂神定息，方知是凌媛容援手相救，得以無恙，怎得不感激萬分？到此心下豁然：“余初見她時，形容標致，舉止溫柔，亦未曾失禮于我，每見劍武卿與她言笑自若，便沒來由惹氣，心中甚是嫌她。相形之下，余固不如她，便生嫉妒之念。容兒秀色美艷，胸襟洞達，劍武卿焉有不傾心于她之理？”
忽一人自外飄然而入，道：“錕铻堅利，摧鋒絕倫，諒汝這等武藝，豈配執(zhí)此利刃，猶之暴殄天物也哉？”眾視其人，儀貌頎秀，神情朗儁，觀視凝定，聲如玉潤，乃劍逸凡也。古舒窈一見之下，頓生傾慕，心猿不定，意馬四馳。劍逸凡冷眸冰瑩，光勝寒雪，玄劍錚然出鞘，庭燎晣晣，映之生輝，火炭也似。
新垣翰猶自忍痛，勉強執(zhí)刀，道：“白面小兒，何敢奪吾寶刀！”仗刀之利，欺他手中鈍劍無鋒，便涌身急上，放膽斫擊。劍逸凡身形飄然一轉(zhuǎn)，虎雀劍就勢橫擊。刃器相接，錚然激鳴，新垣翰虎口綻裂，氣息堙窒，身如旋風翻敗葉，急轉(zhuǎn)數(shù)周，飄飛丈余，方始落定。劍逸凡回劍迅快，自在意中，氣貫劍身，威猛一至于斯，則匪夷所思也。新垣翰形素羸瘦，不堪劍勁，拄刀將起，倏忽之間，氣血上壅，搏結(jié)于咽喉，少旋，扼吭傾踣，僵臥溘斃。
谷濁飄恨徒惡逆，尤怨己失教，視翰氣息輟絕，目猶未瞑，想起當日寒宵立雪，與后來攻苦食啖，益覺哀從中來，泣不可抑，旋復大放悲聲。主客本見惡逆身死，倒也十分快意，但見他一慟欲絕，因之見哭興悲。女兒家獨自個揉眵抹淚。
谷濁飄傾觴瀝酒，一手掬之，駢指疾伸，酒箭飛射。劍逸凡方俯拾錕铻，拳峰倏生涼意，勁透液門，達于中渚，反掌之間，寒氣隨念而生，金波凝凍，化作冰錐，屈指彈擊，破風急回，力能穿壁。化水成冰於呼吸，鑿石穿墻於瞬瞚，滿座大開眼界，詫為怪事。
菁菁見谷濁飄舉動粗疏，已覺惹厭，免不得譏刺數(shù)語。古舒窈心中便有不快之意，乃嗤摘菁菁才蔽識淺。凌媛容不愿二女因辭氣高下，致有齟齬，乃將所知約略相告，道：“谷前輩取酒作符，御氣為勁，唯心所適，去似迅羽，銳絕劍鋒，潤物無形，故曰：天祿劍符。酒者，天之美祿也?！陛驾嫉靡恢虢猓q欣然道：“小姐閎覽博物，兼資文武，猶能溫恭自虛，不以逸群之才，加乎眾人之上，非吾輩所逮也?！惫攀骜郝犦驾己成溆?，語多譏刺，嗣是與她結(jié)成嫌隙。
谷濁飄把那漆筩尊只手托起，潛渡內(nèi)勁。未幾，尊中酒沸，聲如鼓浪，勢若奔濤，忽破尊而出，沖騰似龍躍，瀉注如虎噬。谷濁飄云手畫弧，澄醪落不及地，隨勢收轉(zhuǎn)，游走于手掌之上，一手駢指疾削，天祿劍符動若星移，密如星陳，去似星奔。劍逸凡舒腕運劍，往來盤旋，舞作一重光幕。天祿劍符凌空斗觸，散若瓦解，旋遇劍氣而凝，摶作珠顆，鹽絮也似灑落?？v目庭中，白氣彌漫，酒香撲鼻，直沁肺腑。
谷濁飄掌力疾吐，殘酒轟旋而出，濤奔浪卷也似，這掌“驚濤裂岸”威勢驚人。劍逸凡云袖周旋擊拂，泠然若御風，橫截酒浪，觀之似不甚用力，而力已透十分，酒浪旋卷而右，鑿壁穿墻而出，其絕人處，可見一斑。眾方游目旁顧之際，谷濁飄駢指如戟，天祿劍符應(yīng)念而發(fā)，其疾如風。劍逸凡翻身讓過，沉肩回臂，掌颯然出，霜風盈袖。谷濁飄情知寒冰綿掌拍到，欲待趨避，已自不及，寒冰綿掌甫及腹，丹田內(nèi)息頃為霜氣所凝滯，勢不能支，委頓頃忽。
劍逸凡一劍挑起錕铻刀，提握在手，但見霜鍔水凝，冰刃露潔，風霆揮掃，振袂無前，霍然霧散，颯然風從，庭戶復得清朗，喝采道：“端的好把刀！濁質(zhì)凡姿得之，未免屈沉利器?！惫攀骜盒闹心?，道：“錕铻雖利，得公子而名益彰。新垣翰鑄刀有功，奈何凡庸，刀為所有，譬猶方枘圓鑿，格不相入也?！?
