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各位幸存者,準備好了嗎?”
杰夫(1),那位帥氣得令人發狂的真人秀節目主持人面露微笑,卻遲遲不下令。他明知道這么做會讓我們急得發瘋。
“出發!”
我在雨林里奔跑。一路上,小蟲子不斷撲在我臉上,弄得我一陣陣惡心。我仿佛是人體擋風玻璃。
別去理會。抓緊時間。
尖細的樹枝抽打著我的臉、手腕、腳腕,留下了一道道傷口。我流血了,傷口一陣陣刺痛。
別去理會。抓緊時間。
一根樹枝勾住了我的絲質襯衫,肩膀到手肘的地方劃開了一道口子。這可是我最喜歡也最昂貴的襯衫。
這下可好,我沒法穿著這件襯衫去開晨會了。過后再弄吧。抓緊時間。抓緊時間。
我跑到沙灘上,看到了一根根浮木。我需要扎一只木筏,可我一件工具都沒看到。我在沙灘上四處尋找,可還是找不到任何工具。這時候我想起來,杰夫之前拿了一張地圖,讓我們看了一秒鐘,接著就燒了。地圖燃燒起來,他咧開嘴笑了。杰夫填飽了肚子,穿著散發洗衣液香氣的衣服,自然容易心滿意足,我可是好幾天沒吃過東西,也沒洗過澡了。
“媽媽,快來幫我呀。”身邊傳來查理撒嬌的聲音。他不應該在這兒的。
“現在不行,查理,我得去找紅旗,還得找一套工具。”
“媽媽,媽媽,媽媽!”查理不住地叫喚著。他抓著我那條劃破的袖子一扯,口子一下裂到了袖口。
這下可好,襯衫徹底廢了,而且我看上班之前是來不及換衣服了。
我瞥見平坦的沙灘上方有一抹紅色,離我大約有九十多米。我跑了過去,查理跟在后面,一直拼命地喊:“媽媽,媽媽,媽媽!”
我低下頭,看見到處都是亮閃閃的碎玻璃,有綠色的,也有棕色的。但不是海玻璃(2),而是裂口參差而鋒利的新玻璃。除此之外,沙灘上還鋪滿了碎裂的玻璃瓶子。
“查理,別吵!別跟著我!”
我一路跑過去,成功地避開了腳下的碎玻璃,但這時我聽見查理大發脾氣,杰夫哈哈大笑。我一不小心踩偏了,一塊綠玻璃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左腳掌心,傷口疼得要命,血流個不停。
別去理會。抓緊時間。
我跑到了紅旗前。一群蚊子圍著我的鼻孔、嘴巴、耳朵飛進飛出,我忙不迭吐掉,又忍不住干嘔。我是想補充點兒蛋白質,但不是這種。我用兩只手捂住臉,屏住呼吸,往紅旗西面邁了十二步。
我忍著蚊子瘋狂的飛撲,用兩只手挖開沙子,找到工具箱后,又一瘸一拐地折回浮木跟前。查理還在這兒,他蹲在沙灘上,正用碎玻璃搭城堡。
“查理,別玩了。你會受傷的。”
他充耳不聞,繼續搭城堡。
別去理會。抓緊時間。
木筏扎了快一半,這時我突然聽見一陣狼嚎聲。
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抓緊時間!
半只木筏不夠牢固,承受不住我和查理兩個人的重量。我一把抱起查理,把他從碎玻璃城堡旁邊扯開了。他尖叫起來,對著我又踢又捶,我吃力地拖著他走向那半只木筏。
“你到了對岸就去找人求救。”
“媽媽,別離開我!”
“這兒不安全,你必須得走!”
我把那半只筏子推到水里,強勁的水流立刻把木筏沖走了。正當我看著查理漂漂蕩蕩地消失在視線里,狼群便開始撕扯我的褲子和我最喜歡的襯衫,它們撕開了我的皮膚,想要把我活活吃掉。我奄奄一息,杰夫卻面露微笑,我在想,我到底為什么要參加這個愚蠢的游戲啊?
