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治、政黨與壓力集團(套裝共2冊)
- (美)小瓦爾迪默·奧蘭多·基
- 9397字
- 2023-05-16 18:40:38
第一章 政治學
公民對國家的忠誠具有獨一無二的特點。如果一個人不喜歡他的神父或者牧師,他通常可以更改其隸屬的教會。如果他不贊同美國勞工聯合會(The American Federation of Labor)的政策,他可以退出工會而加入其他的相關組織。如果他發現自己與美國農場局聯合會(The Farm Bureau Federation)的綱領存在分歧,他有權加入全美農場主聯盟(The National Farmers' Union)。如果他不同意美國退伍軍人協會(American Legion)的政策,他可以從中退出而加入別的退伍軍人組織。如果他逐漸對穆斯組織(Moose Organization)感到反感,他可以轉而加入其他兄弟會。如果他的審美與福特汽車的設計品位不一致,他可以選擇通用汽車的產品。
然而,政府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如果公民不喜歡其政府提供的服務,與其法律法規存在分歧,或者認為支付的稅費過高,他卻無法輕易地投身另一個政府。即使他可以轉而忠誠于另一個政府,他的境況也不可能得到根本改變,因為他會發現原來的政府只是被另一個有著相似權力和主張的政府所取代。這樣一來,他的政府如何圍繞將要采納的政策、將要實施的法規以及將要征納的稅收和罰款形成決議,就變成了公民特別關注的事情。
政治學的本質
在系統地考察任何知識領域時,最好在一開始就對研究對象予以較為準確的說明。就像要將物理學與化學區分開來絕非易事一樣,對政治學領域進行定義也是如此。圍繞政治學的范圍和本質所提出的概念數量龐大,幾乎與該學科中認真的研究者的數量一樣多。而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關于政治學的各種專著只是推斷性地來劃定該學科的邊界,或者根本就不做這種劃界。因此,可行的做法就是概括出一種初步的、可用的政治學概念,而又不教條式地堅持它所具有的最終的確定性,也不拒斥其他可能更加有用的觀點。
社會學家W.I.托馬斯(W.I. Thomas)說:“社會科學在根本上所關注的是個體與個體之間、個體與群體之間或者群體與其他群體之間的關系。”如果政治學是社會科學之一,并且陷入“社會科學是否真正屬于‘科學’”這一問題的淺薄爭論毫無用處,那么隨即而來的問題就是要確定其中的哪些人類關系被認為是“政治的”。英國杰出的政治理論家喬治·E.G.卡特林(George E.G. Catlin)將政治學定義為“關于控制行為(act of control)的研究,或者關注的是人類的/社會性的控制行為”1。遵循類似的思路,美國政治學家哈羅德·D.拉斯韋爾(Harold D. Lasswell)提出:“政治學研究是關于影響力和有影響力的人物的研究。”2據此,政治學關注的是與控制力或影響力有關的關系。換言之,政治學研究的是上級與下級、支配與服從、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人類關系。政治學研究是關于這些政治權力關系的研究,實踐中的政治家關注的是政治權力的獲取和維持。
依據政治權力來思考這些人類關系,可能一開始就會導致一種原本應該避免的誤解。權力關系不是單向的,它是一種相互關系,被統治者對統治者的影響可能比統治者對被統治者的影響更加深刻。這一觀察結論不是從統治者單方得出的,而是從構成政治學研究實質的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系得出的。
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普遍現象。唯有無政府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才擁有足夠的想象力來設想一個沒有統治的社會,然而在蘇聯的共產主義制度下,將國家棄之一旁是很難被理解的。加埃塔諾·莫斯卡(Gaetano Mosca)這位富有煽動性的意大利政治家和政治思想家指出:
在所有社會中——從發展極其落后、幾乎還沒有達到文明門檻的社會一直到最發達和最強大的社會——都存在兩個階級,一個階級進行統治,另一個階級被統治。前一個階級一般人數較少,履行著所有的政治職能,壟斷著權力,并享受著權力帶來的好處,與之相反,后一個階級人數較多,卻被前一個階級以一種現在幾乎是合法的、同時也幾乎是專橫和暴力的方式指揮和控制著……3
莫斯卡關于統治階級的觀點對民主主義者造成了沖擊,在民主社會中肯定依然存在進行統治的人和被統治的人。不過,民主社會中“統治階級”的成員資格既不是不證自明的,也不是固定不變的;這一群體的劃分界線并不總是清晰可見;只要你具備迫使權勢圈不得不接受你的才智或意志,那么這個圈子就不會將你拒之門外。
政治學的范圍
認為政治學研究的是控制力或者影響力以及有影響力的人物的說法,闡明了相關人類關系的一個本質特征,但它并沒有確定這一學科的外部邊界。政治學研究涉及所有與影響力、控制力和權力有關的關系嗎?一位制造商在敏銳的廣告商的建議下,說服數百萬擔心有口臭的人購買了他的產品。這種影響力關系在本質上是“政治性的”嗎?一位工會領袖成了泥瓦匠中獨攬大權的人。他算是一位實施政治權力的政治家嗎?通過努力自我提升,一位婦女俱樂部的成員成了該俱樂部中擁有強大組織力量的領袖。這種控制關系是“政治性的”嗎?一位牧師成了主教和掌控教會事務的權勢人物。他達到這一地位的過程以及他對下級牧師和普通信眾實施的權力是“政治性的”嗎?
