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姓。
桃家。
這是一個看似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年,螓首膏發,粉面朱唇,纖妍潔白,雌雄莫辯。
他漫步行過桃家那最著名的桃花林,一雙桃花眼帶著稚氣的純真誘惑,眺望著如琉璃般通透蔚藍的天空。落英繽紛,打著小旋風落在他的腳邊。云紋纏絲履上沾了點雨后的新泥,他寬袍大袖,姿容舒展,渾然不在意的嗅著一朵枝頭的粉桃。
“你真的要這么做?”枝條橫斜的桃林后,一個聲音不確定的問道。
少年輕輕笑了笑,唇邊帶著似有若無的一絲趣味新奇,薄薄的粉嫩唇角逸出悅耳的聲音,
“為什么不呢?”
輕輕折下那美好的一枝春,細膩的花瓣在他手中化為淡粉的水潤。吹下無用且丑陋的花泥,讓花液均勻的涂抹于虎口上。白皙的肌膚,比處子更嬌更嫩——桃家的瑰寶,桃溪公子,轉過身,嘴角彎彎。那眉、那眼、那唇,天生的雪白風liu,蠱惑人心,似上天賜予的寶物,羞煞天下女兒。
“不是我想要這么做,而是——我已經做了。”
“桃夭已經上路了。最遲不過今晚,就能到達東家了。為了怕‘靈窟妖’神出鬼沒,我特意讓人走陸路。你說,我防范的,夠不夠嚴密呢?”
“你……”沒有露出身形的人嘆息一聲,
“東陳島只怕再無安寧之日了。”
“東陳?明明是桃花!外面的人誰不認為這里是桃花島?哼。只有島上的人,念念不忘十二姓的門第觀念!萌兒,這桃花多美啊!浪漫的粉紅色彩,鐘天地之精華……這座島就應該叫桃花島~”
少年稚氣的悅耳聲音,充滿賭氣的味道。
那被稱作“萌兒”的人沉默了,憂心忡忡,因為他知道,少年從來不會開玩笑——他是認真的。
身為未來桃家的繼承人,桃溪和他的堂叔桃源完全是兩種類型。一個貞靜保守,虛懷大度,體貼下人,和十二姓其余世家保持友好交流;另一個卻是心思靈巧,怪癖多多,平常無事也要生事,何況本是多事之秋。以至于他們這些門下們,常常夾在現任家主和未來家主中間左右為難,不好做人。
十二姓各有傳承方法。比如桃家,就不是東家、司家的子承父業世襲制,而是在所有年輕一代的子弟中,挑選出最出色、最優秀的。
換句話說,桃家的嫡庶觀念是最薄弱的,因為任何子弟,都有可能繼任家主之位。別看桃溪看似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實際上,他已經擁有半個桃家的話語權,掌握相當大的勢力。不然,也不可能和司亭合作了。
“林家雖然蠻橫自大,不過收到東家的橄欖枝,一定也會迫不及待的把林箬送進去吧?一個女兒,和未來的大業相比,孰重孰輕,林家那群老糊涂還是分得清。真想看看東祁知道后的樣子啊。氣又氣不得,推也推不掉。呵呵。”
桃溪眉飛色舞,心情舒暢。他豎起一根指頭,看著自己晶瑩如玉的指甲上蒙上一層寶光,不知怎的,想起那日海上的泡沫一疊疊涌到身上,死死抱著桅桿,睡著都不肯松手的笨女孩,輕輕笑了笑,閉上眼睛,腦海中似乎記得還那人冰冷的體溫,發白的顫抖嘴唇,在海水里水草一般死死纏著主人脖頸的發絲。
就這樣,還活了下來?真不該小瞧人的求生能力的。
片刻后,桃溪睜開眼睛,琉璃般通透的瞳仁中沒有什么感情,只有一絲捉狹的趣味,似乎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好玩的游戲,而他,是這個游戲的設計者,并且參與進去,玩得津津有味。
“嗯,雖然出了點意外,不過結果和預想的沒有差別。未來,一定會越來越有趣。”
“可是,這對桃家有什么好處?”