我的人形鬧鐘突然把我叫醒了。那是我九個月大的兒子萊納斯,他奶聲奶氣的“巴——巴——”聲從嬰兒監視器里傳出,把我從死亡的夢境拉回了現實。
星期五
我看了眼真正的鬧鐘,時間是五點零六分,比我設置的鬧鈴時間早了一個小時左右。干脆現在就起來吧,我這么想著,便伸手取消了鬧鐘。老實說,三個孩子里準有一個會把我吵醒,我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被鬧鈴叫醒是什么時候了,睡懶覺更是遙遠的記憶。早上跟自己討價還價,只為在床上享受短暫而奢侈的幾分鐘。再多躺九分鐘,不刮腿毛了;再多躺九分鐘,不吃早飯了;再多躺九分鐘,親熱一番。貪睡功能鍵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碰過了——查理七歲,所以是七年沒碰過了,感覺更像是一輩子。我之所以每天晚上還費神定鬧鐘,就是因為我知道,我就是知道,要是我剛好哪天沒定鬧鐘,以為可以靠我的“小天使”們來叫醒我,那么這天早上肯定有事,要么是有一個重要的截止日期,要么是要趕絕不能錯過的航班,而他們準會破天荒全都在呼呼大睡。
我站在床邊,低頭望著鮑勃。鮑勃閉著眼睛,表情放松,張著嘴巴,攤開四肢平躺著。
“還裝睡。”我叫他。
“我醒了。”鮑勃仍舊閉著眼睛,“他叫的是你嘛。”
“他喊的是‘巴巴’,不是‘麻麻’。”
“你想讓我去哄他嗎?”
“不用,我起來了。”
我光腳踩在冰涼的硬木地板上,穿過走廊,走到了萊納斯的臥室。一開門,我就看見萊納斯挨著嬰兒床的護欄站著,嘬著安撫奶嘴,一只手抓著破舊的毯子,另一只手抓著他心愛的小兔子,這個玩偶可比毯子還要破舊。萊納斯一看到我,整張臉便綻放出笑容,我看了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他開始拍打護欄,像是一個可愛的小犯人剛剛服完最后一天刑期,已經準備就緒,就等著出獄了。
我把萊納斯抱起來放到尿布臺上,他本來的好心情一下子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號哭。他弓著背,扭著身子,拼盡全力反抗每天要經歷五六次的事。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對換紙尿褲這件事深惡痛絕?
“萊納斯,別鬧了。”
我不得不動用令人心驚的力氣把他按住,靠蠻力幫他換好紙尿褲和衣服。我在萊納斯肚皮上噗噗地吹了幾下,又唱起了“一閃一閃亮晶晶”想讓他安靜下來,可惜他從頭到尾都不配合,就是要和我作對。尿布臺緊挨著萊納斯房間里唯一的窗戶,有時候這對分散注意力很有用:看,有小鳥!不過這時候外面一片漆黑,連小鳥都還沒起床。上帝啊,這會兒還是凌晨呢。
萊納斯晚上不會睡一整夜。昨天夜里,他凌晨一點鐘哭鬧了一回,我抱著他把他哄睡了,三點剛過,鮑勃又去哄了一次。九個月大的萊納斯還不會說話,只會“巴巴……麻麻……大大”地咕噥,所以我們沒辦法問他有什么事,也沒辦法跟他講道理或者討好他。每天晚上,我和鮑勃都極不情愿地跟他玩猜謎游戲,而且我們從來沒有猜對過。
你覺得他是不是長牙了?該不該給他吃點泰諾(3)?可我們不能天天晚上都靠吃藥來讓他睡覺啊。可能他耳朵發炎了,我之前看見他在摳耳朵。他總是在摳耳朵。是不是他把安撫奶嘴弄丟了?可能是做噩夢了吧,也可能是分離焦慮。我們該不該把他抱到床上睡?我們還不想走這一步吧?前兩個孩子是怎么搞定的來著?我不記得了。
有時候,我們兩個被弄得筋疲力盡卻毫無辦法,于是打定主意,干脆不理他,就由著他哭鬧。可是小小的萊納斯擁有非同尋常的耐力和肺活量,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一旦他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就會百分之百地投入其中,我覺得這個勁頭在他以后的人生中是個優點,所以在對逼著他改掉這一點上還是有所保留的。通常情況下,他會哭上一個多小時,這期間我和鮑勃就躺在床上,與其說是假裝聽不到哭聲,不如說是在仔細聆聽,想分辨出聲音高低或者節奏快慢有哪些細微的變化,可能預示著號哭即將進入尾聲,可惜我們一直沒有任何發現。
到最后,另外那兩個孩子里總有一個會敲門進來,一般都是露西。
“萊納斯哭了。”
“我們知道,寶貝。”
“我想喝杯牛奶,可以嗎?”