大量觀點主張,這些以及其他類似的控制關系應該屬于政治學的領域。就本書的目的而言,我們并不需要對這一問題得出結論。為了使本研究保持在可控范圍內,它將主要限于考察那些與政府機制有關的權力關系或控制關系。這一有用的區分是由A.戈登·杜威(A. Gordon Dewey)做出的:
紐約州醫學會(New York State Medical Society)或演員權益協會(Actors' Equity Association)的活動不會被政治學家所關注。他會將其稱為專業組織而非政治組織。實際上,他很可能都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不過,當按摩技師尋求制定支持自身利益的立法,而外科醫生決心予以反對時,或者,當演員權益協會的成員與塞繆爾·岡珀斯(Samuel Gompers)先生和同盟組織的官員會面并提出要限制存在競爭關系的英國藝術家進入美國市場時,我們可以說這些組織在從事“政治活動”。從東哈萊姆店主協會(East Harlem Storekeepers' Association)力圖通過強制履行令迫使紐約市清除第111號大街與第116號大街之間的公園大道上的手推車小販,到奴隸制、美國南方11個州脫離邦聯、銀幣的自由鑄造、世界民主和達爾文主義,諸如此類的事情,其涉及范圍越來越大,無論其問題如何混亂,只要它表現出運用政府機制的傾向,那么它就變成了一個“政治性議題”;那些關注這一議題的人就參與到了“政治活動”中,政治學家的職責就是要觀察這種現象。4
杜威教授對政治學研究者的權限所作的劃界可能太狹窄,但是除了少數例外,本書將遵循這一劃界。
另一個區分對于思考政治學也可能是有幫助的,這就是作為地位的政治與作為過程的政治之間的劃分。雖然對于許多耍弄政治手腕的人而言,伴隨權力而來的他人的順從就是足以令人滿意的目的,但是政治權力本身顯然不只是目的。根據地位來考察政治可能會導致其去研究政治權力所帶來的結果的分配:“誰得到什么,何時得到,如何得到?”這就是拉斯韋爾在其《政治學》一書的副標題中所尖銳指出的東西。誰擁有什么樣的權力地位?收入分配如何受到政治權力的影響?稅收體系如何影響收入分配?政府賦予的選舉權、特權和特殊待遇有何價值,又是誰在享有這些特權?是誰在享有以生命保障、財產保障和收入保障的形式所體現出來的何種價值?
