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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狄仁杰奇案
  • (荷)高羅佩著 張凌整理
  • 5481字
  • 2023-05-09 19:20:19

第一回
搜遺聞青衿逢逸叟
接新任縣尹遇刀人

詞曰:運轉鴻鈞包萬有,日星河岳胎鮮。人間萬物本天然,恢恢天網秘,報應總無偏。  在位古稱民父母,才華萬口爭傳。古今多少圣和賢,稽天行大道,為世雪奇冤。

俚詞念罷,且說時當大明永樂年間,圣帝在位,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刑措不施,萬民樂業,真乃一片升平景象。在下是一個青衿士子,賦性好奇,自小就喜歡讀那些清官循吏之傳,奇聞異案之書,日積月累,竟乃成癖。每當閑暇,便瀏覽歷代奇案,見那一郡之宰,或是一縣之令,無不巨眼博識,手穩心精,訪察細膩,破獲神速,定讞雪冤,替民除害。就中曲曲折折,離離奇奇,洵乃妙絕人寰,大可驚奇拍案。只是當天下太平的年月,搜奇訪異,煞是難得,因此每于茶館酒肆之間,便找些個三五知己,談古論今,請大家各就所知,把些古代折獄故事,作為談論的材料,每每心往神馳,發思古之幽情,這也是人生一樁快事了。

單表這一日,在下獨自一人,往游西園。這是當地一個著名清暑憩游之所,于是沿著花徑板橋,經過蓮池柳岸,來到湖心一座茶館所在。但見綠女紅男,黃童白叟,臨風觀景,踞坐品茗,往往來來,談談笑笑。掠目四觀,想找一個座位,恰有兩個年青女子,迎面走來。一雙姐妹模樣,那年輕的倒是有說有笑,只是年長的,卻是一派端莊,一聲不響,面帶愁容,似乎她的身世,必有不可告人之苦。后面跟著她們的,是類似仆伴的一個老媼,拄著拐杖,蹩躄的走來,竟是一副惡相,令人作嘔。在下一邊望著她們,一邊側身讓她們過去后,就在亭邊找到了一個茶座坐下。但見由左廂對面,有兩個少年男女,迤邐而來。女的屢次想和男的說話,而男的總是皺著眉頭,閃閃躲躲,看那樣子,必是別有私情,決非結發夫婦了。再看右廂對面座中,則有一個衣冠齊楚、類似鄉紳氣派的客人,兀自坐在那里品茗。此人肥頭大臉,稀稀眉毛,儀表與眾不同。在他那雍容的外表下,又隱藏著一種冷酷之氣,本想打個招呼,卻又不敢冒然去接近。在下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喝著清茶,左顧右盼,在這形形色色人物之中,掠景觀奇,也是素日習慣如此,作為獨自消遣的一法。

正在這時,忽見茶館門前,有一位高高身材、須發皆蒼的老頭,扶著一根拐杖,緩步拾階走了進來。他風神灑灑,像貌堂堂,身穿著一件棕色長衫,頭戴一頂折巾紗帽。我陡的看見這位老者,有些超俗出眾,來歷必是不凡,油然起了一種敬意。既然獨據一桌,何不讓他同座,借此攀談!況且老人們都是飽經世故,說不定有些奇聞異事相告,不也可增加些見識嗎?主意一經打定,連忙站起向老人深打一躬,招呼入座。老人見在下如此,不便拒絕,也就坐了下來,于是重新泡了一壺茶,略事寒暄,互相通了姓名。原來此老姓狄,是一位卸任府臺,談話之間,覺得他是一個學問經驗十分淵博的人物。兩人由檻外的荷花,堤邊垂柳,談到菜圃農桑,民間疾苦;感戴圣主郅治之隆,詠嘆先賢詩文之雅。聽他是一派山西口音,驟然想起狄姓乃山西大族,順口問了一聲道:“老人家是否太原狄氏之后?在八百多年前的唐朝,出了一位狄公仁杰的,是一家嗎?”一言才罷,只見老人覷了我一眼,似乎有一點不耐煩,加重了點聲音答道:“不錯,我確是太原狄氏一族。只是提起遠祖狄公,當可引以為榮;不過又因為先人遺事,往往惹出許多不快之感。”說到這里,老人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我問道(注:原為“過”):“老人家何出此言?”老人答道:“提起狄公,本是前朝大唐一位公正廉明的清官,確曾破過許多棘手的大案子。事實原委,除略見于史書外,其詳詳則載在舍下代代相傳的家乘里面,與外間流傳的大不相同。常聽到一些人在酒后茶余、街談巷議之際,論起我們遠祖事跡,多半是荒唐無據,信口開河,不實不盡,妄誕夸張。要知過分的玄虛,也就近于污蔑了,真是聽不勝聽,辨不勝辨。有時悶氣自生,連飯都吞吃不下了,你說可惡不可惡呢?”老叟說到這里,有些忿忿起來,不住的拿著拐杖,連跺了地面幾下。