于是我起床去給露西拿牛奶,鮑勃也起床去哄萊納斯。計劃泡湯。寶寶贏了。比分如下:哈佛大學工商管理碩士出身、擁有高超的談判和領導能力的父母零分;九個月大、沒受過任何正規教育、沒有任何社會經驗的寶寶滿分,他贏的次數太多,我疲憊的大腦已經數不過來了。
換好衣服,從可怕的尿布臺上抱起萊納斯之后,他馬上不哭了。毫無芥蒂,毫不記仇,只享受當下。我吻了吻這個小佛陀,又用力抱了他一下,接著把他抱到了樓下。查理和露西都起床了。我聽見露西在自己的臥室里忙活,查理則窩在客廳的豆袋沙發上看《海綿寶寶》。
“查理,這么早不能看電視,快關了。”
可查理看入了迷,沒聽見我說話——至少我希望是他沒聽見我說話,而不是聽見了卻故意不理會。
露西從臥室里走了出來,打扮得像個瘋子。
“媽媽,你看我時不時髦?”
她穿了一件粉白相間的波點背心,外面配了一件橙色的長袖襯衫,腿上穿著天鵝絨豹紋打底褲,腰間是粉紅色的芭蕾舞紗裙,腳上穿的是雪地靴,頭發上隨意地別著六只發卡,每只發卡顏色都不一樣。
“寶貝,你美極了。”
“我餓了。”
“來吧。”
我們走到廚房,露西爬上了廚房島臺旁的高腳凳,我倒了兩碗早餐麥片,一碗給露西,一碗給查理,又拿了一瓶奶給萊納斯。
沒錯,我的三個孩子的名字都和《花生漫畫》(4)里的人物的一樣。查理七歲,露西五歲,不過當時給他們倆取名字的時候并不是因為這部漫畫,也沒想過其中的聯系。查理是鮑勃父親的名字,而露西這個名字我們兩個都很喜歡。幾年之后,我們把所有的嬰兒用品要么捐了,要么放在網上賣了,甚至歡送了紙尿褲、嬰兒車和巴尼(5),這時候我卻意外懷孕了。我們需要再想一個名字,這就有些為難了。
“我覺得可以叫史洛德。”一個同事這么建議。
“不好,絕對得叫萊納斯,要么就叫伍德斯托克。”另一個同事說。
直到這時候我才發覺,原來我們給前兩個孩子取的名字就遵從了《花生漫畫》的人物設定。不過我很喜歡萊納斯這個名字。
我一邊給萊納斯喂奶,一邊看著露西吃早飯,她總是先挑著吃掉麥片里所有的彩色棉花糖。
“查理,快來!你的麥片要泡軟了!”
露西又吃掉兩勺。
“查理!”
“來了,來了。”
查理磨磨蹭蹭地坐到露西旁邊的高腳凳上,低頭望著自己那碗麥片,好像那是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家庭作業。
“我困了。”他開口說。
“那你為什么要起來?回去睡覺。”
“好。”他說著就走上樓梯,回臥室去了。
露西喝光了碗里的牛奶,用袖子擦擦嘴,跳下凳子,一句話沒說就走開了。萊納斯急著要像姐姐那樣重獲自由,也喝光了奶瓶里的奶,打了個嗝,根本不用我幫忙。我讓他在地板上自由活動。地上散落著許多玩具,還有餅干渣。我抓起一只小球,往客廳里一扔,說:“去撿吧!”
