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媽媽,你能給我一樣東西嗎?”露西問我。
“當然了,寶貝,你想要什么?”
“能把你的兩只眼睛給我嗎?”
“可以給你一只。”
我把左眼從眼眶里取了出來。我的左眼摸起來略微有點兒像惡魔蛋(21),不過比它更溫熱一些。露西一把搶了過去,蹦蹦跳跳地跑開了,她像玩彈力球似的,把眼睛扔向地面,等它回彈時再接住。
“小心別弄壞了,還得還給我呢!”
我坐在餐桌旁邊,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著工作表格里成百上千的數字。我把光標移到一個空白單元格里,點擊鼠標,繼續輸入數據。打字的時候,我剩下的一只眼睛瞥見電腦屏幕的后上方有個什么東西,但看不真切。我定睛一看,竟然是父親,他整齊地穿著消防員的制服,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
“嗨,賽拉。”
“天吶,爸,你差點兒把我嚇死。”
“我需要你的闌尾。”
“不行,那是我的。”
“賽拉,別跟我頂嘴。我需要它。”
“爸,誰都不需要闌尾。你不需要換一個新的。”
“那我為什么會被闌尾害死?”
我低頭看著電腦。一張幻燈片出現在屏幕上。

我抬頭看著父親。他還在等著我回答。
“因為你沒有理會自己的感受。”
“我雖然死了,可我畢竟還是你父親。把你的闌尾給我。”
“闌尾根本沒有用,沒了反而更好。”
“就是嘛。”
他堅定地注視著我,他的心思像無線電信號似的,通過我剩下的一只眼睛傳到了我的意識里。
我說:“我會沒事兒的,你不用擔心我。”
“賽拉,我們都很擔心你。”
“我沒事兒,就是在趕報告。”
我低頭看著電腦屏幕,發現那些數字都不見了。
“該死的!”
我抬起頭,父親也不見了。
“該死的!”
查理跑進了廚房,向我宣布:“你剛剛說了‘該死的!’”他興高采烈地跟我打小報告,雖然打小報告的對象就是我。
“我知道,對不起。”我一邊說,一邊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緊盯著電腦屏幕,慌亂地想著怎么才能恢復那些數據。這份報告一定得盡快趕出來。
“你說臟話了。”
“我知道,對不起。”我一邊說,一邊把能點的選項都點了一遍。
我沒有抬頭看查理,希望他能領會這個暗示。可他從來都不懂。
“媽媽,你知道我不善于專心聽講吧?”
“知道。你能把我氣瘋。”
“能把你的兩只耳朵給我嗎?”
“可以給你一只。”
“我想要兩只。”
“給你一只。”
“兩只,我就想要兩只!”
“給你!”
我從腦袋上揪下兩只耳朵,像扔骰子似的往桌子上一扔。查理像戴耳機那樣,把我的兩只耳朵貼在自己的耳朵上面,接著把頭一歪,好像在聽遠處的什么動靜。他滿意地笑了。我也想聽聽是什么動靜,但隨即想起來自己的耳朵沒有了。查理說了一句什么,接著就跑開了。
“嘿,把耳環還給我!”
可他已經跑遠了。我繼續看著電腦屏幕。起碼把他打發走了,現在我可以不受打擾,集中精神了。
前門開了。鮑勃站在桌子對面,他望著我,目光里既有難過,也有厭惡。他說了一句話。
“我聽不見你說話,親愛的。我把兩只耳朵給了查理。”
他又說了一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他放下郵差包,跪在我旁邊,把我的電腦一合,非常用力地抓住我的兩只肩膀。
他沖著我大喊起來,我還是聽不見。不過我知道他在大喊,因為我看見他目光焦急,脖子上青筋凸起。他一字一句慢慢地沖我大喊,好讓我能看懂他的嘴型。
“星星?”
我抬頭看了看天花板,說:“我沒明白。”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還抓著我的肩膀搖晃。
“醒醒?”
