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宮中的人
- (意)多納托·卡瑞西
- 3978字
- 2023-05-09 19: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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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來,沒有任何消息、任何線索、任何希望。十五年的沉寂。現在,一場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噩夢終于迎來了它喜出望外的結局。直到兩天前,還沒有人能夠想象薩曼莎·安德烈蒂依然活著……”
電視中,特派記者就站在圣凱瑟琳醫院的大門前。布魯諾想仔細聽聽新聞,但一陣擊打聲打斷了他。老昆比正在用掃帚柄拍打著酒吧里那臺和他年歲差不多大的舊空調,希望它能重新運轉起來。
“上帝啊,昆比,你是想徹底廢了它嗎?你以為用棍子打兩下就能把東西修好嗎?”大廳盡頭某個角落傳來戈麥斯的大呼小叫。他是酒吧里來的最勤的顧客。
“你知道個屁啊?”酒吧老板惱火地說。
“我知道你應該破破財,確保能夠給你的顧客提供一些涼爽清新的空氣。”這個大汗淋漓的胖子一邊從面前一大堆酒瓶中舉起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一邊回答道。
“當然,如果來喝酒的人都能按規矩每次及時結賬,我肯定不介意掏點錢。”
昆比和顧客之間激烈的爭論早就成了Q-Bar常見的一景,而且每次不消幾句,最先冒火的肯定是酒吧老板。不過現在,對戈麥斯來說,酒吧里唯一的觀眾只有布魯諾·金柯,而且他今天下午似乎沒有什么說笑的興致。
布魯諾正坐在吧臺邊的椅子上,手里拿著一杯龍舌蘭,目不轉睛地盯著放在高處架子上的電視。他頭頂的電扇攪動著酒吧里本就炙熱潮濕的空氣,與一股子煙味混雜到一起。半個小時前,布魯諾在酒吧后面的小巷子里吐得七葷八素,直到現在酒精也沒能完全壓下嘴里嘔吐過后的味道。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身體出了問題,所以他沒有使用酒吧的衛生間。
不過他現在臉色極差,惡心的感覺還時刻困擾著他。這時他突然想起自己亞麻外套右邊口袋里的東西。
那張“護身符”。
布魯諾一口灌下杯中的龍舌蘭,趕走眼前的幻覺。一定是因為天氣太熱了。他給自己打氣。幻象慢慢消失。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身體出了問題。布魯諾不再理會身邊的爭吵、掃帚柄的擊打聲和空調“嘎吱嘎吱”垂死掙扎的響聲,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電視內容上。
近來,一股強烈的熱浪襲擊了該地區。溫度早已超出了常年水準,濕度也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然而四十八小時以來,薩曼莎·安德烈蒂現身的消息帶來的關注熱度甚至超出了這波熱浪,在地方和國家各個媒體網絡上占據著頭條。
“非官方消息來源稱,現年已二十八歲的薩曼莎·安德烈蒂正在接受專家的心理治療,以期盡早提供關鍵信息,幫助警方逮捕綁架并囚禁她的惡魔……部分人士聲稱,此事很快就會有巨大進展……”
“這幫人屁事兒都不知道。”昆比用手勢表達著自己對電視上這位女記者以及所有新聞記者的不屑。他坐回到吧臺后面:“換個臺內容也是一樣的,我今天已經第五還是第六次聽到同樣的東西了。什么‘很快有進展,很快有進展’,那是他們已經不知道再說些什么了。”
