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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信仰之躍

有趣的是,這個脆弱而又古怪得惱人的職業,卻能賦予最簡單的事物以生機。一聲嘀,一聲嗒,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一個問題,一次談話。相機前的那一瞬間,頭、心、眼和右手食指完美契合。此情此景非“隨機”所能描述,但我也想不出更貼切的詞,就還是它吧。

1976年,我為了成為職業攝影師而跑到紐約。帶著無知年輕人典型的狂妄與傲慢,我曾以為憑著迷人的個性、那可憐兮兮的初級攝影技能以及使不完的干勁與熱情,會讓自己被接納,甚至大受歡迎。

然而并沒有。

作為紐約雪城大學紐豪斯學院培養出來的又一位準攝影記者,我沿著17號公路向南行駛,決心在紐約成為一名攝影師。我對美國小鎮不感興趣,認為城市才是我該去的地方。也許是受從小看的電影影響,比如《法國販毒網》和《沖突》,我喜歡沙礫、混凝土、燈光和城市里24小時的轟鳴聲。盡管從沒在那兒待過,但我知道那是我唯一想生活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地想拿著相機站在那片混凝土上,然后有一家經常光顧的咖啡店。我喜歡把交通的喧囂聲當作搖籃曲并安然入睡,甚至地鐵剎車的尖銳噪聲也是一種音樂。在紐約,我可以獨自面對自己內心的動力、焦慮與不安,可以專注于攝影。相信我,如果你想獨處,就該去像蟻山一樣擠滿人的大城市。

只是有個生計問題。

初到紐約時,我毫無經驗,就好比一棵生菜,天還未亮就已經在冷風中被運到著名的亨斯波因特市場——多數農產品從這里被輸送到大城市。

我既沒有任何經驗,也沒有受過任何教導,一無所知。無論生活或鏡頭,一眼望過去,盡是我不了解的東西。電影就只是電影而已。實情如何?我很害怕。

我搬進了母親在紐約北郊韋斯特切斯特區的房子,開始每天進城找工作。我清楚住在她那里不是長久之計。一提到市中心房租有多高,她就看著我,一如既往地夾雜著不滿和冷冰冰的愛意說道:“別想著一直住在這兒。”

第一批求職目標包括位于西72街的西格瑪新聞圖片社。西格瑪是一家國際新聞圖片機構,經營者為業內女強人埃利亞內·拉豐特。她堅強、聰明,很有交際能力。通過與同是雪城大學畢業的肖恩·卡拉漢的簡短交流,我得以見到她。肖恩是作家、編輯、兼職攝影師、全職企業家和講故事的高手。他極其熱情,樂于助人,是雪城大學那些愁眉苦臉的畢業生到達這座城市時停靠的“車站”。他給了我幾個名字和電話號碼,埃利亞內就在其中。我給她看了我的標準11×14黑白出血版作品集。她看著桌子對面的我,就像看著要調味或還得在烤箱里待更久的沒熟的一盤菜。“如果你來紐約,我會用你的。”膽怯的我愚蠢地沒有回去找她。

至少是沒有馬上回去。在職業生涯開始很久很久之后,我還是加入了西格瑪,經營者還是埃利亞內,她當時甚至變得更令人敬畏。西格瑪搬到了位于西57街更大的辦公室里,對面是著名的貴得可怕的俄羅斯茶室。我這個“土包子”曾邀請埃利亞內共進午餐,并決心付賬以給她留下深刻印象。我叫服務員買單,自信地展現自己的地位和熟練。埃利亞內笑了,告訴我已經結賬。“親愛的,不用管賬單。我在這里有個賬戶。”唉。

但在1976年那段時間,我連在街頭小販那里買熱狗和可樂的錢都沒有。事情不太順利。兒子這個包袱的折回,已經快將我母親那丁點兒的耐心消磨殆盡。我迫切需要賺錢。然后我想起了母親的鄰居查克·克蘭費爾特,他的整個職業生涯都在《紐約每日新聞》工作。

我從沒想過查克會是我的貴人。剛上8年級時我們搬到了他隔壁。對我來說,他只是個上了年紀、有點愛發牢騷的鄰居,并因為他種的玫瑰比我母親種的更嬌媚、鮮艷而激怒了我母親。

我們搬到他隔壁,是因為母親一直在拼命尋找一座她喜歡的房子,要有個干燥的地下室和足夠大的客廳來擺下她那張看得比兒女還重的東方地毯。我父親換過不少工作,所以我們不停地搬家,我也不停地轉學。8年級是我文法學校生涯的最后一站,此前我換過5所不同的學校。

如果用壓力表來描述情緒,搬家的經歷幾乎把母親的指針固定在了紅區。她隨時會大發雷霆,查克的玫瑰讓她的閥門變得更緊,而我只是在適應自己又一次成了新來的孩子。意外的是,這是我們最后一座房子。母親在那里待了很多年,我完成了所有學業,她則一直住在那里,用蛋殼做實驗。

我和查克相處得不錯。我沒有經常把球打到他的院子里,偶爾也順手從冬天的雪地里撈他一把。時隔多年,我去隔壁向他咨詢紐約新聞業的問題,他說:“去找埃迪·奎因吧。”