在下聽了這一番話后,卻是正中下懷,暗自高興,連忙站起來,向老人重打一躬說道:“不瞞老人家說,敝人素日最好研究往古名臣判案事跡,并非拿著故事當茶余酒后,佐興助談,乃是想標榜前賢的德行事跡,作為我們后輩處世的借鏡。而且人世間善惡報應的分明,沒有比那判案故事來得更清楚。在下是一個多年收集這類材料的人,覺得自古及今,奇謀破案,明斷如神,再沒有比得上我們狄公的。誰料此時此地,竟會碰到你老,既是先賢后裔,又是掌故家藏,誠乃三生有幸了。如今不嫌冒昧,敬求你老人家不吝珠玉,根據府上家乘,將當年狄公的折獄故實檢出幾件談談,也是愚下聞所未聞,足以大開茅塞。況且由在下口宣筆錄,盡可傳揚,借以辨正世俗,不也可一消老人家之閑氣了嗎?此處人聲嘈雜,那邊雅座較為清靜,老人家如不見棄,請即移玉那廂,暢談如何?”我說完這話,只見老人臉上,已有些霽色了,并連聲答了幾個“好吧好吧”。于是同時站起,讓老人先行,隨即走進西廂傍水的一間小雅座里面。這時候已見一抹斜陽映照水面,人影歷落散亂,遠村繼起炊煙。于是招呼堂倌,叫了四樣小菜,兩壺白酒,臨湖觀景,擋樽對酌,竟添了若許的詩情畫意。

三杯過后,只見老人略有些酒意,興致也似乎勃勃起來了。他微捋胡須,沉思了半晌,對我說道:“承君雅意,不能不略有所告。只是當年遠祖辦過的案件,不勝其繁,就中以他老在西北邊的一個欄坊縣知縣任內所發生的三件案子,為最奇曲古怪。如今說出來之后,正可看出人間的多少悲歡離合,奇情詭遇。”他說到這里,又端起酒杯,深深的呷了一大口,從此就滔滔不絕的談了起來。在下一邊暢飲,一邊傾聽,竟因此渾渾沉沉似乎醉了。但見老人依然談鋒甚健,語不厭詳,奈在下多貪幾杯,只覺耳邊嗡嗡,昏昏思睡。

在迷糊惝怳之間,陡覺得有人在我的肩上掇了一下子,驚醒來一看,但見屋內已一燈如豆,杯盤狼藉,那位老人竟不知去向了。外面已是夜闌人散,景物沉沉,面前只站定一個板著面孔的堂倌,對我說道:“客官睡的好半天了,二鼓已交,小店不同旅館,你老會過賬,也該走了罷!”鄙人驟然清醒,正感驚奇,又見那堂倌說話不大遜順,一時竟想不起用甚么話來罵這粗魯的家伙幾句,只得按捺下去,定了定神,向他打聽方才那位老人那里去,又替他形容一番。堂倌卻粗聲粗氣的稱道:他整日在大廳當值,并沒有到這房里來。而且一天到晚,來往的客官那樣多,那里記得每一位顧客的樣子!一邊說著,便把賬單遞了過來。我一看上面,開著六樣菜、八壺酒,吃的這樣多,是不是他趁人酒醉思昏,胡亂的多開了幾個錢,也未可知,但是除了照付之外,再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心里最掛念的,還是那位老人,他的風神言語,歷歷在目耳之間,何以竟不辭而別?使人疑疑惑惑,如墜霧中,而且一覺醒來,又把老人名號里居通通忘掉。況且他來的偶然,去得蹊蹺,究竟所遇是真情呢,還是一場夢幻呢?一時忐忑不定,詫異難決,只好垂頭走出茶館,匆匆回到寓所。跨進書齋時,見小廝蜷縮睡在一廂,不屑理他,便趕緊找出《唐書》,和自己積年訪問得來的筆記,披閱了一會兒。回想老人所說,大體與史料相符,惟在唐朝的輿圖上,再也找不到那欄坊的一個縣,未免又添了些狐疑。但不管如何,且展紙染翰,把老叟所說的三件奇案,馬上記錄下來。一口氣寫下,直到晨雞報曉,方行擱筆。到了次日清晨,便四處打聽那位曾經做過知府的狄姓老翁,冀或一遇,也算奇緣,可是一點消息皆無,只好權認這位老人是過路客人,或是一個息跡山林的隱士罷了。現在在下把這狄公三案,呈獻看官面前,至于那一天蓮池奇遇,究竟是夢是真,須待看官自行領會去罷了!閑言少敘,書歸正傳。