對作為地位的政治的研究,在特定時刻,會向我們描述出權力的模式以及通過政治權力所實現的目標或目的的分配狀況。現在很難撰寫一本內容足夠全面的教科書來集中描述廣義上的政治地位。教科書的作者往往依賴于已有的學術成果:他們的著作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其他學者已經展開的大量專門研究的基礎上。政治導致的價值分配模式還沒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因而不足以使我們能夠整理出現成的資料來展現作為地位的政治在美國的全面圖景。
美國的政治學著述,其關注重點總體上是作為過程的政治。個人和群體通過何種方式獲得了什么樣的政治權力,壓力集團如何向立法機構施壓,個體如何在政治組織中躍升到優勢地位,政黨和其他群體如何操縱公共輿論以達成特定目的,候選人如何贏得選民的支持:諸如此類的問題一直是美國政治學研究者首要關注的,而筆者必然要借鑒他們的著述。5
民主理論與政治
將政治視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系,或者是爭奪優勢地位的不同利益群體之間的平衡或均衡格局,這種看法與美國研究者頭腦中通常被灌輸的那些觀念似乎是背道而馳的。“人民自治”學說,政府只是“公意”的體現的觀念,政府是“民有、民治、民享”的信念,大眾對“公共輿論”及其作用所持的觀念,所有這一切促使他們對上述關于領導者與被領導者之間關系的真正本質的結論抱持一種整體上的敵對態度。他們形成的信念是,政府等同于大部分民眾,通過某種神秘的過程,“人民的意志”被植入政府決議中,因而人民在實行“自我統治”。對自治觀念的信奉產生了深刻的政治影響,因為對這樣一種學說的信仰在廣大人民群眾中間形成了一種安全感,一種對已有秩序的滿意感,以及通過運用自己的力量最終改善他們自己的境況的希望。
然而,有目共睹的是,認為人民在實行“自我統治”的斷言并不是對政治過程的令人滿意的描述。沃爾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說道:
……如果我們看一看任何一個具體的機構,例如,立法機構、政黨、工會、民族主義運動、工廠或者俱樂部,就會發現,占據統治地位的那些人的數量在那些理論上應該進行統治的人中所占的比例是非常小的。
這種一邊倒的情況可以導致某個機構下臺,而讓另一個機構上臺:革命有時會徹底摧毀某個特殊機構。民主革命創立了兩個相互輪替的機構,在幾年的時間里,一個機構會因另一個機構的錯誤而獲利。但是,任何一個機構都不會消失。這一田園詩般的民主理論還沒有在任何地方得以實現。它當然不會在工會中實現,不會在社會主義政黨中實現,也不會在共產主義政府中實現。存在一個核心圈子,它的周圍是向它靠攏的各種圈子,這些圈子的向心力逐漸弱化,最終變成了中立的或者漠不關心的普通人。6
如此一來,如果這一“核心圈子”有意作出決議,進行統治,掌控政治權力,那么我們要如何將這一事態與各種民主觀念協調起來?這一問題在一定程度上與觀念的溝通存在的困難有關。“統治階級”或者“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系”這樣的話語的使用給人留下的印象,是有一種不受限制的權力在頒布必須遵守的命令。在某些政治局勢下的確存在這樣的狀況,但是在美國的情形中,政治領域的“核心圈子”與其追隨者之間往往存在著大量的彼此讓步。一位領導者在作出決議和規劃其競選活動之前,必須先考慮好所提出的行動路線將對其追隨者產生的影響。“他在考慮其決議時不僅必須看到它的‘優點’,而且要看到它對其所有追隨者造成的影響,他們的持續支持是他所需要的。”7此外,領導者或統治者的地位所需要的可能不是自上而下地強制施加其意志,而是要努力通過說服來進行控制。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在1932年說:“政府需要這樣一種藝術,即通過制定政策以及盡全力利用政治技巧來實施政策以獲得普遍支持;因為政治家最偉大的責任就是進行教育,所以總是要進行說服、領導、犧牲、教導。”
有時統治集團會被推翻。這樣的事件是大眾的行為嗎?羅伯特·米歇爾斯(Robert Michels)斷言:“指責奮起反抗其領導者的群眾并將領導者的下臺歸咎于民眾的做法是錯誤的。毀滅領導者的不是民眾:首領們是在民眾的幫助下相互毀滅。”8他認為:“歷史上每一次偉大的階級運動都是在該運動恰恰反對的那個階級的人的煽動、合作和領導下爆發的。”9如果上述總結是正確的,那么大眾革命的根源要歸因于社會中占支配地位的群體內部的分歧或分裂;統治集團中的所有派別都在吸引大眾的支持,而在這一點上做得最成功的那一派別就成為獲勝者。