坐在紐約最大的小報紐約每日新聞的編輯部經理埃迪·奎因對面,我非常緊張。在“紐約的圖片報社”找工作似乎是最佳選擇,但我真的不懂如何找工作,也基本不懂如何拍出好照片。另外,我很膽小。拜那一代代習慣揮舞戒尺、兇狠無情的老師所賜,我仍然對老師有著深刻、持久的恐懼,這種恐懼已經滲入骨髓。我逢人必稱“先生”。我害怕失敗,更怕冒犯他人。

我蠢到沒聽出他是在說服我拿下這份工作并加入報社。當然,他接受的是老式教育,但他敏銳地觀察到,新聞業的未來不會留在那些披著風衣、戴著軟呢帽、拿著臺Speed Graphic相機、開著閃光燈進行一次曝光就完事的攝影師手中。公眾要求更細致入微、制作精美的報道,例如時尚報道之類,以及能感動和震撼人心的圖片故事。芝士蛋糕和地鐵站臺上的奇聞這些小報曾經的頭條,已未必是今日的主旋律(不過當然它們還有市場)。

我結結巴巴并不確定地拒絕了他給我的報社送稿人工作。太小看我了,我這么想。我要當攝影記者!要知道我可是個大學生!(我也蠢到沒意識到自己態度傲慢。)埃迪這位在紐約報界浸淫了40年,頭發花白且聰明睿達的地道愛爾蘭人歪著頭看著我,眼里帶著一絲厭倦和會意。

他漫不經心地拋出了一個關鍵問題。他問我有沒有讀過最新一期的《編輯與出版商》——報紙行業的權威刊物,這上面有個“職位空缺”欄目。就好比律師在提問前就知道了問題的答案一樣,埃迪平靜地細讀了一下那些招聘廣告。“喬,我們來看看,”他說,“伊利諾伊州坎卡基市招聘攝影師。”

他放下雜志,透過鏡片看著我,表情大概是在說:“自以為是的笨蛋,想要這樣的工作是嗎?想待在某個窮鄉僻壤,去拍一些家長會、剪彩和某位麥太太最新最好的玉米面包食譜的照片?”當然他有禮貌得多。他只是說:“喬,你想去坎卡基工作嗎?”

接下來的一周,我便開始上班了。

當時我搬進了一個相當邋遢的地方,在曼哈頓上西區百老匯74街上的燈塔酒店。我的公寓是個只有一扇窗戶的狹小房間,往下可以直接看到燈塔劇院的屋頂——那種典型的舊屋頂,上面有一層厚厚的銀色油漆。我敢肯定它為劇院擋住了大部分的雨,而它對我的公寓干的事情就是把陽光直接從我的窗戶反射進來。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會在炎夏拿著放大鏡把陽光聚成灼熱的細小光束,熱到能把樹葉點著?我的那間公寓就是那片樹葉。

坦白說,回想起那個小地方,我還有點喜歡。父親和我一起刷了漆,那也是我們最后一次一起做一件事情。在那之后不久,他抽了一輩子的無過濾嘴駱駝香煙便帶走了他。說實話,能獲得《紐約每日新聞》的工作機會,準確來說是在紐約成為一名攝影師,要我睡人行道都行。

某些晚上情況甚至還會升級。在過熱的黑暗中,我躺在那兒,窗戶大開,床隨著下面劇院舞臺上表演的節拍跳動。好多個晚上我起床撒尿時,腳踩在地板上都會發出“嘎吱”一聲響。這代表我踩到的不是那張破地毯,而是一只在黑暗中竄來竄去、有豪華轎車那么大的蟑螂。

酒店的位置很好。一樓有間咖啡店,巧克力甜甜圈便宜又美味。街上有家麥當勞。那時巨無霸漢堡大概是1美元,薯條50美分,汽水可能是25美分, Calzones超級便宜且飽腹。傳說中的72街地鐵站就在兩個街區外,不過得穿過針筒公園才能到達。如果能毫發無損地通過公園,坐地鐵只需50美分,并且72街地鐵站的地鐵是快車!我可以很快到達時代廣場,然后跳上班車去中央車站,那里離著名的紐約新聞大樓只有兩三個街區,露易絲·萊恩、克拉克·肯特和吉米·奧爾森(漫畫《超人》里的3個角色)都在那座大樓里上班。

大樓大堂里是著名的地球模型——裝飾藝術的杰作——龐大、閃亮,直到今天仍每天24小時不間斷地在大堂中央旋轉。據說,這個多年來已經成為旅游景點的奇妙地球模型曾被用作拍照道具。當時有兩位老派的《紐約每日新聞》攝影師負責制作某種插圖照片(這不是他們的強項),要表現俄羅斯人用人造衛星將一只狗送入太空軌道的場景,于是兩位攝影師開始思考,他們在當地旅館喝得東倒西歪,顯然他們在那里與兩位空姐進行過交談。兩位空姐住在都鐸城——新聞大樓的隔壁,按照當時的習慣,她們和許多其他空姐共用一套小公寓。一幫室友養有一只小狗和一些金魚。其中一個攝影師的行李箱里正好有一根釣竿和一些其他釣具。沒過多久,小狗就被放進魚缸,一位攝影師站在梯子上揮舞著釣竿,小狗就這樣在空中飛翔。我敢肯定照片本身并不稀奇,但這即興創作值得加分。

