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邊掃著樓梯上的灰塵,一邊來到了三樓。這層有住戶敞開了門,屋子里向外彌散著酒氣。
這里的夜晚,酒是很好的取暖飲料,也能麻痹痛苦的神經。但他,或者說她——不喜歡這種廉價刺鼻的氣味,索性拉高了自己的領口,將半張臉隱藏在袍子下面。
相比于以前,這幾天的風沙更大了,的確像是寒潮來臨的前兆。站在一樓的門口,地上鋪滿了沙粒,有許多深嵌在那張扁扁的羊皮地毯上。她把地毯拎起來,提到門外的墻上用力敲打,霎時間塵土飛揚。
“你真細心,我采購回來的時候會注意不弄臟它的。”
剛剛四樓屋子里的那個人已穿戴整齊,用溫柔的綠眼睛望著她。見她也注視著自己,微笑著道:“早上好啊~‘雪’,是這樣發音吧…我叫修,是這里的廚師。”說完,便禮貌地側身,走出門去。
雪點了點頭,既是招呼,也算做回應。
望著修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雪感嘆道:相比于老板和卡索,這位沒那么高大,顯得親切許多。
擦掉了吧臺上的水痕,拔掉長凳上的毛刺,雪在仔細思考還有什么可以做的。也許是因為清晨的緣故,住店的客人們多數還沒有醒來,此時還沒有需要收拾的房間。
見雪抱著掃帚坐在長凳上,瑞德森從吧臺后面緩緩抬起頭,打了個哈欠。他魁梧的身形讓雪總是擔心他在樓梯上撞到頭。
“你有信仰的神靈嗎?”他望著外面仍然沒亮的天,決定和這位新員工講一會兒閑話。
“有吧,我曾信仰故鄉的神。”雪望著他的眼睛,微笑道:“但是現在,我已經背井離鄉了,也算是沒有信仰了。”
“原來如此。那么,你有興趣和我聊聊你們的神嗎?”
“嗯。祂的名號是句芒,象征著春天,我所在的國家曾被稱為春之國。可惜,我離開故鄉的原因,就是因為再也等不到春天到來。”
“原來是這樣…你們的神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煩。不過,相信祂會歸來的。”
雪想起那些永無止境的冬日,看向了地面,那里躺著一小堆從門縫擠進來的黃沙:“或許吧,可是祂的信徒們已經背棄祂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你有興趣猜猜我的信仰嗎?可以透露一點點,我不信仰純白女神。”
“在這片地方,不信純白女神的人很少見。你…信的是烈日?”
“再猜猜。”
“抱歉,我對沙海上的神祇知之甚少…我不知道還有什么了。”
“祂不是沙海中的神靈,祂居住在森林里,給森林帶去火焰一般熾烈的愛。如果你也想信仰祂的話,我很愿意客串一下傳教士的身份。”
雪笑著搖了搖頭,謝絕了他的好意。雖然自己的信仰名存實亡,但遠遠沒到需要改信其他神靈的地步。
“那真是太可惜了。”瑞德森又重復了一遍這句話。
“你們會稱祂愛神嗎?”
“是的,在祂的指引下,我遇到了此生最摯愛的人。”瑞德森琥珀色的眼眸閃著光。
“嗯…是你的妻子?她也在這里嗎?”
瑞德森的眼神瞬間暗淡下去,耳廓微微下壓,道:“我們在一場沙暴中走散了。變革之地是距離那里最近的綠洲,這就是我停留在這里的原因。”
雪的余光掃著旅社古舊的裝潢,心里已經明白了很多事,但還是微笑著:“她一定會找到這里的。”
“當然了,她可是最棒的沙漠商人。”
瑞德森舉起杯子,仰頭將里面的液體倒進嘴巴里。
“年輕人,喝酒嗎?”他揚起酒杯,向雪的方向舉了舉。
“我還沒喝過這里的酒。”雪回答。其實她喝過一點沙漠商人賣的烈酒,但是不喜歡那股辛辣的味道。不過,如果這和故鄉的甜果酒差不多的話,她不介意去嘗試一下。
“嘗一嘗吧,酒是個好東西,能讓你忘掉很多煩惱。”
雪接過他的酒杯,發現瑞德森給自己留了一點。
這股液體微微辛辣,有股很濃的發酵面包味道。它的酒精含量不算高,味道也還可以。
“這是我們旅社自己釀的,叫‘麥田’。今天你要是閑下來的話,可以提一些去外面賣。”
這個名字很形象,讓她忍不住想起,家鄉也有一種香味很像這種飲料的烈酒,名叫“豐收”。如果能找到合適的材料的話,也許可以在沙海的這一端復刻出當年的“豐收”。
可惜,變革之地的植物種類有限,這里釀酒多半只會用葡萄或大麥,沒有果子。唯一和果酒沾邊的,大概是沙漠香瓜酒,不過那瓜有毒,發酵過后,喝下去仍然讓人胃痛。
“老板,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當然了,他們也都這么叫我。”
“我想了解了解我的同事們,比如,我剛剛見到了卡索和修。”
“除了我,你在旅社還有三個同事……卡索會幫旅社販賣貨物。你知道的,變革之地常有商隊經過。他們有時會把難出手的貨物留在旅社,我們幫他們賣掉,并從中抽取一些金錢作為報酬。必要的時候,卡索也會成為我們的保鏢。”
“他很會打架?”
“嗯,大家都這么說。聽說他以前是個大冒險家,哈哈。”瑞德森笑了笑,繼續說道:“修是我們的主廚,他的手藝很棒,常常給旅社帶來意想不到的貴客。噢,差點忘記說了,‘麥田’就是他的作品。”
“還有一位你暫時沒見到——她會些醫術,平時很忙的,基本不在旅社里面常住。她叫音,是個女孩,從很小的時候就跟著我了。她唱歌很好聽,有許多人來這里聽她唱歌。”提到音,他的眼睛微微瞇縫起來,這個滄桑男人難得露出了一點自豪的表情。
“真想快點見到她啊。”雪俯下身,用手腕撐著自己的下巴。
“現在該你講講自己了,年輕人。你是從哪里來的?看起來完全不像沙海的原住民。你那藍金異色的眼睛,看見就會讓人立刻記住。”
“我從沙海的另一側來。”雪又重復了一遍昨天的說辭。
“你們那里的人也都是異色的眼睛嗎?”
“不是的,只是我比較特殊。”雪回答道。“不過確實有和我一樣的族人。”
“很有特點。”瑞德森稱贊道。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剛來變革之地嗎?”他饒有興致地繼續問道。
“我從另一個綠洲過來,路上遭了沙匪,商隊貨物被搶了一部分,來這里補貨。”
“你不和他們回去了嗎?”
“不回去了。我不是他們商隊的人,而且變革之地離河床更近,鹽和水更充足。”
“明智的選擇。”瑞德森從吧臺后面走出來,在雪的肩膀上拍了拍。他似乎要說什么,但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瑞德森去抱了一陶罐酒,把自己的酒杯倒滿,再次坐在吧臺后,目光盯著逐漸泛起光亮的門縫。
這片沙地上的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刨根問底是一個很好的習慣,這是連初來乍到的雪都理解的道理——何況是在變革之地駐扎了多年的瑞德森。
樓上的聲音逐漸嘈雜起來,看起來,歇腳的旅者們即將再次出發了。
瑞德森端起滿杯的“麥田”小嘬一口,露出愜意的神情。
“去吧,把他們的房間清理一下。以前這些活,可要我親自干的,哈哈。”
雪微微一笑,拿著袋子和掃帚,向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