為了更好地理解政治權力的本質,另一種考察政治現象的模式是觀察變動中的政治,將其視為相互競爭的群體或利益集團之間的權力斗爭。民主制度與獨裁制度的區分點是,在民主制度中,敵對利益集團有權表達他們的要求、抗議他們認為有損于自身的決策并且以暴力以外的一切手段(通常情況下,少許的暴力是被容忍的)不顧一切反對意見來推進自己的事業。雖然獨裁者在作出決議之前可能也會考慮受影響的群體可能的反應,但是如果必要的話,他通常愿意用強力來鎮壓持異議者。實際上,他必然會預期到決議的影響,因為即使在獨裁體制中也存在一些巧妙的表達不滿的方式,例如,民眾在該鼓掌喝彩的時候保持靜默、蓄意的破壞行為和不合作。民主制度中的政治家或政治人物面臨的問題是在相互競爭的利益集團的要求與各種價值之間維持有效的平衡。他的任務并不一定是要體現“公意”或“大眾意志”。正如約翰·迪金森(John Dickinson)所說的:
政府的任務,因而作為一種政府形式的民主的任務不是體現想象中的大眾意志,而是要協調總是在某個時間迫切要求得到實現的各種不同的特定意志和目標。
幾乎所有的政治問題都與人們所說的協調有關——制定方法和手段來限制特殊的“意志”或“利益”,從而為更大限度地實現其他的意志和利益掃清障礙。這是具有不同重要性的政府決議所要完成的任務,從確定新的街道或者污水處理裝置的地址到決定是否參戰,都是如此。在這種觀點看來,政府主要是一個仲裁者,而由于在實踐中每一項仲裁必然導致一方所得到的他自認為應該擁有的部分要多于另一方愿意給予對方的部分,因此每一次政府的行動都可以被視為在某種程度上有利于某種特殊的和局部的“意志”或特殊利益。所以,僅僅因為政府允許特定的利益集團獲得某些它們認為自身有權擁有的手段,就批評政府(無論它是否是民主的),這是沒有意義的。問題在于,它是否允許“正確的”一方,“正確的”特定利益集團成為贏家;而所謂“正確的”特定利益集團指的只是如下這樣的人,即他們的意志與作為批評者的我們所構想的社會發展的正確方向最為一致。10
在限定范圍內,民主國家中的這些特殊利益集團有權表達它們的要求和異議。在民主國家中,這種商討的自由使得政治家職能的發揮變得格外困難:為了維持權力,他必須能夠將足夠多的利益集團團結起來;他必須在該退讓的地方退讓,在該堅持的地方堅持,在事情即將進入下一個階段的時候懂得緩一步,又能在涉及各種相互競爭的力量和利益集團的極其復雜的局面中果斷采取行動。在這里,我們大致了解了政治家的作用以及在我們的文化中其聲望通常不高的原因。他無法讓所有人得到其想要的所有東西;有時他無法做到直率而行;他必須扮演仲裁者和協調者的角色,并面對所有的批評。為了避免或緩和沖突,他要做出妥協,或者,就像嚴厲的道德家所說的:“面對問題采取騎墻的態度。”然而,就如T.V.史密斯(T.V. Smith)和倫納德·D.懷特(Leonard D. White)所言:
……政治家在履行必不可少的職能(他在過去做出的妥協所構成的崎嶇道路,我們稱之為文明)。他履行的職能不是其他任何人都具備充分條件履行的。他是某種無所不知的專家,他四處走動,努力去修補過度專業化(我們無法拒絕其帶來的成果,但也無法矯正其缺陷)在我們的社會環境中留下的裂痕。11
這些關于政治過程的本質的觀點一經提出,就為消除另外一種在研究者中似乎頗為流行的關于政治的看法創造了時機,這種看法主張政治過程的運轉只出現在政治競選過程中以及大選時期。政治過程是持續的,而選舉只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中反復出現的插曲。相互沖突的利益集團之間的角力、這些沖突的化解以及對職位的操縱,在競選期間和選舉間隔期都會發生。國會、州議會和市議會召開的每一次會議以及行政部門和管理部門作出的許多決議,都是政治過程的一部分。被采納的決議、所制定的法律、被回避的問題以及那些騎墻觀望的人都影響著各特殊利益集團之間的關系,而這些關系構成了某個特定時間的政治權力模式。
政治與道德
有一個因素對于客觀中立地觀察和分析政治行為經常構成思想上的障礙,它源自由來已久的政治與倫理之間的混淆。人們在展開政治學研究時通常所抱持的預期,與其說是領會和理解實際發生了什么,不如說是要弄清楚什么是“應該的”。對環境和過程的觀察、分析和描述,極其不同于對價值或偏好的合理性證明。評價政治沖突的結果——由法律、行政行為或者選民作出的決議——不同于理解各種競爭性力量、相關的利益和實現沖突調停的過程。作出評價(或者說就某個行為過程是“正確還是錯誤”得出結論)必然需要擁有一個進行判斷的標準或尺度;學生,也有教授,傾向于依據一項主張的“優點”來得出武斷的結論,而不會清楚闡明衡量特定主張所遵循的價值標準或倫理規范。
某起政治爭論可能會涉及勞工與雇主的利益。雇主可能會通過訴諸政黨和“公共輿論”以及施加足夠的“壓力”而在爭論中獲勝。某位觀察家可能會說,作出的決議是“正確的”;而另一位觀察家則可能會情緒激動地聲稱,該決議是“錯誤的”,甚至是不公正的。雙方在作出其評價時通常都沒有表明他們對具體情況進行判斷時所使用的普遍的對錯標準是什么。從根本上講,這些抽象的標準必然是主觀的價值假設。對爭論過程以及所涉事務的分析和理解與證明其結果的合理性不是一回事。最終,政治科學完全沒有回答有關“對錯”的問題,它只是通過預測不同的行為過程可能導致的影響來幫助人們作出合理的選擇。公共政策方面的選擇一旦作出,政治科學中的相關資料信息就會被調動起來以落實這些政策選擇。