“不過我敢打賭,那些個警察絕對會爭搶著給媒體透露些消息。”布魯諾說。
“負責的長官已宣布調查完全保密,以防那個他們正在追捕的混蛋得到什么消息……如果抓不住他,警方一定會因為多年來沒有發現薩曼莎·安德烈蒂仍然活著這件事付出代價的。到時候他們臉上可就好看了。”昆比不說話了,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令他膽寒的事,“天啊,十五年……我想都不敢想。”
“是啊。”布魯諾晃了晃空杯子。
昆比拿來裝著龍舌蘭的酒瓶,給他又倒上了一杯。這酒現在對布魯諾來說就像是一劑口感香甜的良藥。“問題是這么長時間,她是怎么活下來的……”
布魯諾·金柯知道問題的答案,但他不能說。也許昆比也不愿意聽他的回答,因為他和絕大部分普通人一樣,都愿意相信童話,那就是這個勇敢的小英雄頂過了這么多年的煎熬,最終從惡魔的手中逃了出來。然而她之所以能夠活下來,僅僅是因為囚禁她的那個人想讓她活著。當然,他決定不殺她,但其后他還要給她吃的,還要確保她不會生病。
換句話說,他在照顧她。
日復一日,他傾注在女孩身上的是一種病態的情感。這種情感與人類對于那些動物園里動物的情感別無二致。布魯諾把龍舌蘭送到嘴邊。我們可以對那些動物很好,但在內心深處,我們還是認為它們的性命比不上我們的命。薩曼莎·安德烈蒂就是這種偽善的試驗品。她就是籠中的動物,供人觀賞。擁有決定她生死的權利,這讓綁架她的人能夠感到一種變態的滿足感。每一天,他都決定讓她活下來。當然,他會為此感到驕傲,甚至覺得自己無比崇高。不過這個惡魔會這么想也許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說到底畢竟是他保護了女孩,讓她在自己的惡意中活了下來。
不過昆比和那些普通人并不應該知道這些,他們并沒有見過布魯諾曾經身處的人間地獄。所以布魯諾不會怪罪他們,而且通常還會讓他們自由表達意見和看法。因為在他們的談話中,很有可能就隱藏著推動調查的關鍵線索。
所有人都認為布魯諾·金柯是一個私家偵探,但他真正的工作是傾聽。
Q-Bar就是一個好地方,在這里他可以獲得各種各樣的傳聞,或是不經意間透露的消息。大約二十年前,酒吧老板昆比在一次搜捕行動中腎臟中彈,這使得他不得不提前結束職業生涯。昆比用保險賠償金開了這間酒吧,從那時候起,Q-Bar就成了警察聚會的場所。每次當他們要慶祝些什么——比如某位同事退休、孩子的出生、獲得某個嘉獎或是某件事的周年紀念——他們都會來到這里。
布魯諾沒有從事過警察這個行業,但由于經常來酒吧,他也被大家認為是他們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當然,他必須接受警察的嘲諷與玩笑,不過無所謂了,這是收集信息要付出的代價,畢竟這些信息在他日后工作中可能會非常有用。昆比算是他最大的“耳目”,因為所有的警察,包括那些已經離開這個行業了的,都知道要時刻對這些私家偵探保持警惕和懷疑。但這對昆比來說并沒有什么意義,因為他還希望能夠借此獲得一些回報。也許與老百姓分享一些保密消息能讓他覺得自己依然是警察。當然,布魯諾從不會逼迫昆比去說些什么,面對一個單刀直入的問題,這位前任警察會選擇閉口不言。所以布魯諾只是坐在酒吧里,有時候甚至會一連待上好幾個小時,等待著昆比自己開始說話。
那天也是如此。
不過今天不一樣,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等待的時候,布魯諾把手伸進亞麻外衣的口袋,想拿手帕擦擦脖子上的汗。手指觸到一張折著的紙。布魯諾管它叫“護身符”,因為這張紙無時無刻不被他帶在身上。一股熱流沿著胸口涌了上來,他害怕自己還會嘔吐。
“昨天晚上是鮑爾和德拉克魯瓦的班。在那之前他們上我這兒坐了一會兒。”昆比突然說道。