如果上的是下午班,我會很晚才出來,享受晚上10點過后的折扣,地鐵和公共汽車都是半價。我會跳上104路公共汽車,它在《紐約每日新聞》前面有一站,在我的公寓前又有一站。全程只需25美分。考慮到第一年的生活開支,這很重要。我一周掙150美元,不過出于某種原因,經過聯邦政府、州政府和市政府3道關卡之后,到手總共是109美元。

晚上我喜歡乘坐地面交通工具回家,不是因為安全問題,而是為了其中純粹的戲劇感。你看過25美分的電影嗎?它大概就是我乘坐的公共汽車被堵在時代廣場時的樣子。第7大道和第8大道之間的42街那長長的街區就是劇院的中心,20世紀70年代城里那種喧鬧、潮濕、骯臟、危險的劇院。街上的所有人都汗流浹背,在路燈病懨懨的綠色和影院看板熾熱的霓虹燈光下閃著光,影院看板上顯示著電影名稱,如《瓊斯小姐內心的魔鬼》。我被這一切吸引,為之著迷,同時也感到害怕。

那是電影《出租車司機》的時代,主角特拉維斯·比克爾說得很準確:“這座城市就像是敞開的下水道。”破敗的街道上滿是垃圾。蒸汽從腳下勉強斷續運行的老舊地鐵中排出。

要明白,這一切都發生在奔騰的20世紀80年代之前,隨后華爾街成了這座城市發展金融的北極星,以“無盡貪婪”這一美麗而致命之吻被喚醒。與20世紀70年代相比,現在的曼哈頓已經面目全非。

多數時候如此。但也有那么些夜晚,隨著時代廣場的刺耳聲音漸漸消失,我坐著公共汽車沿著第8大道向北駛向荒涼破碎的上西區,又回到自己那狹小空間的黑暗與熱浪之中,然后我會坐在床上哭起來,腦海里重又浮現出埃迪·奎因那句話:“你想去坎卡基工作嗎?”

當然不是坎卡基

送稿人坐在“長椅”上,等候召喚,就像排隊打出租車一樣。有些編輯坐在半圓形桌邊,嗓音沙啞地喊:“稿件!”有些編輯則大叫:“來人!”

送稿人的生活并不容易。你得受許多守舊的編輯的擺布,而他們也有意讓你受苦。他們還會用羨慕又怨恨的眼光看著你——你的年輕和你那沒有凸起的肚子。

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大概在肯尼迪執政期間就已經江河日下,而他們也接受了工作日受編輯們欺凌的生活,我懷疑他們在家也沒多少區別。

“稿件!”的喊聲會在新聞編輯室的各個角落響起,并隨著截止日期的臨近變得愈發尖銳、緊張。雜亂的辦公桌中間放有各種長椅,供那些不停狂叫的抄寫員使用。在截止日,送稿人的工作便是把稿件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從桌子中間“狹縫”里的編輯手上拿走稿件然后送到桌子“邊緣”。文字編輯們都削尖鉛筆,然后糾正語法、拼寫錯誤和一般語言用法。編輯過的文章會被送到6樓排字房,被“鍛造”成鉛字,再加上油墨,就成了第二天報紙的內容。

送稿人還要負責撰寫標題。

有些召喚可能只是要杯咖啡:“小伙子,加奶、加糖,再加個軟面包。”然后我就去餐廳把它們買回來,和零錢一起放在他們的桌子上。有時他們一言不發,埋頭在打字機上瘋狂敲打。我偶爾在準備走開的時候,可能會聽到一聲“嘿,小伙子!”轉過身去,他們會遞過來一枚5美分的硬幣:“給你的。”考慮到當時的財務狀況,我便收下了這5美分。這其中還有個影響我日后攝影費的諷刺故事,不過親愛的讀者,日后再說。

有些任務則更具冒險性,比如在截止日跳上一輛無線電通信車去找某個攝影師拿一個膠卷袋。當時,《紐約每日新聞》有近60名全職攝影師,還有大量配備無線電的車輛,這些車輛載著攝影師們到處跑。我會在休息日跟著攝影師出門,只是為了學習。無可否認,我學到了不少東西。

我曾經和吉米·麥格拉思(挺好的年輕攝影師,可惜在職業生涯早期英年早逝)一起開車出去執行任務,他收到消息,公園大道60~70街有人出事。他開車使勁沖,在車流中擠來擠去、闖紅燈、超車、不停按喇叭。我問:“伙計,干嗎對這個這么緊張?”他答道:“公園大道60~70街,伙計,那可能是個有錢人耶!”

吉米那天拍的事件照片沒有上報。我們尖叫著沖到那個街口,那人已經沒救了。這是我接觸過的第一具尸體,令我毛骨悚然。我只好轉身走開。

當然,有關我神經脆弱的消息旋即在和那條人行道一樣無情的新聞編輯室里傳播開來。有個攝影師來到我跟前:“嘿,我們去吃午飯。一起嗎?我想來個美味多汁的漢堡包,哇,原汁原味。”有點過分了。

還有些任務就很古怪。“去第3街的達戈斯蒂諾商店幫凱·加德拉買點雜貨,然后帶去她的公寓。”沒騙你。她是位超大號身材的電視評論家,很出名,所以有底氣讓送稿人來分擔她的行動不便。好幾袋東西。我其實挺喜歡這任務的,因為她會給我1美元。