“對!”他大喊一聲,不再搖晃我了。
“我醒著呢。”
“不,你沒醒。”
星期一
威爾蒙特是波士頓的一個富裕郊區,這里有綠樹成蔭的街道,有造景庭院,有貫穿整個鎮子的自行車道,還有一個私人鄉村俱樂部和高爾夫球場。購物中心里面有各種精品服裝店、幾間日間水療店和一家服裝店。人人都對這里的學校贊不絕口,說是全州最好的。我和鮑勃選擇住在這里,一是因為這兒離我們倆工作的波士頓很近,二是因為這里象征著成功的人生。假如威爾蒙特有一所房子售價低于五十萬美元,就會有一個精明的承包商把房子買下來,拆掉之后重建,而新房子無論面積還是房價都會漲到原來的三倍。這里大部分居民都開豪車,他們會去加勒比海度假,是鄉村俱樂部的會員,在科德角(22)或者波士頓北邊的山間擁有第二套房子。我們的第二套房子在佛蒙特州。
當初搬過來的時候,我和鮑勃剛剛從哈佛商學院畢業,我還懷著查理。我們背著二十萬美元的學生貸款,手里沒有任何積蓄,要在威爾蒙特買房和生活,這的確令人生畏。不過我們都找到了前景廣闊的工作,并且堅信自己有賺錢的潛力。八年之后,和威爾蒙特的左鄰右舍相比,我們在各個方面都毫不遜色。
我們住在朝圣道,離威爾蒙特小學只有五公里左右,開車只需要十分鐘。等紅燈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眼后視鏡。查理坐在中間,正在用他的任天堂游戲機玩游戲。露西盯著窗外,聽著蘋果音樂播放器播放的歌,哼著《漢娜·蒙塔娜》(23)里的歌。萊納斯坐在嬰兒提籃里,臉朝著后面,一邊嘬著安撫奶嘴,一邊看《艾摩的世界》(24)。播視頻的DVD機是我這輛車的標配,鮑勃在汽車后座頭枕上綁了個鏡子,這樣萊納斯就能在后面看動畫片了。沒有人哭,沒有人鬧,也沒有人讓我做這做那。啊,這就是現代科技的奇跡!
我這會兒還在生鮑勃的氣。我八點鐘跟歐洲那邊有一個員工會,要討論一個重要的客戶,所以時間很緊張。更糟糕的是,我現在開始擔心會遲到,因為今天是周一,我負責送孩子們去學校和日托中心。我跟鮑勃說了,但他看了看手表,回答說:“不用擔心,你可以的。”我可不是想聽禪。
查理和露西參加了學校的課前托管項目“上課鈴前”,這個項目是為了方便那些九點前上班的家長,每天從七點一刻到八點二十分,學校會安排一個老師在體育館里看著學生們自由活動,一直到八點半正式上課。一個孩子每天的費用是五美元,因此,“上課鈴前”可真是天賜的實惠。
查理剛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吃驚地發現他們班上參加這個項目的孩子只有寥寥幾個。我本來以為鎮上所有的家長都有這個需求,這時又以為大部分孩子家里應該都有住家保姆。有些孩子家里的確是這樣,不過后來我才知道,威爾蒙特大部分的媽媽都選擇了退出職場,留在家里當主婦,而這些媽媽都是大學畢業,有的還有研究生學歷。就算讓我猜上一百萬年,我也猜不到是這個答案。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退出職場,就這么把多年所受的教育和培訓浪費掉。我愛我的孩子,也知道他們很重要,可我的事業還有事業所能給予我們的品質生活也很重要。
我把車停在學校的停車場,抓起兩個孩子的背包,我發誓,書包比孩子還沉。我下了車,打開后車門,像個私人司機。開什么玩笑?我不是像個私人司機,我根本就是。兩個孩子誰也不動彈。
“快點,下來吧!”
查理和露西仍然拿著手里的電子設備,一丁點兒也不著急,他們各自下了車,像兩只蝸牛似的慢吞吞地往校門口走去。
我跟在后面,想催他們走快點,因為我把萊納斯留在了車里,沒熄火,也沒關他正在看的動畫片。
我知道,《60分鐘》或者《日界線》里肯定會有人對我這個做法有意見,而且我隱隱覺得,說不定哪天克里斯·漢森就埋伏在旁邊那輛沃爾沃轎車后面,準備抓我個現行。(25)我已經默默想好了怎么為自己辯解。首先,兒童安全座椅重達十七斤,這簡直荒唐,而法律規定一歲以下的嬰兒乘車時必須使用安全座椅。第二,萊納斯本身也差不多快十七斤重了,再加上提籃把手的設計很不符合人體工學,我根本沒辦法帶著他走來走去。我很想和那位設計師好好聊聊,此人一定是個格外健壯的男士,并且顯然沒有孩子。萊納斯正心滿意足地看動畫片,所以何必打擾他呢?威爾蒙特很安全,而且我用不了幾秒鐘就回來了。
現在是十一月的第一周,天氣卻異常暖和,昨天查理和露西出門的時候還戴著羊毛帽和手套,可今天的溫度卻有十攝氏度,幾乎可以不用穿外套了。因為天氣不錯,學校操場上有很多孩子在瘋玩,這一幕在早上可不常見。查理一下子就被吸引過去了,我們剛走到體育館的雙扇門前,他就一溜煙跑開了。
“查理!快回來!”