萌兒終于忍受不住,從背陰處走出來,八字垂眉蓋住了相同的桃花眼,略微方正的臉龐失之嬌媚,老成和老相,讓人忽略了他遺傳自桃家的優良基因。
“哼,當然有好處。”桃溪沾沾自喜的揚著頭,“只要與東家有礙,就是對桃家的好處。”
萌兒搖頭。這件事情辦好了,至多對東祁有些損傷,東家為世家之首,哪會輕易動搖根本?再說東家敗落,對桃家來說,弊大于利。桃溪雖然聰明絕頂,是百年來桃家,不,東陳島出現的最為聰慧過人的子弟,但是這個沖動妄為、不顧大局的個性……
“我就是想讓人知道,這座島又不是他東祁的!”
桃溪憤憤不平的咬著牙說道。
桃萌恍然。
原來精心設計,只是為了東祁。
若是與東家為難,于桃家又無好處,費了偌大氣力,實在無此必要。那他當立刻稟告家主,阻止此事的發生。若是和東祁爭一爭嘛——倒是大有可為。
桃萌退了下去,不再說話。
雨滴從桃瓣上落下,滴水狀的珍珠被艷紅的靡色浸染的嫣然如血。
天外,一絲云兒徜徉在天空之上。自海邊吹拂的風,輕輕的,輕輕的,把它吹到了東家。它變得又薄又長,半透明狀,似一籠細紗,朦朦朧朧。
司雨盯著那抹微云,憤恨的咬著牙,灌著酒,
“我是庶出,就連任性的權利都沒有了!更別說說錯了一句話,做錯了一點小事。就算是有點臉面的仆婦下人,也可以當面指指點點,說你沒有大家小姐的嫻靜,沒有大家小姐的氣度,這個沒有,那個沒有,不懂規矩!”
司雨的眼睛一眨一眨閃著兇光,又灌了一口酒,咕隆咕隆的,發泄著怨氣,
“誰沒有規矩?是誰啊!不就是欺負我沒娘嗎?不,我有的,有一個娘。她那么高貴,那么美麗,那么出塵超脫,超脫的連我這個女兒都不想要了。你說,連親生的娘都不喜歡我,厭惡我,別人還怎么瞧得起我?還不,往死里打壓我?嗝~~她們自己內心空虛,無聊的發霉,就喜歡看著別人水深火熱,處在痛苦中。我,你看我這個樣子,像不像苦大仇深?”
司雨噴涂著酒氣,拉扯著自己的眉稍,使勁的想拉出一個八字倒霉的眉毛來。
“我就是一個由著人欺負的苦孩子罷了。你知道了吧,我為什么想離開?我討厭司家,討厭柳夫人,討厭陰夫人,討厭司家的一切!”
“所以,連東陳島也討厭了?”東祁沉著的說。語氣輕松,只是話語之中隱隱帶著威嚴,使司雨反而不敢鬧騰了。
剛剛大喊大嚷,有點趁酒發瘋,宣泄這些年來的怨恨之氣的樣子,現在卻又楚楚可憐,小小的縮到一角,委委屈屈的點點頭,抽泣著,
“若不是如此,也不會總想著出島,繼而糊涂的綁了您了。”
手蒙著眼睛,假裝擦淚,她偷眼抬了抬,在指縫中瞧見東祁以手擊扇,微微皺著眉,似在考慮什么,連忙把低泣聲音加大了一點,
“我好命苦啊,爹不疼,娘不愛。又容貌粗鄙,沒有身材,嗚嗚,配不上公子您,呆在島上也是一輩子遭人恥笑,活著有什么趣?這個病怏怏的身子,落水也不死,偏偏被人救上來,早知道,還不如死掉算了!嗚嗚”
“你真想死?”