對我來說,最好的任務是被派去洋基體育場取攝影師的膠卷,如果是在布朗克斯的重要比賽就更棒了。我會在中央車站跳上4號線,一直去到第161街的體育場。這座體育場是個宏偉但日漸老化的歷史寶庫,20世紀70年代已經開始衰敗。在那里,我對丹尼·法雷爾有了更多了解。他當時是紐約新聞攝影師協會的元老,雖然有其他攝影師拍胸脯比他拍得更響,但丹尼憑照片說話。堅韌、好勝、精明,丹尼未嘗敗績。

他會把我拉到一邊為我指點迷津。拍攝棒球他會用尼康F2和尼克爾400mm f/5.6鏡頭,并用電工膠布在鏡頭筒上為本壘板和二壘做標記(可以把這看作早期的自動對焦)。偶爾,出于對自己的信心和對比賽的了解,他會讓我拍一兩個擊球手。有一次,他看見我把焦點放在二壘上并偏離了他做的標記,便馬上問道:“小伙子,你現在對焦清楚嗎?”“不清楚”,我解釋說,“我只是在試試鏡頭的縮放,這對我來說是新玩意兒。”他點點頭,“好吧,因為我看到你的焦點偏離我的標記了,我還在想,嗯,你有雙年輕人的眼睛。”多年后我才完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去洋基球場,尤其是在白天有比賽時,對送稿人來說是份美差。你必須等待重要的事情發生——在棒球比賽里這可能需要一段時間——之后攝影師才會把他們的Tri-X膠片裝進袋里,草草寫上標題,然后交由你乘坐地鐵送回報社。這意味著你可以跑到媒體包廂吃根熱狗、喝杯可樂,然后坐在攝影師后面,沉浸在棒球大聯盟的聲音、氣味和景象中。伴隨著人群幾乎察覺不到的快速呼吸聲,球棒的敲擊聲在空中回蕩,電光石火般的打擊過后,上萬人瞪大眼睛,伸長脖子,凝神屏息,盯著球的走向。然后,也就是棒球比賽中的慣常情況,啥事也沒有,因為球出界了,人群中又恢復了賽事中段的嗡嗡聲,“嘿,來杯啤酒!”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太愛去這些球賽現場了。

但也不總是這么悠閑。有重大賽事時,掌握照片資源的《紐約每日新聞》會全力出擊:兩條界外線旁各有一位攝影師,中外野也有一位,還有一位在上面掌握“上帝視角”,這指的是頭頂上方的報道位置,因《紐約時報》的厄尼·西斯托而廣為人知。他因操作“大貝莎”(Big Bertha)而聞名,那是4×5畫幅相機年代的一臺巨型長鏡頭相機,他會在拍攝的有利位置擺動著那臺“巨炮”——大貝莎原本指的就是巨型火炮。對送稿人來說,這些賽事是場馬不停蹄的高速馬拉松,你必須跑到所有的拍攝位置,收集膠卷袋,然后去找到一位信使,他通常騎著摩托車趕去沖印房。這與今天的體育報道大相徑庭,如今在現場的攝影師用以太網電纜連接到終端,編輯們坐在終端那里就能看到攝影師拍下的圖像。

中外野位置的攝影師是文尼· 里爾(Vinny Riehl),他姓氏的發音與“real”的發音相同——這挺不幸的,每當他講述故事時,所有工作人員都會看著他,然后疑惑地歪著頭說:“真的嗎,文尼?當真(for real)?”待在記分牌和看臺下面頗為孤獨。這項任務其實并不令人羨慕。攝影師會使用1000mm,最大光圈為f/11的鏡頭,拍攝每一次揮棒。沒錯,每一次揮棒。因為每一次揮棒都可能是全壘打并決定比賽勝負。這項任務相當于為有線衛星公共事務電視網報道一次委員會會議。攝影師必須在所有無關緊要的絮叨中保持警惕,并將所有內容拍攝下來,要知道,若是委員會主席被受擁護且無禮的觀點激怒而越過桌子并一拳揍在證人身上,那就有意思了。

這也是艱苦的體力活。文尼必須把那該死的大鏡頭和龐大的三腳架拖到外面。那時候鏡頭結構并沒有現在這么先進,現在可以用輕便的復合材料讓一大塊鏡頭方便地移動。想當年,1000mm的鏡頭就像是一大袋磚頭。被派到這個位置的攝影師都懂得個中竅門,每個賽季他們都會在記分牌下面的空地上放上一條鏈子和煤渣磚,在那里不會有人踩到或注意到這些。他們用鏈子鉤住三腳架,然后把煤渣磚掛在上面,以保持鏡頭和三腳架的穩定。

在“十月先生”雷吉·杰克遜的時代,如果能拍到本壘打的那次揮棒,則回報頗豐。他在舊體育場的燈光和壓力下的那些本壘打表演可謂傳奇。每當雷吉拿起球棒,體育場里每臺相機都在狂響。

丹尼在那些大賽的壓力下茁壯成長,同時保持著一貫的幽默,也不忘與報社攝影師斗嘴。某次世界系列賽期間,我去取丹尼的膠卷袋,他向我眨眨眼,然后告訴我下次去中外野時,就“告訴里爾,辦公室來電話了。他的東西太棒了。”