政治與倫理的混淆部分源于如下這一簡單事實:社會中的所有群體在尋求增進自身利益時都會將自己的獲利等同于公共利益,因而政治討論充滿著道德措辭和語調。而在政治沖突過程中,相互競爭的利益集團在表述其權利主張時的用詞使得他們之間的爭論表面上看起來是(可能事實上也是)兩套道德價值之間的正面沖突。(而個人往往認為他們自己的利益和觀點是與“正義”或者“公共福利”相一致的;所以,政治家的聲望普遍不高,因為他們必須制定出方案來協調本就不可協調的各方,并否認在眾多相互沖突的價值中某一種價值占據著道德價值階梯的頂端。)懷特和史密斯指出,政治家要在彼此沖突和存在分歧的各種價值之間發揮協調作用,這需要:
……一種與最有教養的人的道德觀格格不入的原初認知;這一認知就是,在重大的沖突中得以體現的各種利益具有同等的合法性。而支持和極力推進這些具有同等合法性的利益的公民也是同等的誠實和智慧的——這一點是參與實務的政治家的日常看法,卻恰恰是參與實務不多的最良善的人們所無法認可的。良善的人們之間以及各項正義的事業之間確實存在著如此多的沖突,以至于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正義(也就是說,任何正義都是對某一方而言的,對另一方則是非正義),承認這一點與所有關于世界本質或者人類社會存在天然正義的極具理想化色彩的設想都是矛盾的。12
美國鐵路協會(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Railroads)、愛迪生電氣協會(The Edison Electric Institute)、產業工會聯合會(The Congress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s)、美國勞工聯合會、反沙龍聯盟(The Anti-Saloon League)、民主黨以及其他任何想要掌握權力或者影響公共行動過程的群體往往會借用公共利益來使自身的利益合理化;這種證明道德合理性的過程是必需的,因此,各群體在實際上可能會被迫修正其較為極端的要求。同樣,米歇爾斯基于其對歐洲各政黨的研究評論說:
政黨,無論作為其基礎的階級利益是多么的狹隘,也無論它們的行動可能與大多數人的利益相沖突這一點是多么顯而易見,都熱衷于將自身等同于整個世界,或者至少將自己表現為正在與國家的所有公民協作,并且熱衷于宣稱,它們是以全體人民的名義并為了全體人民的利益在戰斗。13
與政治權力有關的議題往往會依據價值沖突、“對錯”標準來表述。政治沖突是在道德價值語境中來解決的。F.S.奧利弗(F.S. Oliver)這位敏銳的政治思想家得出結論說:
政治藝術在各個方面受到道德因素的直接影響。然而,將政治視為道德行為的一部分是不合適的;原因是,雖然這兩件事經常交織在一起,但是各自有其自身獨立的根源。政治家的首要動機不是為人類謀利益,甚至不是為自己的國家謀利益,而只是為自己謀取權力。當然,如果他拒絕尊重其所處時代的道德標準,那么他必然不會成功。此外,絕大多數政治家在某種程度上都會受到自己良知的約束和推動,雖然這是不同的一件事。不過,在對政治家作出評價時,首要的問題不是他是否是一個行為正直的善良之人,而是他是否在獲取權力、維持權力和實行統治方面獲得了成功;簡而言之,他是否熟練掌握了其特殊的技藝,或者說,只是一個技藝拙劣的人。
如果政治家想要讓其追隨者一直忠誠于自己,那么他必須小心謹慎,不要違背追隨者的是非觀念。因而,政治家的行為過程從一開始就由其他人的道德所決定。除非他能說服他的政黨相信他的意圖與該黨公開的行為標準是一致的,否則他不妨就此止步。14
莫斯卡的看法秉持同樣的思想,他認為,在現代社會,統治集團總是試圖為其權力找到“道德的和法律的基礎”15,米歇爾斯也宣稱,所有的政府都力圖“依靠普遍的倫理原則來支撐其權力”16。
為了表明政治學不是哲學的一個分支,我們已經作了充分的論述。拉斯韋爾對這一點進行了簡要的說明:“政治學研究是關于影響力和有影響力的人物的研究。政治科學(science of politics)陳述狀態;政治哲學(philosophy of politics)證明偏好的合理性。”總體而言,本書旨在陳述狀態。如果研究者嘗試將其對政治行為的道德評價與其對政治狀態的觀察和分析區分開來,那他就能夠更好地理解和領會政治行為的本質。17