萊納斯知道這是在做游戲,興奮極了,他追著那只小球爬了過去,活像一只頑皮的小狗。
我總算有了片刻的空閑。我吃掉了查理碰也沒碰過的那碗泡軟的麥片——總得有人吃啊。接著,我把所有的盤子都收到水槽里,擦了臺面,沖上一壺咖啡,給查理和露西準備午餐盒和零食,又給萊納斯裝好了日托中心用的媽咪包。我在露西去參觀普利茅斯種植園(6)的活動同意書上簽了“同意”,并在“是否陪同前往?”的問題旁邊勾了“否”。我在查理的背包里找到了老師寫的便條:

查理的成績單可不是每個家長夢寐以求的東西,如果這個家長自己的成績單一直都完美無瑕,那就更談不上了。我和鮑勃都知道會有問題,比如在閱讀和集中注意力這兩項上,查理都需要提高。去年的情況已經讓我們有了一點心理準備,不過那時候他還在上幼兒園,所以盡管他有幾科成績低于平均水平,老師和鮑勃也都覺得不用在意。“他是個男孩嘛!等上了一年級,他就能習慣老老實實地坐著,習慣在學校待一整天了。我每年都能看到這樣的情況。別擔心。”
好了,他現在上了一年級,我很擔心。他的大部分科目成績要么是“N”,也就是“需要提高”;要么是“3”,也就是“低于預期”。看到一連串的“3”和“N”,鮑勃的臉色也沒那么好看了。不管查理出了什么問題,總之,這次不能再大而化之地用“他是男孩”來解釋了。他的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那碗麥片塞進胃里,弄得我不太舒服。我不該吃那么多糖的。我打開咖啡機旁邊的筆記本電腦,一邊站著查看郵件,一邊等煮好的咖啡來滿足我咖啡因上癮的大腦。我有六十四封新郵件。昨天晚上,我一直工作到午夜,處理了所有的未讀郵件,所以這些郵件都是這五個小時里發來的。有幾封來自西岸的辦公室,是半夜發送的,還有至少二十封來自亞洲和歐洲的辦公室,那邊已經開始今天的工作了。還有兩封郵件標著“緊急”,來自波士頓辦公室一個驚慌失措的年輕分析師。
我專心地查看和回復郵件,好一會兒都沒人來打擾。我豎起耳朵,可是什么動靜都沒有聽到。人都去哪兒了?
“露西?萊納斯?”
客廳里播著《海綿寶寶》,但觀眾只有豆袋沙發。我沖到樓上露西的房間,兩個孩子都在。這就是說,露西忘了給樓梯底下的安全門拉上門閂,萊納斯自己一路爬了上來。感謝上帝,他沒想要爬下樓,因為他目前最喜歡的下樓姿勢是頭朝下。我還沒來得及感謝上帝保佑他平安無事,沒來得及心有余悸地敲敲木頭(7)地板,也沒來得及把忘記拉上門閂的露西好好訓斥一番,就突然繃緊了神經,全神貫注地望著萊納斯。他坐在地板上,卻沒有在研究任何東西,嘴巴緊閉著,樣子很可疑。露西坐在不遠處的地板上,正在用珠子串首飾。珠子散落了一地。
“萊納斯!”
我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他的后腦勺,右手食指在他嘴里來回劃撥。他開始反抗,腦袋左右搖晃,嘴巴閉得更緊了。
“萊納斯,張嘴!你嘴里有什么?”
我摸到了。我用手指一勾,掏出了一個泡泡糖粉色的塑料珠子,有蔓越莓大小。萊納斯根本不知道自己有生命危險,只覺得遭到了侵犯和搶劫,于是號啕大哭。鮑勃站在門口,他已經沖了澡,穿好了衣服。
他擔心地問:“出什么事了?”
“他差點被這東西噎住。”
我攤開手掌,向鮑勃展示那粒差點殺人的珠子。
“沒事兒,這么小的珠子不會噎住。他會沒事的。”
即便如此,露西身邊的地板上還散落著很多大珠子,另外還有幾枚硬幣、幾條發圈和一個彈力球。露西的房間就是一個死亡陷阱。如果萊納斯撿起一枚硬幣來嘬怎么辦?如果他覺得橙色的大珠子特別好吃怎么辦?如果我沒及時趕來怎么辦?如果萊納斯躺在地板上沒了呼吸,嘴唇發青,又怎么辦?