那些都是送稿人的巔峰時刻。大多數時候送稿人是苦力,搬報紙、四處跑腿,和其他跑腿人坐在長椅上,哀嘆著《紐約每日新聞》這樣的報社缺乏上升的機會。因為在你爬上去之前,總得先有人騰出位置。

和我同坐一張長椅的許多伙伴都在等待寫文章并成為記者的機會。我當時在焦慮地等待一個所謂工作室的空缺。那是間照片沖洗房,3臺Versamat膠片沖洗機四五分鐘就能將一卷膠卷暗盒里曝光的Tri-X膠片處理成固定的黑白負片,而不需要將膠片浸泡、掛起、晾干再制作相版。編輯們非常擅長讀取機器直出的負片。不出10分鐘,《紐約每日新聞》的沖洗房就能將一卷未沖洗的曝光膠片變成一系列處理妥當并帶有標題的照片。

膠片從Versamat 膠片沖洗機順利出來后(無法保證百分百成功,“膠片粉碎機”這綽號可不是白叫的),會被放進長長的玻璃紙里,然后被帶到放映室。編輯們會把負片投影在屏幕上。這是個能立即確認照片質量和清晰度的好方法。照片序號會被喊出并記下,然后全部被裝入不透光的盒子送進印刷室。菲爾·斯坦齊奧拉是編輯奇才,也是我遇到的最善良的人之一。他喜歡照片,能夠瞬間從中發現一些吸引他的奇奇怪怪的東西,這些東西你在拍攝時甚至都未意識到。我有次給他看了一張夏季中央公園的照片,照片里公園彎曲的街道上,一群騎車的人從我身邊經過。我沒覺得照片怎么樣,但他很喜歡。

即使只是送稿人,我也經常把自己的照片帶上。很多報紙幾乎都會采用一張街頭特寫,這通常被稱為“天氣rop”(發音同“rope”,是“run of paper”的縮寫,意為“由編輯隨意決定刊載位置”)。這是一種填補空位的實用技術,很多報紙稱之為“野性藝術”或“開拓活動”,沒有任務在身的攝影師會去拍攝他們能發現的一切。在我這兒,暴風雨和雪頗受歡迎,還有熱浪、春天的花朵,等等。我急切地想在報紙上刊登照片,不僅是為了聲譽。因為我不是全職攝影師,我的照片會被歸為自由攝影作品,所以即便我在報社有全職工作,他們也會每張照片付給我25美元。考慮到我的周薪也就100美元出頭,在報紙上刊登一張照片,就等于可以擁有一張電影票或在Louie's East店里多喝兩杯啤酒了。

盡管曾經很絕望,我也從未像一些老派攝影師那樣偶爾會走極端。曾經有一張很好的春日照片差點被放上報紙頭版,照片拍攝的是中央公園南端沃爾曼溜冰場上的溜冰者。照片為廣角鏡頭拍攝,鏡頭前面是春回大地之時綻放的花。真好看,我說。然后有人指出,曼哈頓唯一有櫻桃樹的地方,是東河邊上42街外的聯合國廣場。最終,攝影師承認是他跑去聯合國廣場偷偷鋸下了一根枝條,帶到中央公園,然后一只手舉著它,用廣角鏡頭透過它拍攝嬉戲的溜冰者。

照片是好,但是不真實,《紐約每日新聞》負責任地沒有把它刊登出來,即使照片拍得很漂亮,真的讓人很想發表。這讓我想起新聞界的一種說法,當碰到一個非常聳人聽聞、可愛或令人心痛的故事時,你會迫切地希望它是真的:“太美好的事,往往經不起核查。”

那間沖洗膠片和制作照片的工作室是我的目標。我必須等待。作為送稿人,我絕對還是個男孩。作為工作室學徒,我也還是個男孩。等到作為成熟的全職員工拿著相機走上街頭,我才算是一個男人。這是個非常守舊的過程,與才華無關。你一頭扎進了這論資排輩的制度中,就得排隊。這個制度讓紐約的街道上產生了一些優秀人才。丹尼、基思·托里、邁克爾·利帕克、吉米·加勒特——這些都是出色的攝影師。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制度,有些人會徑直走進一輛無線電通信車,然后把無線電關掉,溜進一家酒吧,或者躲在東河大橋附近羅斯福大道的高架區域打盹兒。

照片桌上的領導們偶爾會要求攝影師提供“房產照”。這指的是拍一張工作地點所在地的建筑或街道的照片。如果攝影師不想費這個勁,他們可以說拍攝被拒絕了。照片桌上的領導們則會說:“拍張真的房產照回來。”這可以確保被命令的那位攝影師真的去工作了,而不是躲在一家陰暗、安靜的酒吧里。

這里在許多方面都有先例。大多數負責報社招聘的領導都是文字工作者。對他們而言,攝影是一門黑暗藝術,他們雖然不是很能理解,但也認為攝影有存在的必要。他們對文字的重視遠遠超過照片,即使報紙的綽號是“紐約圖片報”。作為一名記者,你必須能夠寫作和發現故事。有頭腦,就會被重視。正如丹尼曾經跟我說的:“會寫作,他們就讓你當記者。有駕照,他們就讓你當攝影師。”這種做法導致攝影師隊伍魚龍混雜,因此領導們偶爾要求他們來張房產照。

升遷

終于,我升職了。之前在工作室的邁克爾·利帕克被派往外地做攝影師,這便創造出了我夢寐以求的職位空缺。

我以為我的生活已經穩定下來:我已走上正軌,在工作室待一段時間,之后一有職位空缺,就能成為攝影師,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這是工作室里所有學徒的目標。我們的迫不及待幾乎毫無掩飾。全職攝影師的日程表都會貼在工作室的布告欄上,我們會仔細研究,使勁兒看有誰可能請了病假。“他病了?真的?有多嚴重?”

