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水渠在城中村七扭八拐的骯臟小路間穿行,各家各戶的污水融匯出令人作嘔難以形容的顏色和氣味。海面上套著五顏六色的泳圈縱情狂歡的人們,從不曾光顧這藏污納垢的角落,也從不曾關注這悄悄伸進海中的臭水溝。而海洋永不動容,喧囂人世間的臟污、純凈、丑陋、美好、背叛、忠貞、熱烈、冷漠都被它無聲無息地吞沒,消散于廣袤幽深的海底。
一只老鼠從鞠浪腳前大搖大擺地跑過,消失在垃圾堆里。上午城中村寂寂無聲,人們外出奔波于生計,丁大桅也一樣,鞠浪本來也不在乎,這個沉默的怪人不會去控告他非法入室。
屋子里依舊是那簡單的陳設沒有變,鞠浪蹲下來翻看地上那幾摞書,都是當廢紙丟棄的舊書,年深日久,酸味刺鼻。徐浪一本一本仔細檢視,前面兩摞是一些廉價盜版的武俠玄幻小說和偵探小說,還有菜譜和學生課本,還有一摞是過期雜志,時裝、旅游、文摘什么的。
鞠浪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失望地站起身。他兩腿酸麻,頭暈目眩,在這狹小的斗室中徒勞地轉圈像一只彷徨的老鼠。門外陽光刺眼,兩個臉上臟兮兮的孩子穿著破爛的拖鞋笑著相互追逐跑過去,像是丁大桅對他的嘲笑。
他憤憤地甩上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一腳踹倒門口摞放整齊的玻璃酒瓶。一片稀里嘩啦聲中,鞠浪離開了城中村,走過土路,前面轉山公路對面是蓮花山景觀棧道的入口,這入口在山巒東面。沿木棧道步行1小時45分鐘,看見了那條從東北往西南方向流淌在群山之間的小河,景觀道在河邊到了盡頭,走過河上的石橋,在野路上繼續攀爬半個小時,鞠浪來到鬼子墟。
松濤陣陣,他蹲在傾頹的炮臺上抽煙像一只蒼老的禿鷲,俯瞰群山起伏無盡,松林間墳塋點點。
景觀道路途平順但距離最遠,這一段路他走了兩個多小時。
從市區、城中村和天涯旅舍到鬼子墟,北、東、南三個方向的山路鞠浪試過多次了。從旅舍走的那條路都是崎嶇的野路,還要經過沒有橋的河段,即便順利過河,體力充沛的登山者,也要兩個鐘頭。
墻上俯臥的裸女撅著異常肥碩的臀部,野外藝術家的畫筆是燒過的木炭,線條黑粗凌厲。初秋的風在林間穿行,鞠浪仰頭望著提早出發的雁陣劃過長空無牽無掛向南而去。他嘆口氣,熄滅煙頭,起身從北面下山,在盤曲山路上踽踽獨行,想著心事。通向市區的這條路最便捷,蓮花山北麓靠市區方向是墓地,碎石鋪就的祭祀小路貫穿其間,不用一個小時就到了山腳下。
鞠浪回到警局開車去轉山公路,在商業街看見韓荷的沃爾沃停在秀秀發廊門前,他緩緩駛過發廊,韓荷在里面,隔著玻璃留下一縷筆直纖細的剪影,在理發店旋轉的七彩燈箱包圍中,也透著說不出的孤單和憂傷。他想了想,警車駛進一條僻巷停好,拎著個紙袋來到發廊推門而入。
“老頭兒。”韓荷叫他,“怎么來這了?”
“在外面看到你們了。”她的笑容沒變,可鞠浪知道,那雙明眸中對他閃動的光彩消失了。
遠遠難得摘下他那頂帽子,他的頭發長了,理發師也沒給他剪短多少,只打理了兩鬢和后腦,肥皂泡泡似的柔軟卷發堆在小腦袋瓜上,像只可愛的小狗。
“他天天戴著帽子,留這么長不熱嗎?”鞠浪沒話找話。
“夏天都過完了,不讓他再戴那個傻帽子,我剛才給他買了個飛機換他的帽子。”
坐著等遠遠洗干凈頭發,鞠浪道,“我跟你們一起回去。”
“你不要執勤嗎?”