聽見我的呼喚,查理絲毫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奔向了攀爬架,頭也不回。我伸出左胳膊,一把抄起露西,跑著追了過去。
我對露西說:“我可沒有這個時間。”她真是個合作的小盟友。
等我跑到攀爬架那兒,卻連查理的影子都沒看到,只有他的外套皺巴巴地堆在一堆木屑上。我用掛著兩個背包的右手撿起衣服,在操場上四處查看。
“查理!”
沒多久我就看見他了。他正坐在攀爬架最頂上。
“查理,馬上下來!”
他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不過周圍的媽媽都聽見了。她們穿的要么是設計師款運動衣,要么是T恤配牛仔褲,腳上穿著網球鞋或者木底鞋。她們早上可以留在學校操場上,好像一點兒也不趕時間。我從她們的目光里看到了評判,頭腦里幻想著她們心里的種種想法。
“早上天氣這么好,他不過是想和別的孩子一樣,在外面玩一會兒罷了。”
“讓他玩幾分鐘而已,她會死嗎?”
“看到沒有?他根本不聽她的。她根本管不了自己的孩子。”
“查理,求你下來跟我過去。我還得上班呢。”我說。
他一動不動。
我忍無可忍:“我數一了!”
他沖底下抬頭望著他的一群小孩大吼一聲,像獅子的咆哮。
“二!”
他還是不動彈。
“三!”
沒用。我真恨不得殺了他。我低頭看了看腳上那雙將近八厘米高的高跟鞋,一時沖動地想爬上去。我隨即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卡地亞手表,已經七點半了。夠了!
“查理,立刻下來,不然一周不許玩游戲!”
還是這招管用。查理站起來,轉過身子,準備下來了,但他沒有踩著下面一級木杠,而是膝蓋一彎,往空中一躍。我和另外幾個媽媽都倒吸了一口氣。就在那一瞬間,我已經想象到他摔折了兩條腿,摔斷了脊柱,不過他從地上跳了起來,還笑嘻嘻的。謝天謝地,他是個橡皮人。那些小男孩目睹了他不怕死的特技表演,都紛紛叫好,在旁邊做游戲的小女孩卻好像壓根沒看見他。幾個媽媽則繼續旁觀,想看看這出戲如何收場。
我知道查理還有潛逃風險,于是放下露西,抓住了查理的一只手。
“哎喲,捏得太緊了!”
“活該。”
他使勁拖著我的胳膊,盡量離我遠遠的,還想逃開,就像一只興奮的杜賓犬想掙脫牽引繩。我手心汗津津的,快要抓不住他了。我捏得更緊了,查理也拖得更使勁了。
“我也想牽手。”露西撒嬌。
“不行啊,寶貝,聽話。”
“我也想牽手!”她停下腳步,大叫起來,馬上就要發火了。我快速轉動腦筋。
“你牽查理的手吧。”
查理舉起另一只手,把整個掌心都舔遍了,然后伸向露西。
“真惡心!”露西尖叫一聲。
“好吧,牽我的。”
我抬起胳膊,讓兩個背包和查理的衣服滑到手肘的位置,牽起露西,就這樣一只手牽著一個孩子,把他們拖進了威爾蒙特小學的體育館。
體育館里熱烘烘的,里面還是那些人。小女孩都坐在墻邊,有的看書,有的聊天,有的就坐在那兒看著男孩子打籃球,間或跑來跑去的。我剛松開查理的手,他就溜開了,我已經沒有心力把他叫回來,再讓他跟我好好地說再見了。
“祝你今天一切順利,我的小白鵝露西。”
“媽咪再見。”
我在她漂亮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把兩個背包扔在地上那一堆背包中間。沒有哪個媽媽或者爸爸會在這兒逗留。我不認識其他來送孩子的家長,不過我知道其中幾個孩子叫什么,也大概知道誰是誰的家長,比如說我知道那個女人是希拉里的媽媽。大多數家長都來去匆匆,沒有時間和別人閑聊。我雖然對他們都不怎么了解,但完全能和這些家長產生共鳴。
“上課鈴前”的家長里,我唯一知道名字的就是海蒂。她是本的媽媽,這時正巧也要離開。海蒂總是穿著護士服和紫色的洞洞鞋,她應該是位護士。我知道她的名字,是因為查理和本是朋友,她有時候會在足球課之后把查理捎回家,也因為她模樣親切,笑容真誠。過去一年里,這樣的笑容一次次向我傳遞了理解萬歲的安慰。
“我也有孩子,我明白。”
“我也有工作,我明白。”
“我也要遲到了,我明白。”
“我明白。”
我們一起沿著走廊往外走,她寒暄說:“你好嗎?”