我太想成為攝影師了,以至于當時都不覺得自己的做法很惡劣。

實際上,我當時對我在工作室的工作還是很滿意的,并且我會去鉆研、摸清個中門道。我學會了在完全黑暗的情況下打開膠片盒,把牽引片貼在一塊寬大的醋酸纖維膠片上,再輸送進一臺Versamat膠片沖洗機。從入口開始,整卷膠片將呈蛇形穿過許多轉輪,經過顯影液、停顯液、定影液、水洗液的輪番浸泡。這個過程與洗衣服有幾分相似。那時膠片感光度被稱為ASA,拍攝時所采用的ASA值將決定機器是以正常速度運行還是需要放慢速度,讓黑白負片處理得久一點。

有些攝影師會在膠片袋上寫下一些說明性文字和幀號,我也學會了如何破譯這些倉促的標記,把這些潦草的文字和幀號轉移到一張標題頁上,再用膠水貼在照片背面。然后那些8×10照片會被卷起來放入有機玻璃管中,通過氣動力系統發射到調遣部。沒騙你。把有機玻璃管放在通向天花板的管道口,按下按鈕,一股氣流就會以極快的速度把它吸到在截止日汗流浹背苦苦等候的編輯那里。

當然,這個系統也經常造成混亂。許多不合適的物品在那些管道里飛遍了新聞大樓。有一次,我和同為學徒的約翰尼·羅卡想開個小玩笑。有位員工可謂是個糟老頭的縮影。他兩只眼睛都不靈光,頭上還戴著一頂設計得不太好或不好打理的假發。他是個全身是“槽點”的會說話的活靶子,對我和約翰尼來說是各種惡作劇的靈感源泉。我們從一本雜志上剪下一張照片,粘在沖洗房的有機玻璃管下面。然后我們把他引到桌子前面,因為照片太小,他不得不摘下眼鏡,低頭靠向桌面想要看清楚。在他將腦袋伸到管道下面時,約翰尼按下了按鈕,他的假發被從頭上吸起并要往新聞編輯室沖去。反應過來的他一把拍在腦袋上,壓住了幾縷結實的發絲,阻止了假發被吸進管道。天曉得如果那東西從管道里呼嘯著落在調遣部會發生什么。

當然,善惡終有報。那位員工有位兄弟,綽號切奇,是工作室里的印刷工,最后所有印刷工一起把約翰尼逼到角落,將他拎起來整個扔進照片沖洗盆。不知是運氣還是日程安排的緣故,我逃過了懲罰。

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我得以認識許多攝影師,學習他們如何處理工作,特別是看他們如何投影和挑選膠片。我常待在房間里聽斯坦齊奧拉(也可以親切地叫他斯坦齊)講話。如果不是截止日,他會抽出時間教導我。有些攝影師的膠片是經典教案;曝光出色、鏡頭和比例變化豐富、標題完整、情感、共鳴、信息,盡在那一筒36張曝光之中。但是,有時我也會看到,當現場的攝影師明顯該這么做卻那么做了的時候,他有多沮喪。每當黑白照片被投影在墻上,報道時的懶惰便體現得無比刺眼。他是一位報社編輯,對為《紐約圖片報》制作圖片的工作認真負責。

就我而言,重點是我得以再次進入暗室并接觸到照片紙,又一次生活在照片沖洗房的氣味中,這是我早前在學校接觸到攝影時便向往的。我融入了工作室團隊,還加入了工作室的保齡球聯盟,每周四晚上我們都會在麥迪遜廣場花園打保齡球。

突然間,我每周可以掙250美元,這意味著我可以告別燈塔公寓的荊棘坎坷,找個晚上沒有“配樂”的住處。于是我搬到了離哥倫布大街不遠的西65街的一套很棒的公寓里。與之前相比,這套公寓簡直是一座宮殿。它比較寬敞,有北面照來的光線,還有個大到足夠在那兒野餐的通道。月租250美元。沒錯。租金管制,30天250美元。對此我可能需要向正在讀這段話而又正巧在曼哈頓租房的讀者道個歉。請不要靠近窗戶。想想正在和你分攤5000美元月租的3位舍友。如果你屈服于絕望、放棄自己,就會讓他們在下個月交租金時陷入困境。

新聞人團結一心,守望相助。

不幸的是,我搬得不夠快。某個周四的保齡球之夜,有人闖入了我在燈塔公寓的住處。我那間小房間只有簡單的門鎖,沒有插銷,這對想要闖進去的小偷來說輕而易舉(我說過自己剛到大城市時毫無經驗,對吧?)。我所有的相機裝備都被偷走了。碰巧在同一周,我的父親去世了。我日子艱難的消息在工作室傳開了,同事們為我湊了筆錢。在工會規定的3天喪假之后回來工作時,我看到了儲物柜里的信封,里面裝著500美元現金。我用這筆錢買了一臺徠卡M4,配35mm Summicron f/2鏡頭。這臺相機我一直保留著,它象征著新聞人團結一心,守望相助。

所以,工作室很酷。人很好,錢夠用,我開始與我想做的事情有了真正的聯系(雖然仍有距離),也開始社交,不再在公園長椅上啃巨無霸漢堡。我有了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一定會很精彩!