話說大唐中宗年間,在朝有一位名臣,此公姓狄,名仁杰,表字懷英,乃山西太原人,少由明經出任縣尹,一直升到侍郎,平章國事,封為梁國公。他為人公忠保國,剛正廉明,一生平反大獄,判斷奇案,不下萬余件,事載國史,名垂千秋。

如今單表這年,狄公奉命由江蘇蒲陽縣,改調欄坊。這欄坊縣位于西北邊陲,與回紇土番,犬牙相錯。朝廷以狄公考跡最優,又以邊縣難治,必用干員,于是調任的命令就落到狄公身上了。狄公拜命后,怎敢怠慢,于是趕辦交代,即刻動身。一方派人,快馬先行,咨會欄坊;一方屏當行裝車輛,準備登程。隨帶人員眷屬,除三位夫人、男女公子、小廝丫頭外,尚有自幼在狄府的一位洪管家,和兩位綠林出身、改邪歸正的馬榮喬泰。這兩人是狄公早年收在麾下,都是練就一身武藝,辦案有功,故狄公就將他兩人充當著兩名快班都頭,并倚之為左右手。另有一位名叫陶干的,此人早年跑過江湖,足智多謀,卻練就了一身小巧功夫,年青時為非做歹,曾犯在狄公手內,因賢臣憐才,勸他改入正途,于是留他作一個長隨侍衛。

這一日,狄公把老管家洪亮叫來,問了問,知道車輛人馬,統統備齊,只待動身,又囑咐他傳下話去:“此去要走好多日子,始能到達;多帶些干糧草料,少打擾老百姓,而且邊徼路荒,更要格外留神小心。”次晨狄公等一行,連腳夫雜役在內十多個人,馬榮喬泰騎馬在前,狄公及內眷乘坐轎車居中,洪亮陶干押著行李車在后,離開了蒲陽縣城,直向西北出發。走了多日,自是曉行夜宿,渴飲饑餐,越嶺爬山,備嘗辛苦。這日算是進入了欄坊縣城東的官道,前面峰巒疊起,樹林蔭蔚,時交夏末秋初,蔓草荒煙,一片寒瑟。又加山路崎嶇,車馬顛簸異常,狄公以下都覺十分疲倦,無不盼望當晚能夠趕到縣城,且那邊官民如有迎接,早到些也免得叨勞人家久等。但事不湊巧,后面一輛車子忽然脫了輪,只好駐足修理,不免耽擱了好大半天方才竣事。這時已紅日西落,群鳥歸林,山野光影,越顯得荒涼可畏了。

馬榮一馬當先,抬著頭往遠處張望,那里有甚么縣城影子,只又見一峰前橫。他回轉馬頭,責備腳夫們說道:“你們不是說就快到了嗎?這般晚了,還要再爬那個山是怎的?”車夫忙答道:“爺們別著急,爬過這個山,就可以看見縣城了。”馬榮聽他這般講,也無可奈何,于是對喬泰說道:“一路之上,人煙稀少,若照這樣走法,要到半夜方可到達,這是多么擔心的一件事呢!”說話之間已經爬過山峰,緩緩地向山后的羊腸小道走去。前面卻是一個大峽谷,松柏參天,陰陰森森,越加黑暗起來。

