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等待著這個瞬間化為永恒。
她聽到死兆在她的面前呼吸,她聽到面前有一個心臟跳動,她聞到惡魔腐朽的味道。
但是它怎么過了這么久還不動手?
勞微微皺眉,睜開一絲眼睛。
一個空洞的眼眶懸在面前,像是一口枯井,讓人很想跳進去。
她望著死兆。
死兆望著她。
兩人誰也沒動。
勞隱約察覺到,是不是好像少了什么,有什么本來應該出現(xiàn)的東西,但是沒有出現(xiàn)。
和死兆周旋的這幾次經(jīng)歷,她已經(jīng)變得對于疑問句十分敏感,并且被培養(yǎng)出了一個問題一定要有一個答案的習慣。
她發(fā)現(xiàn)了,到底少了什么東西。
少了一個回答。
她剛才的那句話,是一個問句。
她認為今天是美好的一天,演奏了動聽的樂曲,痛飲了香醇的黑麥酒,認識了別具一格的朋友,踢出了漂亮的一腳,在最后的瞬間看見了彩虹。
以此發(fā)出了反問。
而死兆,沒有回答上來這個問題。
它也許在想的是,早上那糟糕的晉升儀式,在學校與艾耶格的爭執(zhí),不小心劃傷了學生的手臂,剛認識的朋友死在了面前,而且還遇到了惡魔,精疲力竭也沒能取勝,然后馬上要被一只50碼的羊蹄踩死。
這怎么看也不像是美好的一天。
又或者,它在思考更宏大的事情,今天鎮(zhèn)上糧食價格怎么樣?王城里的政治局勢如何?諾靈公國恩格斯系數(shù)是否下降?如果把美好當做一個指標,在所有歷史與未來中進行回歸方程式統(tǒng)計,今天的“美好”是否處于中等偏上的地位?
它無法下出一個判斷——今天到底是不是美好的一天。
它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死兆只能從胸腔中發(fā)出呼嚕聲,氣流從牙齒間流走,而說不出話。
勞一挑眉頭,伸出手在死兆的山羊骨頭上拍了拍,死兆沒有躲閃。
“你并不是真的知道世界上所有事情,因為你只是個不解風情的小笨蛋……”
她習慣性地想要在后面跟上一個“不是嗎?”的句尾。
但是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讓話頭戛然而止,把這個可怕的短語咽進了肚子里。
在這種情況下提出這樣一個問句,絕對是個最糟糕的決定。
她決定閉上眼睛,什么話也不說,趁現(xiàn)在好好休息。
她能感受到死兆在她閉上眼睛之后,向她漸漸靠近,甚至能感受到它牙齒間噴出的氣息吹在她的脖頸間。
——它現(xiàn)在一定很想殺了自己。
勞閉著眼睛心想。
——但管它呢。
勞在地上翻了個身,讓自己躺的舒服點。
她的耳朵在側(cè)躺的時候貼近了地面,察覺到什么聲音。
有一對腳步聲在小樹林里響起。
有什么人來到了這座密林的不遠處。
她豎立在空氣中的耳朵在這寂靜的林間捕捉到一聲低語。
“雖然我知道我們的感情是不允許的,但是請相信我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愿意嫁給我嗎?”
勞猛地睜開眼睛。
兄弟!你在這個時候求婚!?
她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死兆的蹤影。
好消息,死兆沒有走遠,或者說,它一直都蹲伏在她的身邊。
壞消息,死兆已經(jīng)仰起了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它也聽到了那個問題。
女人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一聲雷聲滾滾般的低沉咆哮席卷過林間,震落簌簌樹葉,回聲飄蕩向遠處的黑船格勒。
“格倫家16歲的蘇茜愿意嫁給有婦之夫彼得·威爾遜!”
這股滾滾雷聲讓整片樹林,甚至整個世界變得寂靜。
只有一個女孩聲音懊惱地響起。
“什么?你結(jié)婚了?”
“是的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年,妻子在鼠尾草鎮(zhèn),還有兩個孩子!”
滾滾雷聲再次席卷樹林,席卷黑船格勒。
寂靜再次到來。
這次響起的是一聲清脆的巴掌,和女孩提著裙子在草叢中穿過的簌簌聲音。
緊跟著是男人穿過灌木叢追上去的聲音。
還有一聲遠遠傳過來的喊話。
“嘿!兄弟!你是什么魔鬼嗎!真晦氣!!”
兩人的腳步聲漸遠。
勞無力地望著眼前的死兆。
死兆在兩人走遠后低下了頭,看著自己身下的勞。
它已經(jīng)回答了兩個問題,履行了有問必答的職責。
現(xiàn)在是進餐的時間了。
它將羊頭扭動了一下,發(fā)出活動筋骨的嘎巴聲。
勞已經(jīng)逃不掉了。
它的肋骨再次一根根張開,張開白骨大口,仰天發(fā)出惡魔的咆哮。
一陣與這股咆哮不相上下的轟鳴聲從遠處響了起來,并且一瞬間接近了。
死兆回過頭,望向身后。
勞抬起眼睛,循著聲音望去。
她看見黑色的大袍翻飛,一匹造型奇特的馬凌空躍起,飛向死兆的胸口。
在那匹馬背上的是低伏著身子的艾耶格,他額前的卷發(fā)被風掀開,露出那雙冷冽的暗藍色眸子。
他胸前有光霧閃爍。
機械的坐騎撞擊在死兆的懷中時,他雙手離開馬韁,伸向懷中,像是握住了什么。
龐大的坐騎發(fā)出雷鳴般的呼嘯,身后有火焰噴發(fā),死兆的懷中結(jié)結(jié)實實挨下了這一沖擊,輪胎蹍過它的腹部,發(fā)出骨頭碎裂的聲音。
摩托失去了握把的人,在剩余的慣性作用下甩飛了出去,死兆被撞翻在地,艾耶格正騎在它的胸口。
他雙手高高舉著一把漆黑的刀柄,短短的刀刃沖下,閃出一陣寒芒。
死兆破碎的眼眶望著身上的人,抬起僵硬手臂向他伸出漆黑的爪。
艾耶格用力將斬魔刀狠狠插下。
刀柄豎立在死兆的胸口,像是一座墓碑。
惡魔發(fā)出嘶吼、咆哮。
它揮舞雙爪,噴吐氣息,將頭骨的碎片甩得到處都是。
洶涌的惡魔力量化作肉眼可見的紫色氣流,從死兆胸口源源不斷的流失,像是被捅破了的氣球,或者一場雪崩。
它抬起顫抖的利爪,對準騎在身上的艾耶格。
“死兆先生,你覺得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嗎?”惡魔聽到女人的問題。
它的爪子停了下來。
這個問題就像街坊鄰居早上在路上遇見隨口打的招呼。
是再普通不過的問好。
不是問題,而是問好。
天氣怎么樣?
今天過得如何?
無聊而平常的小問題。
與歷史或?qū)毑責o關。
死兆試圖回憶過去所回答過的所有問題,在能探索到邊界的范圍內(nèi)回憶所有的時間。
卻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它能翻閱漫長的時間、審閱世界的格局、清點地底的秘密,但是它說不準……它覺得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嗎?
它殘破的上下頜大大地張開,說不出話。
胸前的斬魔刀一寸寸更深地插進它的身體。
只有紫色的氣流不斷地流失。
它的身體漸漸無力爪子落在地上,殘破的羊頭緩緩垂下,向著一邊倒去。
艾耶格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刀柄壓在惡魔的胸口,感受到幾乎把肋骨壓斷。
直到再也沒有心跳聲從這具身體中傳出來,他才漸漸放松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