那是我職業生涯的早期,“攝影之神”還沒開始用貫穿我攝影生涯的那純粹、迷惑、持續、無盡的挫折把我打得不省人事。我還滿懷希望就像襁褓中的嬰兒,品嘗著一切美好,渴望著未來的決定性時刻。但是,正如死侍(漫威電影角色)所說:“生活就是一部沒完沒了的災難片,幸福只如插播廣告般短暫。”

1977年,報社大罷工,一切天翻地覆。報社試圖出版報紙,但徒勞無功。我記得罷工持續了88天。

我的事業才剛有起色,突然就失業了。不過,在重重絕望的烏云中,還有幾縷亮光。幾份由失業行會成員發起的罷工報紙出現了。其中,《城市新聞》雇用丹尼作為攝影部的唯一成員。我給丹尼打了一通電話,他說:“小伙子,我什么都要。我既沒有圖書館,也沒有檔案,啥都沒有。給我提供點兒東西,一張照片給你50美元。”

我拎上杜馬克包就出了門,3天里除了瞇上兩三個小時和洗個快澡,就沒回來過。我把看到的東西都拍了下來:蕩秋千的孩子、公園里的馬車、54俱樂部里的候斯頓和沃霍爾……我不停地把膠片寄給丹尼。報紙誕生一周,他欠了我將近500美元。他看著我說:“小伙子,我給你一份全職工作吧。我可以付給你250美元。”

在街上

聽到這句話,我意識到剛剛從送稿人成為工作室學徒的自己,轉眼又成了紐約一家正在發行的日報的全職攝影師。我得到了一張紐約記者證,他們稱之為“預備卡”,我可以去一般記者能去的所有地方,不過記者證上沒有我的照片,這表示它是臨時的。我還得到了這座城市中最貴的證件之一——記者停車卡,這意味著在趕往新聞現場時,我那輛破舊的大眾車可以隨便停。這一切令人興奮,也很嚇人。不成功,便成仁。

能拿到這些寶貴的記者證件,全靠《城市新聞》的編輯比爾·費德里奇,他也是《紐約每日新聞》的傳奇記者兼編輯。費德里奇曾3次獲得普利策獎提名,人脈很廣。他就是在傳說中的沖浪墨菲珠寶案中找回德隆星光紅寶石的那位記者。這顆100克拉的寶石于1964年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被盜。索要贖金的是身份不明的第三人,他聯系了費德里奇,并讓他前往佛羅里達州棕櫚灘的一個電話亭。電話鈴響,來電者告訴他:“轉身向門。伸手往上就能摸到紅寶石。”登在《紐約每日新聞》頭版的那張著名照片拍到了費德里奇從電話亭頂棚上把寶石拿下來的場景,寶石被交給了約翰·D.麥克阿瑟,這位著名的慈善家同意支付贖金。而照片的拍攝者,沒錯,正是丹尼。硬漢、人脈、紐約黑幫。這就是我不經意間闖入的世界。

當然,我們進不了《紐約每日新聞》的工作室,因此也無法沖洗膠片。我在公寓里建了個小暗室,但這里的東西對于截止日要用的東西來說只能是聊勝于無。丹尼和合眾國際社紐約新聞圖片總編輯拉里·德桑蒂斯達成協議,解決了這個棘手的問題。合眾國際社是美聯社的可憐陪襯。這間散亂而又資源不足的新聞通訊社在與美聯社的競爭中一直處于劣勢,后者資金更充足、運作更良好。丹尼允許合眾國際社使用我們全體員工的成果,作為回報,合眾國際社為我們提供沖洗和印刷報紙要用的東西。請注意,我們全體員工也就3個——丹尼、吉米和我,但我們馬上就讓他們在紐約的常規員工人數翻了倍。

這絕對是段令人興奮的工作經歷。我甚至祈禱罷工能繼續下去。我們的報紙雖然是臨時的小報,但很受紐約人歡迎,對他們來說,上地鐵時手上沒份日報,就好像忘記穿褲子去上班一樣。它的特色是所謂的“跨頁”,也就是對開頁印刷的照片,和《紐約每日新聞》一樣。丹尼會把它擺出來,把豎拍的照片稱為“小深”,橫拍的照片稱為“小寬”。時至今日,我仍然偏愛使用更大、更少的照片,這肯定是從他那里學來的。就像他和我說的:“孩子,等你明白一張好照片可以包含多少內容時,你會大吃一驚的。”

的確如此。當然,只拍攝一張重要照片,這不是我們的追求。但這在我腦中鞏固了主圖的重要性——那張大照片,讓你引以為豪、在出版物中出現時會讓讀者目瞪口呆的那張。

但是,我就像灰姑娘一樣命運多舛。罷工結束,我又回到工作室當學徒,這令我愁眉不展。我已經躍出去了。我原本已經拿起相機在拍照了!如今卻又被困在Versamat 膠片沖洗機旁,哄它吞下其他攝影師的膠片。