狄公這時正想吩咐從人預備火把,陡然聽見一聲呼哨過后,從左面林中忽然竄出十來個人,個個黑布包頭,手執鋼刀木棍,前后包圍上來。口中亂嚷著:“過路留錢,無錢留命!”馬榮早一眼瞥見,知道不妙,正想抽刀抹馬,照顧車輛眷屬,忽見草叢中跑過一人,執棍自下打來,來勢甚猛。馬榮不及還手,急中生巧,俯身趁勢滾下馬來,伏地朝著賊人,用了一個掃堂腿(注:原為“)。賊人一棍落空,不提防腳下受敵,撲通一聲倒地。馬榮那敢怠慢,起身跟進,向倒地賊人心窩一腳,不顧他的死活便舍了,趕緊往后飛跑,一面喊道:“喬爺下馬拿賊!”這時喬泰也正與一賊交手,只見未及一合,賊人已吃了一刀倒地,馬榮又連戳倒了兩個賊人。

再表狄公這邊,所有車夫見賊人攔路,照例先跑,紛紛逃入樹林里面。只見兩個賊人奔到狄公這邊,首先一棍把六十多歲的洪管家打暈了,然后向狄公進攻。狄公見形勢危急,順手把車上所帶的一根長矛拿在手中,預備殺賊。說時遲,那時快,賊人臨近,看見狄公手中持著兵刃,立刻便將矛頭的一端握著,欲借勢把狄公拉下。狄公用力把矛往前一拄,這叫做借勁使勁,賊人出其不意,兩勁合一,隨即倒下,矛已放手,狄公得勢回矛,又急刺另一個賊人。這時倒地賊人爬起抽刀,也照狄公殺來。狄公雖幼習弓馬,因連日疲勞,焉能持久與兩賊交手,可巧喬泰此時自后趕到,一個被他一刀結果了性命,一個被他一腳踢倒在塵埃。

狄公脫險,忙命喬泰把活的拿下,然后齊到行李車這邊。只見兩個賊人,一個倒在地下,兩手握緊自己脖項;另外一個手持木棍,望車下搜尋。喬泰欲留活口,用刀平拍賊頭,就聽哎喲一聲,暈倒在地。這時車下鉆出一人,手里拿著一根繩子,緊握不放。狄公一看,原來是陶干。他笑著說道:“賊人來時,我吃了一棍,隨勢倒地裝死。他們忙搶行李,我慌忙找不到兵刃,卻抓了一根牛皮繩子,打了活結,學那圈馬套狗的法子,從后面套著一個,用力一拉,他就倒在地下,我卻藏在車底。另外那一個賊正在納罕,沒有想到老爺們已到。”狄公笑了笑,稱他足智多謀。陶干又從袖中掏出繩子,把兩賊通通捆起。

再說馬榮見喬泰保護狄公,他便四下尋找賊人,免遭暗算。前后收拾了兩個后,又見一賊,身材不高,黑巾圍頭,手持匕首,就向馬榮猛扎。馬榮不及還刀,只用左掌向那賊右腕下面一擋,反腕握著他的小肘,用力一推,忽見賊人已仰面摔在地上。就聽哎喲一聲,聲調細脆,卻是一個女人嗓音。馬榮吃了一驚,刀已撤回,俯身細看,見他頭巾已落,長發蓬松,誰說不是一個女人呢!馬榮喝她起來,見她手中匕首早已丟掉。馬榮不肯動手去綁,只得提刀威赫著她,跟著他到狄公那邊去了。

馬榮稟狄公道:“這是一群草寇,亂砍亂搶,全不是綠林手法。萬想不到,里邊竟會摻雜一個女的出來。”狄公細看女賊,卻是一個面貌秀麗的妙齡女子,大家無不稱奇,只好也綁上雙臂,放在行李車上。這時車夫等也都陸續回來,眷屬方面,只少受了一點虛驚,還都平安。狄公于是命人點起火把,查看一切,幸無損傷。洪亮雖吃了一棍,也不甚重,已自行爬起。再查賊人們,加上一個女的,一共是七人被捉,三個死亡,于是大家坐在地下稍微喘了喘氣。馬榮稟道:“前邊想離縣城不遠,仍是趕路要緊。這伙子毛賊,說不定另有同伙,或者是另有干匪來到。此刻苦戰了一次,大家已經疲勞不堪,若是再有意外,就怕保不住咱們的安全了。”狄公聽罷點頭稱是,下命繼續動身。馬榮喬泰找回了坐騎,仍舊在前引路。洪亮陶干照管行李車上被捉的七個賊人,按次而行,出了峽谷,遠遠地看見巍巍的一座很高的城樓。這時車夫們都高興的叱喝道:“老爺們緊走幾步吧,前面就是欄坊縣城了!”要知欄坊縣城的情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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