要是鮑勃能讀懂我的想法,他準會叫我不要胡思亂想,不要幻想那些最壞的結果,得放松下來。大家都沒事。所有的孩子都會把不該吃的東西往嘴里塞,他們會吃剝落的油漆,吃蠟筆,會吞土塊、石頭,還有各種各樣我們根本不知道的東西。他們還會自己爬樓梯。鮑勃會說,小孩子很厲害的,他們會活下來的。
可我知道不是這么回事。那些最壞的結果不需要我去幻想,因為我記得。有時候小孩子能活下來,可有時候不能。
我這個極為迷信、有點強迫癥的A型人格(8)完美主義者攥著手里的珠子,在木頭床柱上敲了兩下,感謝上帝保佑萊納斯平安無事,接著開始責備做姐姐的露西。
“露西,你這個房間太危險。你得把珠子全都收起來。”
“人家還要串項鏈呢。”露西撒嬌說。
“來,我幫你收,小白鵝(9)。”鮑勃說著,跪在地板上,開始撿珠子。“你今天就從已經串好的項鏈里挑一條吧,然后你就可以跟著我還有萊納斯下樓了。”
“查理還沒換衣服,也沒吃早飯。”我同意鮑勃的安排,于是把手里的育兒接力棒交給了他。
我飛快地沖了個澡,赤裸地站在臥室的全身鏡前,一邊往胳膊和腿上抹身體乳,一邊審視自己。
“N”,需要提高。
比起生萊納斯之前,我重了大約十三斤,說實話,我沒有萊納斯的時候比沒有查理的時候還要重大約九斤。我像揪面團似的,在曾經緊致的腹部揪起一把松弛的、皺巴巴的贅肉,又摸了摸那條暗紅色的紋路,這條不曾消退的痕跡從肚臍上面幾英寸(10)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下面。我又看了看堆積在髖骨上的肉,為了給我最重的寶寶萊納斯騰地方,這些贅肉移到了兩側,讓我的臀部愈發寬大,也讓我那一抽屜的褲子都扣不上扣子。
至于我在那家健身房辦卡的事,更準確地說,應該稱為我最喜歡的慈善項目。我一次也沒去過。我真應該注銷會籍,而不是每個月向他們捐贈一百美元。地下室里的健身器材也像雕像似的擺在那兒落灰:橢圓機,搏飛(11)健身儀,還有劃船機,那是鮑勃在我懷孕八個月的時候送給我的圣誕禮物,他瘋了吧?我每次下去洗衣服都要經過這幾個龐然大物,由于家里有三個孩子,所以這種機會還是很多的。我每次都快步走過,看也不看它們一眼,就好像我們在鬧別扭,我對它們愛答不理。這個辦法很有效。它們從來不煩我。
剩下的身體乳我用來擦手了。
別太苛求自己。我這么告訴自己,因為我了解自己的性格。
畢竟萊納斯才九個月大。我想起書里寫的那句“九個月增重,九個月減肥”,那本書的作者覺得我有時間去做美甲、購物、逛衣箱秀(12),并且把找回我的最佳狀態當作首要任務。這倒不是說我不希望找回我的最佳狀態,這個目標的確列在我的愿望清單上,只是很不幸地列在最底下,一個我幾乎看不見的位置。
穿上衣服前,我又對自己審視了一番。我白皙的皮膚上長滿了雀斑,這得感謝我的蘇格蘭裔母親。小時候,我會用筆把一顆顆雀斑連起來,畫成星座和文身。我最喜歡的圖案是左邊大腿上那個完美的五角星。那時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還沒聽說過防曬霜,我和所有的朋友去海灘玩的時候都涂著嬰兒油,毫不夸張地說,我們就是要曬著太陽把自己煎熟。現在,每個醫生和每家媒體都一致認為我身上的斑是老年斑,是曬傷的痕跡。
我用白色的吊帶衫和黑色的西服套裝蓋住了大部分雀斑。這套西裝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男人,這是個褒義的說法。對于這一天的工作來說,這身打扮完美無缺。我用毛巾擦干頭發,又往頭發上抹了一點亮澤定型乳液。我烏黑濃密的卷發長度及肩,這可一點也不男性化。我也許是身材發胖又雀斑點點,穿得還像個男人,但我喜歡自己這頭秀發。
我應付了事地擦上粉底,打好腮紅,畫了眼線,涂了睫毛膏,然后來到樓下,重新投入戰斗。露西正靠在豆袋沙發里,跟著愛探險的朵拉(13)一起唱歌,萊納斯則被圍在旁邊的嬰兒游戲床里,把一個塑料校車司機的腦袋放在嘴里嘬。鮑勃一個人坐在廚房,一邊用他那只印有哈佛大學字樣的馬克杯喝咖啡,一邊看《華爾街日報》。
“查理呢?”我問他。
“在穿衣服。”
“他吃東西了嗎?”