“今天沒什么事。”
韓荷沉默開著車,遠遠在后座上拆遙控飛機的包裝。
鞠浪先開口,“等紀小曼出來了,你還是好好勸勸她。”
“是啊,不能為了個人渣毀掉自己的人生,該放下還是要放下。”她的聲音無波無瀾。
“我不是說這個,紀小曼是個聰明人,不會那么傻,再犯第二次錯。”他呼吸著女人身上熟悉的香氣,瑞龍腦香在這個艷陽高照的正午更顯得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覺得也是,那還勸什么呀?”韓荷笑了,白色項鏈在胸口起伏。
“我是說,她還是要走嗎?姑娘家孤身一人背井離鄉的。”她脖子上的紅繩不見了,那根繩子上,系著與鞠浪的觀音同一塊玉石雕成的佛像。現在,女人白皙的頸項上,圈著一顆顆華彩晶瑩的珍珠。
“她沒事的,她能照顧好自己,咱們就別操心了。”韓荷想想,斂起笑意。“況且,就算她想回來,酒店也不能聘用有前科的員工,客人會有想法。”
鞠浪在心中嘆息,兩人再也無話,街上服裝店飯店招徠顧客的打折廣告吵鬧不休,焦躁的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
車轉到濱海路上,夏末秋初,游人少了,丁大桅依舊低著頭在海灘上徘徊,鞠浪猶豫著要不要下車。
“算了吧。”韓荷看出他的心思,“這么久了,也沒什么發現。”
鞠浪體味著話音中的冷淡灰心和無所謂,那晚紀小曼刺殺丁大桅失敗似乎澆熄了韓荷的所有希望,她再也沒問過案子的進展。
回到酒店,徐耀東從后廚轉出來,“老鞠!吃飯了嗎?我給你準備一份。”
“我,我吃過了。”
“老鞠,遠遠餓了,我們吃飯去了,你在這歇一會兒喝杯咖啡,這些天你也夠累的。”韓荷帶著遠遠走向后園,徐耀東端著飯菜跟了過去。
從紀小曼被捕后,鞠浪再也沒被邀請進入那間掛著貝殼風鈴的小屋。他在大堂里呆坐了一會,看見徐耀東領著遠遠去外面玩遙控飛機,孩子很開心,這幾天,韓荷對他看得不那么緊,他恢復了外出玩耍的自由。
他心亂如麻,BJ催著他回去。可是,眼前沒有頭緒的迷案,沒有答案的感情,他像一只漂泊瀚海失去方向的航船,期待著迷霧中燈塔的光亮……
手機響了,BJ打來的:“你要找的那個譚從光找到了,在清華大學……”
掛了電話,鞠浪盤弄著胸前的玉觀音想了一會,估計韓荷母子該吃完午飯了,他拎著紙袋子朝后院走去,穿過花叢,踏上樹影斑駁的木階,敲響小屋的門。
“老鞠。”韓荷開門。“你有事?”
“嗯……”鞠浪不知道該不該進去,也不知如何寒暄,“這些錢,你拿著。”
“這是……”韓荷接過紙袋往里看了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這意思是……不找了?”
“我……”鞠浪滿腹的話,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樹蔭花影下的女人想不想聽。
“沒事。這人海茫茫,大海撈針談何容易。”韓荷把袋子推給他,“這錢我媽既然給你了,你就拿著,你也辛苦一場,幫了我們這么多,你知道我不缺錢。”
“小荷……”鞠浪不接,低著頭囁嚅,“兩碼事。這是我的心病。”
“好吧。”丁香在陽光下散發馥郁膩人的香味,她的聲音平靜不帶感情,“當我替你去了這塊心病。你也別再琢磨程寬的事了,既然沒有證據,緩一緩再說吧,別又走火入魔了。”
“我有分寸。”兩人站在掛滿紙飛機和風鈴的木廊上,鞠浪再也無話可說,“那我先走了。”
微風徐徐,風鈴叮咚,他邁下木階。
“老鞠。”韓荷叫住他,“最近發生太多事,我想靜一靜。”
“我知道。”鞠浪走過雛菊迷迭香環繞的小徑,秋季枯水,山上的泉水變成涓滴細流,池塘的水面降下來,漢白玉雕像露出以前沒入水中的下半身,竟是一條盤曲的蛇尾。這原來是一尊女媧雕像,傳說中造人補天的女神,韓荷拜祭她來紀念自己的母親。她已經回屋了,只有女媧娘娘那一對碧眼凝視著他。
他緊抿著嘴走出酒店,徐耀東在沙灘上教遠遠擺弄遙控飛機,遠處是丁大桅佝僂的身影,看不清他是不是在望著這里。旺季過去了,海邊玩水的人不多,自從程寬出事后,韓荷和他再也沒有下海游泳。
鞠浪鼻腔里噴出濁重的嘆息,腦子里縈繞的模糊無狀又揮之不去的疑問快要逼得他要發瘋。海潮依舊從容不迫地拍打出恒定的節奏,用它那古老得無法想象的記憶哼唱著神秘歌謠,呼喚他在深藍的懷抱中得到解脫。
鞠浪脫掉鞋,扔下手機和鑰匙,穿著長褲和襪子往海里跑去,仿佛沒聽到徐耀東的呼喊,撲進潮頭游向深海,把人們驚異的目光留在身后。
所有雜音銷聲匿跡,愈往深處浪涌愈平緩,他緩緩劃水,海水清涼,頭腦漸漸松弛清晰起來。鞠浪抬起頭去尋找遠處的島嶼,沒戴泳鏡,海水模糊了視線,他不再往前,停下來長吸一口氣,展開雙臂臉朝下漂浮在水面一動不動,隨著動蕩的波濤起起伏伏。
海藻在水底搖擺舞動像海妖的長發,迷幻龐大的魚群無聲穿梭,閃動青綠冰冷的鱗光。一張張面孔開始浮現,一幕幕情景在水底閃回。他睜大雙眼,目眥欲裂,他覺得真相即將浮現,答案近在眼前,可轉瞬又沉落于光陰的幽深海底,永生永世,不再浮起。
他噴出一串串氣泡,肺葉似要炸裂,終于忍不住,猛地抬頭出水,喘息著,用力甩掉頭上的水珠,甩掉這迷霧重重的難題。回過頭,燈塔上的紅光一閃一滅,天涯旅舍里的女人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他掉頭向岸邊游去,心中唯一能確定的答案就是,他愛她。
“我們來這地方干嘛?今天不是紀小曼釋放的日子嗎?”