“很好,你呢?”
“很好。好一陣子沒看見你帶著萊納斯了,他準是長大了不少。”
“老天!萊納斯!”
我來不及解釋,就從海蒂身邊飛奔而去,沖出學校,跨下臺階,沖回我的車前面。謝天謝地,車還在。還沒開車門,我就聽見可憐的萊納斯在號啕大哭。
小兔子玩具掉了,顯示屏上的動畫片也靜止不動,但是我作為母親,一聽就知道,他哭的不是心愛的小兔子玩具掉了,也不是動畫片里那個紅色的小怪獸沒有了。動畫片一播完,萊納斯就馬上回過神來,他一定是明白自己一個人被困在了車里,被遺棄了。對像他這么大的寶寶來說,被遺棄是頭一號的原始恐懼。萊納斯憋紅的臉蛋兒和額前的頭發都被眼淚浸透了。
“萊納斯,對不起,對不起!”
他還在號哭,我用最快的速度解開安全帶,把他抱起來,摟在懷里,摩挲著他的后背。他往我的襯衫領子上抹了一大把鼻涕。
“噓,沒事了,沒事了。”
完全沒用。相反,萊納斯抽泣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大聲。他不愿意就這么輕易地原諒我,我也一點兒都不怪他,可是既然我哄不好他,那還不如先把他送去日托中心。我把萊納斯悲傷欲絕的小身體放回安全座椅,把小兔子放在他腿上,又按下了DVD機的播放鍵。萊納斯沖著陽光地平線日托中心大喊大叫,像有人要殺了他似的。
我把抽泣不止的萊納斯、小兔子和媽咪包一起交給了日托中心的助理教師,對方是一個年輕友善的巴西姑娘,到陽光地平線日托中心工作還沒多久。
“萊納斯,噓——沒事了。萊納斯,拜托你了,寶貝,沒事了。”我還在試著哄他。我真討厭就這樣把他扔下。
“他不會有事的,尼克森太太。你走吧,這樣更好。”
我回到車上,松了一口氣。終于能去上班了。我看了一眼儀表盤,七點五十分。我要遲到了,又要遲到了!我咬著牙握住方向盤,把車開出了陽光地平線日托中心,同時把手伸進包里摸索手機。
我的包大得叫人不好意思。這個包可以充當公文包、手提包、媽咪包,還有背包,而不管我在哪兒,跟誰在一起,這個包都讓我覺得自己是個野蠻人。我在包里摸索手機,卻摸到了筆記本電腦、幾根蠟筆、幾支鋼筆、錢包、一支口紅、一串鑰匙、幾塊餅干、一個果汁盒、幾張名片、幾根衛生棉條、一片紙尿褲、幾張購物小票、幾片創可貼、一包濕巾、一個計算器和幾個塞得鼓鼓的文件夾,就是摸不到手機。我拎著包底,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副駕座位上,以便能找到手機。
見鬼,手機呢?我有五分鐘左右可以用來找手機,我心里清楚。我看著副駕座位和車底的時間多于看著路面的時間。右邊有個家伙快速超了過去,還沖我比了個手勢,而且他還在打電話。
我突然看見手機了,不過是在腦海中看見的。手機在餐桌上。該死,該死,該死!我已經上了馬薩公路(26),大約還有二十分鐘能到公司。我想了想哪里能下去找一個公共電話。可我轉念一想,現在還有公共電話嗎?我想不起上一次見到公共電話是什么時候了。或者可以找一家西維斯(27)或者星巴克,那里八成會有一個好心人愿意把電話借給我用。
慢著。賽拉,八點就開會了,趕快去公司吧。
我像個磕了藥的賽車手似的一路狂奔,同時試著在腦海里整理這次會議的筆記,卻沒辦法集中精神。我完全沒辦法思考。直到把車開進保德信中心(28)的停車場,我才意識過來,我的思想一直在和萊納斯的動畫片作斗爭。
艾摩還想聽你講家里的事(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