“吃了燕麥,喝了果汁。”
他是怎么做到的?“鮑勃負責三個孩子”和“賽拉負責三個孩子”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節目。如果是鮑勃,他們就心甘情愿地各做各的事,不去打擾他,一直等他過去交代新的活動。如果是我呢,我就像是最火的搖滾明星那樣充滿了魅力,并且身邊沒帶保鏢,他們全都要纏著我。下面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萊納斯在我腳邊撒嬌,想讓我抱;露西在另一個房間里大喊:“媽媽,快來幫我!”查理則不依不饒地問上四千七百個關于垃圾處理的問題。
我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坐在鮑勃對面,準備和他開晨會。我抿了一口咖啡,已經冷了。無所謂了。
我問他:“你看到查理老師的便條了嗎?”
“沒有啊,什么事?”
“她說想跟我們談談他的成績單。”
“好,我也想了解了解情況。”
他把手伸到郵差包里,摸出手機,接著問:“你覺得上課之前她能見我們嗎?”
我起身拿過筆記本電腦,又坐了下來,說:“我周三和周五早上有空,周四也可以,不過有個安排得改期。”
“我周四可以。你有她的郵箱地址嗎?”
“有。”
我迅速地給加文小姐發了一封郵件。
鮑勃問:“你今天去看查理比賽嗎?”
“不去,你呢?”
“我今天八成趕不回來,你忘了嗎?”
“哦,對。我也去不了,今天都安排滿了。”
“好吧。我就是希望我們倆之間有一個能去看他比賽。”
“我也是啊,親愛的。”
我相信他這句話完全是發自內心的,可大腦還是忍不住把“我們倆之間有一個”那幾個字理解成“我覺得應該是你”。盡管我體內的翻譯機器運轉靈活,可還是把“能”翻譯成了“應該”。在威爾蒙特(14),說起跟查理同齡的那些孩子的母親,她們中的大多數從來不會錯過一場孩子的足球賽,卻不會因為每次都在場而獲得“特別好媽媽”的褒獎。好媽媽都是這么做的。在這些好媽媽看來,要是哪個當爸爸的提前下班過來看比賽,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在場邊喊加油的父親都是偉大的父親,而錯過比賽的父親則是在工作。至于錯過比賽的母親,比如說我,就是壞媽媽。
一陣作為母親的內疚感悄然滋生,在我胃里沉到變涼的咖啡和麥片底下。這可算不上是一頓“冠軍早餐”(15)。
“艾比可以留下來去看他比賽。”我這么安慰自己。
艾比是我們家的保姆。她開始幫我們照顧寶寶的時候,查理只有十二周大,而我的產假休完了。能找到艾比實在是意想不到的運氣。艾比那時候二十二歲,大學剛畢業,主修心理學,而且她住在牛頓(16),到我們家只需要十分鐘。艾比聰明又負責,總是精力充沛,又很愛我們的幾個孩子。
查理和露西上幼兒園之前,從周一到周五,每天從早上七點半到晚上六點半,都是艾比在照顧。她給兩個孩子換紙尿褲,哄他們睡覺,給他們念故事,替他們擦眼淚,教他們做游戲、唱歌,照顧他們洗澡、吃飯,還幫我們買東西、做家務。艾比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員。我真不能想象,要是沒了她,我們的日子該怎么過啊。說實話,要是鮑勃和艾比只能留下一個,要我去選鮑勃有時候還真挺難的。
今年春天,艾比跟我們宣布了一個壞消息:她要去波士頓學院攻讀兒童教育碩士學位了。我們聽后大吃一驚,也慌了神。我們不能沒有她啊。后來我們商量出一個辦法。現在查理和露西每天的在校時間是七個小時,從九月起,我們會把萊納斯送去日托中心,也托七個小時。這樣一來,艾比每天只需要下午從三點待到六點半,我們還會幫她出一部分學費。
誠然,我們可以去翻克雷格列表(17),找到一個還不錯并且絕對更便宜的保姆;我們也可以通過中介去找保姆。不過艾比了解我們的孩子,知道孩子們的日常安排,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和他們最喜歡的東西。艾比知道怎么應對查理的提問,露西的脾氣,并且不管帶萊納斯去哪,她都從來不會忘記帶上小兔子。而且,艾比很愛他們。你不在孩子身邊,但確定無疑地知道他們得到了充滿愛的照顧,花再多的錢都是值得的吧?
查理“噔噔噔”地沖進廚房,氣喘吁吁地問:“我的寶可夢卡片在哪兒?”