也許我們需要強調一下發展和理解一種較為系統的、一般性的政治觀念或政治理論的重要性。大學本科生的普遍看法是知道“事實”毫無價值,這一點表明了一種一般性的、全面的政治理論所具有的重要意義。關于某個孤立的“事實”的知識,可能是極其無用的知識;這一孤立的“事實”必須與一種更全面的政治行為理論聯系起來,其意義才有可能被領會。本書從頭到尾一直在努力將“事實”與關于政治行為的理論或一般性概念聯系起來。“事實”和“事件”得到描述通常不是因為它們自身的重要性,而是因為其在證明某種一般觀念或命題方面的價值。任何具體的“事實”或“事件”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得到理解,主要取決于人們對該“事實”或“事件”在某個一般性政治學框架中所處位置的認知。本章的討論是抽象的,我們將在其他章節用具體的材料給予詳細論述和說明,這樣其意義將變得更加豐富。
為了對政治與壓力集團這一話題以及不同子話題之間的關系有一個全面的了解,學生們應該閱讀前言部分對本書所作的分析。
問題與討論
1.什么是政治學?
2.能否從研究政府機制中獲得對政治權力的充分理解?
3.存在解決所有公共問題的“正確”答案嗎?
4.民主國家中的政治過程與獨裁國家中的政治過程有何不同?
5.推動人們追求政治權力和影響力的是對權力和影響力的渴求,還是對掌控權力可能帶來的結果的渴求?
6.美國、蘇聯和原始部落的政治中是否存在任何共同之點?
7.是否可以說在您所處的共同體中存在一個“統治階級”?如果是,請指出來。
8.本章所提出的政治概念是否寬泛到足以將國際政治包括進來?
9.能否主張政治行為研究是心理學的一個分支?
10.哪個學科處理的問題類型更加重要,政治科學還是政治哲學?
注釋
1.George E.G. Catlin, A Study of the Principles of Politics(New York, 1930), pp.68—69.此處引用獲得了麥克米倫出版公司的許可。
2.Harold D. Lasswell, Politics, Who Gets What, When, How(New York: Whittlesey House, 1936), p.Ⅰ.
3.Gaetano Mosca, The Ruling Class(New York: McGraw-Hill, 1939), p.50.
4.A. Gordon Dewey, “On Methods in the Study of Politics,”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38(1923), pp.637—638.
5.對政治的范圍和本質所作的另一種分析,參見Roy V. Peel and J.S. Roucek, Introduction to Politics(New York: Crowell, 1941), chaps.1 and 5。
6.Public Opinion(New York, 1922), p.228.此處引用獲得了麥克米倫出版公司的許可。
7.Ibid., p.239.
8.Robert Michels, Political Parties, A Sociological Study of the Oligarchical Tendencies of Modern Democracy(New York: Hearst's International Library Co., 1915), p.165.
9.Ibid., p.238.
10.John Dickinson, “Democratic Realities and Democratic Dogma,”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24(1930), pp.291—292.
11.L.D. White and T.V. Smith, Politics and Public Service(New York, 1939), p.245.此處引用獲得了哈珀兄弟出版社的許可。
12.Ibid., pp.237—238.此處引用獲得了哈珀兄弟出版社的許可。
13.Op. cit., p.160.
14.Frederick Scott Oliver, Politics and Politicians(London, 1934), p.25.此處引用獲得了麥克米倫出版公司的許可。
15.Op. cit., p.70.
16.Op. cit., p.15.
17.參見J.T. Salter, The Pattern of Politics(New York: Macmillan, 1940), chap.1, “Ethics and the Voter.”關于另一條研究途徑,參見C.A. Beard, Public Policy and the General Welfare(New York: Farrar and Rinehart, 1941), cha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