布魯諾壓下惡心的感覺,也忘記了口袋里的那張紙,因為昆比口中提到的那兩個人恰巧就是被指派負責薩曼莎·安德烈蒂一案的警員。好,終于來了。為了等這一刻,布魯諾已經在酒吧里待了好幾個小時。現在是得到回報的時候了。
提到鮑爾和德拉克魯瓦后,酒吧老板不等布魯諾提出要求,就給他的杯子倒滿了龍舌蘭。這是他想聊天的標志。昆比從吧臺探出身子:“他們昨天告訴我,有一名專家正在和那個小女孩兒談話,據說是個有那么兩下子的側寫師。他是個逮捕連環殺人犯的專家,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把他弄來的。”昆比解釋道,“不過據說他用的方法和咱們的不太一樣,不是那么常規……”
布魯諾知道,從概率上來說,要從一個心理變態的手中活下來是不太可能的事。各式的臆想、無法抑制的沖動、偏差的天性、令人作嘔的敗壞行徑。但現在這一切發生了。警方手中有了一名寶貴的證人,對于這種復雜的犯罪種類,他們也有了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機會。所以警方找來一位專家,希望弄明白薩曼莎·安德烈蒂都知道些什么。
布魯諾注意到,昆比在提及薩曼莎時,仿佛她仍然只有十三歲。這并不是個例。很多人,包括那些電視節目,提到她時說的都是“女孩”或者“小姑娘”。這是不可避免的一件事,因為在人們的印象當中,薩曼莎·安德烈蒂最后留給他們的形象仍然來自她失蹤后隨即發布的那張照片。盡管媒體還沒有將她最近的影像公之于眾,但薩曼莎現在確實已是成年女子了。
“那女孩兒還在昏迷中。”昆比壓低嗓音繼續說道,“但警方對之后的調查抱樂觀態度。”
布魯諾不想表現得太過好奇,但他相信昆比一定知道些什么。“樂觀?怎么說?”
“你是知道德拉克魯瓦的,這家伙不怎么說話,從來都是謹慎得很……不過鮑爾說他們一定能抓住那個混蛋。”
“他就會吹牛皮。”布魯諾評論道。他繼續裝作不感興趣的樣子,重新專注地看起電視。
昆比上當了:“那倒沒錯。不過他們好像有一條線索……”
線索?薩曼莎已經提供給他們什么決定性的細節了?“我聽說警察正在尋找囚禁薩曼莎的地方。”布魯諾直截了當地說道。他希望對話朝著他感興趣的方向發展:“據說他們圈定了南邊一塊無人居住的區域,就在沼澤地邊上。巡邏車就是在那兒發現薩曼莎的吧?”
“的確……警方在外圍拉了警戒線,任何人都不能通過。他們可不希望有人在附近探頭探腦的。”
“他們找不到那個地方的。”布魯諾故作懷疑,這樣也許就能讓昆比覺得必須反駁他,從而透露更多的消息,“十五年他們都沒把這地方找出來,誰知道它被偽裝成什么樣子呢。”
“薩曼莎·安德烈蒂當時沒有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而且還折了一條腿,所以逃跑后她不可能離關她的地方太遠。你覺得呢?”昆比似乎對他的懷疑有些不滿。
看來這位前警察的自尊受到了傷害,私家偵探決定再丟出一塊誘餌:“我覺得整個案件的關鍵還是在薩曼莎身上。如果她能合作,那還有些希望抓到那個魔鬼。”
“她會合作的,”昆比肯定地說道,“不過警方手里還掌握著別的信息……”
所以線索不是從女孩那兒來的。那是從哪兒來的呢?布魯諾默不作聲地喝了口酒。這個關鍵性的停頓是為了留給酒吧老板一些時間,讓他決定是否要把剩下的內容告訴他。
“發現女孩兒的過程其實和警方透露出來的版本并不完全一致。”昆比說,“她是在路邊被發現的,當時身上沒穿衣服,腿也折了一條,這些都沒錯。但巡警會去那邊并非偶然。”
布魯諾迅速捕捉到了這條信息里的隱藏內容。警方為什么要對找到薩曼莎的過程撒謊?他們到底在隱瞞什么?
“警方提前得到了消息,”昆比冒失地繼續說道,“有人告訴他們薩曼莎出現了。”
酒吧老板接著只是點了點頭。
“所以是個善良的路人。”
“是一通匿名電話。”昆比糾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