我說:“查理,你還穿著睡衣呢。別管寶可夢卡片了,快去換衣服。”
“可是我得找我的寶可夢卡片。”
“長褲、襯衫、鞋,還要記得關燈。”我說。
查理仰起頭,一副沮喪的樣子,不過他投降了,接著飛快地上樓回了房間。
鮑勃問我:“家里有什么要修的嗎?”
“你這次能聯系修車庫門的那個伙計嗎?”
“好,我已經列在待辦事項里了。”
我們車庫的自動開門器型號比較新,這一款有一個攝像頭傳感器,要是感應到門下邊有東西,比如說有一個小孩,門就不會關上。理論上說,這是一個很棒的安全功能,只可惜這個功能就快要把我們折磨瘋了。不知道是哪個孩子,我們估計是查理,總愛往攝像頭的右側撞,弄得攝像頭總是斜的,看不到左側。因為視角不正,這個功能就不起作用了。
小時候,我和弟弟納特常常用家里的自動車庫門扮印第安納·瓊斯(18),比誰膽子最大。我們一個人按下遙控器,等到門快關上的時候,身子一滾,沖到里面。那個年代可沒有安全功能,開門器只有“全盲”模式。要是不用擔心被擠死,或者至少被狠狠地夾一下,那這個游戲也就沒意思了。納特可厲害了,總是在最后一刻躥出去,就地一滾。哎,我還是很想他的。
查理沖進了廚房,他穿著T恤和短褲,而且沒穿鞋。
“媽媽,要是地球重力消失了會怎么樣?”
“我剛才叫你穿什么來著?”
他不說話。
“現在是十一月,你得穿長褲和長袖襯衫,還得把鞋穿上。”
我看了看手表,七點一刻。查理還在那兒站著,估計是在等我回答那個關于重力的問題。
“快去!”
“來吧,小伙子,咱們去找一套更帥的衣服。”鮑勃說著,就帶他去換衣服了。
我好不容易哄另外兩個孩子戴上帽子,穿上外衣,回復了幾封郵件,接著把萊納斯抱進嬰兒提籃,扣好安全帶,聽了工作的語音郵箱,收拾好自己的包,給艾比留了字條交代足球賽的事,喝光了剩下的涼咖啡,最后在門口和鮑勃以及穿戴整齊的查理碰頭。
鮑勃面對著我問:“準備好了嗎?”
我們倆各自把手握成拳頭,擺好了姿勢。
“準備好了。”
今天是周五。每周二和周四,鮑勃負責送孩子們去學校和日托中心,周一和周三是我送,周五則是競賽制。除非一方提出一個不可爭辯的理由,證明必須在孩子上課之前趕到公司,否則我們就石頭剪子布決定:剪子剪布,布蓋石頭,石頭砸剪子。我們倆對此都是非常認真的。贏了這一局可是非同小可,不用送孩子,開車直奔公司,那可是身處天堂般的享受。
“石頭剪子布!”
鮑勃用握緊的拳頭在我的“和平”手勢上錘了一下,得意洋洋地咧嘴笑了。他贏的次數遠遠超過輸的次數。
“小子,算你走運!”
他說:“我靠的是技巧,寶貝。祝你今天一切順利!”
“你也一樣。”
我們親吻了一下,是早上出門時很平常的吻別。只是飛快地貼一下,一個出于善意的習慣。我低下頭,看見露西那雙藍眼睛睜得圓圓的,正全神貫注地觀察我們。我一下子想起小時候我也研究過我的父母接吻。他們相互問候、告別、互道晚安的時候都會吻一下,不過和我親某個阿姨沒什么兩樣,我因此失望極了,他們的親吻一點感情也沒有。我于是暗暗發誓,等我以后結了婚,我一定會真心實意地親吻,得是那種讓我膝蓋發軟,讓孩子們看了都不好意思的吻,就像電影里漢·索羅親吻萊婭公主那樣(19)。我從來沒見過父親那樣親吻過母親。那親吻還有什么意義呢?我一直弄不明白。
可現在我明白了。我們不是喬治·盧卡斯(20)冒險大片里的人物,早上的吻別既不浪漫,也沒有激情,只是習慣性的親吻。但是我很慶幸,因為這個吻的確有意義,這樣就夠了。況且,就算我們想長吻,也沒有那么多時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