一只玉手說話聲時按在司雨的發絲上。
感受到頭頂上傳來蓬勃的蓋頂壓力,毫不懷疑對方只要用點力量,自己就變成尸體——司雨立刻忘了哭,淚眼朦朧的迅速搖頭,動作之大,甩掉了剛剛擠下眼眶的兩顆淚珠。
瞧見司雨干瞪眼,驚恐的忘記表演的好笑模樣,東祁那點傷感都被驅散了,反而從心底里涌出一點,叫做開心愉悅的感覺。
一個成年女子翻來覆去,口是心非,朝秦暮楚,可能會讓人感到厭煩。可是一個小女孩呢,尤其是一個單薄稚嫩的,受盡心酸委屈的小女孩?
對這個才十歲的小未婚妻,東祁本來就沒有什么男女之情。可以說,司雨與他以往認識交往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相同,因為只有她,才將自己的名字與他在婚書上并列。
鸞鳳和鳴,珠聯璧合。
這不僅僅是一種祝福,也是一句誓言,拘束著他。
否則,他的憐憫也是價值連城,又豈會輕易給人?
司雨訴苦博同情,是女人走投無路,用來示敵以弱的招數。她想,自己身在東家,生死只在東祁一念之間。逃是無處逃的,不如索性攤開來講,若是東祁還要殺她,那是她命該如此;可是以東祁沒有立刻動手除掉她來說,活下來的幾率至少超過八成。所以,司雨大膽的賭了!
只是沒有想到,這一招真走對了。東祁大致原諒了司雨,對她前夜的胡作非為、無力冒犯,重重的抬手——輕輕的放過。
至于離島要求么,還要看他高興與否了。
“對了,你還沒有說完,醫宗以何理由拒絕了你?他們問了你什么問題?”
“為什么要學醫?”
“就這一句?”
“對。”
這么簡單?沒有道理啊。東祁皺了皺眉,設想若是自己,該怎么回答呢?左思右想,發現正是這么簡單的問題,反而不好回答了。他心里有了預感,醫宗的這次考驗,對小司雨來說,一定是個重大打擊。
果然,就聽司雨面無表情的說,
“我說:‘為了救自己性命’。”
“然后他們以‘自私自利,枉顧旁人病痛’拒絕了我。因為我不能保證,在自己受傷的時候,不會為了保全自己而傷害別人!”
“嘶”,東祁倒吸了一口氣,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說,自己受傷了,還要先救助別人?自己都要死了,還能救其他人嗎?天醫門的人都是圣人嗎?哪個人在自己危險的時候,還先人后我,發揚精神?
也許本質上是相同的人,東祁覺得司雨的回答真實懇切,合情合理,天醫門拒絕她簡直是刻意挑刺。若是他,萬萬不會拒絕一個誠實的,又肯努力上進的門人。
“姚依依是你被拒之后,介紹給天醫的吧?她當時是怎么說的?”
司雨看了東祁一眼,語氣略帶一絲嘲諷,
“依依說:‘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呵,呵呵。”東祁唇角彎了彎,和司雨嘲諷的角度有些相似,
“好大理想!你怎么不這么說呢。”
“我以為會有人想聽真話”。司雨垂下頭,模樣變得傷感起來。
若是能順利進了天醫門,她至少能做的和姚依依一樣,先成為銅針醫師,而后,進入圣山麟趾殿。走到哪里都受人重視……司家還有那個人看不起她?柳氏還能輕易的把她當成聯姻工具嫁出去?
第一個改變人生的轉折點,被幾個掉渣的老頭子生生錯過了!司雨每每想起就氣得吐血!最不能原諒的是,害得她現在必須和笑面虎東祁周旋!她可憐的腦細胞啊,不知道消磨掉多少了!想到這里,她沖著東祁笑了笑,露出兩顆尖尖的犬牙。可能覺得自己太過兇惡,又立刻把眼神放柔和,嘴角上翹,變成楚楚可憐的樣子。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切換的時間只用了一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