罷工后,報社不出意料陷入了財務問題,我也得到了解脫。編輯部主任埃迪找到我,跟我說他們要辭退一名員工,讓他回工作室,然后,按照這個地方的工會的邏輯,這意味著我可以,按他的話說,“回去做送稿人。”我當場辭了職。

罷工期間我已經小有名氣,果然,我一走出報社,各通訊社都打來了電話:你能做這個嗎?你能做那個嗎?當然可以!新聞、體育和各種專題都交到了我手上。都是一天就能完成的任務,沒啥了不起的。但憑著這些零碎的工作,我謀得了生計,也獲得了更多的教訓。

合眾國際社經常找我干活。這對他們來說很必要,因為一次活只用付我50美元,就這么多。《紐約時報》給的酬勞高一些,大約125美元一次。美聯社給的酬勞介于兩者之間。但是,考慮到我的房租是250美元,如果在一周內攢夠這些錢,就可以維持生計。我做到了。我很貪婪,早上為合眾國際社拍攝,午飯后干美聯社的活,晚上再去54俱樂部拍攝名人,賺合眾國際社50美元,這都是家常便飯。我的工作狂熱且有趣,讓我馬不停蹄。

這無異于夢想成真。天使為我歌唱,我的心也在哼著歡快的曲兒。

并沒有。

并沒有什么讓我覺得已經攀登上了自己的小山峰,我沒有備受好評的制作精良的封面故事,也沒有被邀請加入馬格南圖片社,什么都沒有。我仍然沒有一份合法的全職攝影工作。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自由職業者、通訊社的特約記者,大人物們忙于真正的工作時才會打電話來找的人。四下一看,我意識到自己能夠付清所有賬單,憑借的都是雇用我拍照的人寄來的支票。通過那些小工作獲得的酬勞積少成多:這里50美元,那里100美元。我正在紐約當攝影師謀生,我想我應該歪著頭說:“嗯,酷。”

但是,我還是一個男孩,一名自由職業者,一個帶著傳呼機和杜馬克包的巡回小販。當然,我是個有工作的攝影師,但還沒有成為一位全職員工。這仍是我尚未跨越的界線。

此時,無常再一次與我的攝影師道路相交。《新聞周刊》的攝影部主任湯姆·奧爾與美國廣播公司電視網的通訊副總裁里克·賈卡洛內同坐一架飛機。里克說他在找一位攝影師,湯姆——在紐約的早些時候我曾向這位和善的人展示過自己的作品——則向他推薦了我。

我接到了電話——那是1979年——或者是我的傳呼機發出了嗶嗶聲,是里克。他讓我為這份工作做一次試拍,用兩天時間拍攝3個不同的概念。他說會每天付給我250美元!我差點癱倒在地。不過,他提醒我,還有兩位攝影師他給出了同樣的條件。一切尚未定奪。那兩天,我推掉了所有工作以及其他安排。我習慣于快速完成多項拍攝任務。顯然,他挑選的另外兩位攝影師不習慣這點。他們沒有完成任務,只能交出不完整的作品。

我拿下了這份工作。在傳呼機嗡嗡作響,向我傳達此消息的同時,我正在美聯社報道為期3個月的拖船罷工的結束,這場罷工令紐約港癱瘓,導致整座城市幾乎被垃圾淹沒。拖船對于紐約每日數以噸計的垃圾的處理至關重要。當然,人們不喜歡想這么多,但拖船通常會把很多垃圾拖到海里。我在那些船上待過,相信我,你會想讓船長把速度加快,這樣你的鼻子就能留在風中,畢竟你的背后是船正拖著的一堆熱氣騰騰的垃圾。拖船到達一定里程后,就會打開排水管,這些垃圾就會涌入大海,成為魚兒的午餐。然后魚兒被抓住,最后出現在社會頭面人物的盤子里。他們花50美元吃一盤黑線鱈,加醋和蔥蒸熟,撒上烤杏仁并配上豌豆泥。其中的諷刺就像魚肉一樣鮮美。

罷工結束,拖船船員們正在華爾道夫酒店慶祝談判結束。我在工作中的競爭對手是在《紐約每日新聞》的前攝影師同事,其無能簡直是個傳奇。我在工作室里沖洗過他的膠片,各種啼笑皆非。

我記得他有一次被調遣部狠狠罵了一頓,那天是丹尼負責主持工作。鑒于丹尼的卓越,他偶爾會待在里面主持大局,把當天的視覺雜務分配給《紐約每日新聞》的一眾攝影師。丹尼把這位哭喪著臉的攝影師安排去新聞大樓的大廳拍人們握手微笑的鏡頭,大廳就在新聞編輯室往下7層樓。結果他錯過了。他的借口是:“我擠不進電梯。”這是個真實的故事。

當時他也在慶祝罷工結束的現場,并徹底把我擊敗了。當時我走開去回那通重要電話(那時沒有手機,只有付費電話亭),回來就看到他坐在椅子上,周圍是歡呼的拖船船員。他在煽動他們,對他們大喊大叫,群情洶涌。我把相機舉過頭頂,孤注一擲地拍了一系列毫無希望的照片,一塌糊涂。

所以,獲得第一份攝影師工作的當天,我就把手頭的拍攝工作搞砸了。也許我應該把這當成一個征兆、一個警告。失敗永遠伴隨著你,無知的人!

但是印象中我對此毫不介意,因為那通電話令我心花怒放。我在紐約有了一份職業攝影師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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