依卿云聽其言下之意，似欲將刀占為己有，殊為不懌，道：“客不速而至，又斃傷嘉賓，今欲攜刀輒逸，何狂妄之甚也！”劍逸凡靜聽無聞，收劍入匣，握刀在手，拽步下樓，揚長而去。
依卿云怒甚，驀地里縱身距躍，凌空疾拔棠溪劍，如劈風般橫掃。劍逸凡翩然鵠舉，昆刀鷙擊。第見刀劍交鋒，火光流起，刃影相錯，如是者屢，金聲響連，將絕復續(xù)。古舒窈自信劍法慣熟，然見依卿云劍走龍蛇，左盤右蹙，一般招式，但經(jīng)施展，獨具回風弄巧，舞柳纖柔之妙。
依卿云道：“云一念之誤，鑄此不祥之器，悔之無及，必銷毀之。矧錕铻刀為南武城所有，愿客物歸原主?！眲σ莘驳溃骸板K铻之用，千里流血，與其毀棄，寧讓諸逸；城主若欲奪轉(zhuǎn)寶刀，但憑本事，所慮無他，生恐折公雄威，致?lián)p令名！”依卿云叱喝道：“獗豎出言不遜！”長嘯出劍，縱橫刺擊，劍風激飏，如刀刺身，足可摧殄肌膚，梢殺筋骨。
劍武卿但覺寒影繚目，希聲傾耳，擊刺之速，可驚可愕，卻看劍逸凡側(cè)聆佇立，若有聽察，身形倏然而逝，忽焉臨敵項背，一時技驚四座。依卿云快劍疾落，擊斬虛影，驚回首，光閃焰，刀鋒掠肩，鮮血激飛。依清瑤見狀驚急，飛步徑前，掣劍舞轉(zhuǎn)如風，使出一招“流風回雪”，霎時銀光雪浪，照耀庭宇，就是劍逸凡也被逼退回，遂扶將老父，用藥敷好劍傷。
俄聞霜蹄蹴踏，馬嘶漸近，未幾，便有一人上樓來，深目戟髯，形容憔悴。劍武卿認得是利御寇，陡然一驚，與凌媛容相覷，心中默忖：“利御寇只身赴會，無非是與劍逸凡尋仇，彼既知肆兇橫殺者誰，當與吾盡釋前嫌?！鞭D(zhuǎn)念一想：“劍逸凡蹤跡飄忽不常，難於懸測，利御寇又何從得知？”利御寇掠視庭中，見凌媛容在座，當然喜出意外，奔近迎上，相與見禮，頗極殷勤，只因仇怨未靖，心中尚慍惱劍武卿，又與眾自來素不相識，乃置若罔聞。
依卿云見之，親問姓名，得知是蕭山盜魁，終惹起群俠側(cè)目。依卿云問道：“近聞利建侯橫遭逆子賊殺，竟真有其事？”利御寇道：“利破虜弒父自立，起意殺兄，性若豺狼，兇毒一至于此！彼多行不義，終遭誅殛。”依卿云長嘆道：“天道好還，為咎必應(yīng)，積惡致滅，理若循環(huán)?！?
天漢中，依卿云受郡守之托，相與討賊以紓禍，彼振臂一呼，群俠趨附麾下，利建侯膽力絕眾，智略過人，數(shù)為敵手而又不勝，驀生惺惺相惜之意，成萍水之交，昔聞兇耗，未免驚疑，今得確信，不勝哀惋。
“窟棲熊羆”孟桓山嚷道：“今日江東群豪大會于南武城中，量汝一山賊野寇，有何面目立于是間？”群俠依聲附和。利御寇恥其出言侮慢，回身一伸手揪他發(fā)髻，連肩胛只一提，左手抓住腰胯，把孟桓山頭下腳上，望樓下丟落去。武士來報：“孟桓山腦碎頸折，已經(jīng)身死?！崩芤娙簜b攘袂奮臂，欲相搏擊，冷然一笑道：“汝等意有不服，奈何力所不逮，恐不堪一較?！?
言未畢，“吟嘯山君”虎松陵摩拳擦掌，愿與決一戰(zhàn)。利御寇道：“汝能為虎嘯獸吼百怪之奇音，余愿以嘯聲相抗?！被⑺闪牦@訝道：“蕞爾庸夫，何敢這般狂妄！”語訖，發(fā)聲瞋吼，響得和虎吼一般，聞?wù)哒鸩朗?。利御寇亦向空長嘯一聲，響烈雷震，實有難當之威力，臨風舒嘯不過剎那，而虎松陵竟窒口不能出聲。俄頃，目眥盡裂，血流及面。利御寇遂振袖颯颯有聲，嘯聲登止。
“摩霄俊鷹”弗羽沖奮然躍出，施展鷹爪功，疾擊其不意。利御寇翻轉(zhuǎn)身來，屈指成鷹爪，以寸勁抓刁襟喉，與弗羽沖手法相若，亦以鷹爪功劈手相還。弗羽沖被執(zhí)不撓，知彼一施勁力，立時絕吭而死，猶且色厲目張。
“南山玄豹”易道文只恐一時拳手太重，誤傷人命，辟辟彈指，銅丸飛出，分開兩手，道：“汝能以彼成名絕技，戰(zhàn)而勝之，實是難得。”利御寇聞言，殊不以為意，道：“汝有何本事，盡情使來！”易道文道：“在下嫻音律，識書史，若論武功，安敢與盜魁對敵？愿乞手下留情！”利御寇出手甚疾，無意奪命，聽其言下之意，全無斗戰(zhàn)之志，更不理會。
古舒窈久居吳中，從未識面，不由暗訝：“霎眼之間，熊虎鷹豹，江東四杰，一死一傷，易于反掌，一敗一屈，疾如旋踵，于斯足征，盜魁之能。然彼舉動之間，戾氣囂凌，冤憤莫釋，發(fā)之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