“我今天休息。”鞠浪已經在拘留所見過紀小曼,他不答韓荷的問題,拎著瓶白酒踩著巉巖中開鑿出的石階一蹬蹬往上,“你慢點。”
“這里好高!你來這喝酒?”韓荷跟在他后面登上巖壁上的爬梯。“還是你發現了什么?”
“我有話對你說。”爬梯到頭,他踏上最后一級臺階,燈塔矗立眼前,懸崖下海水鼓噪動蕩著。
“要下雨了。”韓荷站在紅色燈塔下望著海天交接處涌起的烏云,“有什么話回去說嘛!”
“旅舍里人多。”鞠浪低頭撿起一塊棱角分明的大石頭。
“到底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她依舊素面朝天,白衣黑裙,挽起的長發上隨意地穿著一只玉簪。
鞠浪提了提氣,想說的話還是沒說出口,他把石塊丟下懸崖,“BJ來了調令。”
“我聽說了,你要走了。”
“你知道了?”
“這是好事呀,也不用避人呀!”韓荷笑了。“你呆在這里太屈才了,今天這是要跟我告別嗎?”
鞠浪擰開瓶子喝了口酒,“我是想,問問你的意思。”
“問我,當然希望你回去了。”
“你想我走?”
“老鞠。”韓荷正色,“這小地方怎么跟BJ比呀?”
“可是我走了,你和遠遠……”
“這個你就放心吧。”她又笑起來,“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了,也不能因為我們娘倆這點事,耽誤你的前程啊。”
“小荷。”鞠浪終于鼓起勇氣看著她,“我是說,我們的事,你想過沒有?”
“我們什么事?”
鞠浪猛灌一口二鍋頭放下酒瓶,那燈塔年久失修,小門已倒了,他踩著銹跡斑駁的鐵門進去,單手托著一個紅色小盒出來,學著程寬的樣子笨拙地單膝跪在韓荷面前,打開盒子。
韓荷看著里面鑲著祖母綠寶石的戒指沉默了一瞬,又咯咯笑起來,“老鞠,你這是喝醉了?”
幾只海鷗落在燈塔尖上想做見證人,海風掀起鞠浪蓬亂的頭發,顯得很滑稽,“我們結婚吧。”
“你說什么醉話?”
冷霧漸起,鞠浪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會保護你和遠遠,我會抓到兇手,我也會找到你哥哥。”
“別說了,老鞠,好男兒志在四方,別為我這么個女人耽誤自己,你是個好警察,你對我的幫助,我會一直記著的。”她背手轉身向著大海的方向,“你走吧,有太多案子等著你去偵破呢!”
“我不走。”
“別說了,老鞠,不可能的。”
“為什么?你不信我?”鞠浪站起身。
“我們……”韓荷輕聲說,“是一場誤會。”
“誤會?”起風了,海鳥飛竄鳴叫,一場大雨迫在眉睫。
“你不明白,我心里……”韓荷欲言又止。
沉默的鞠浪突然激怒,“我明白,在你心里我不過是跟徐耀東一樣的貨色,可以輕易收買也可以一腳踹開的便宜貨色!”
“你說什么呢!老鞠,這里好冷,回去吧。”韓荷抱緊雙臂。
鞠浪不肯,他擋住她,一步步逼近,“我被錢收買,去找一個一輩子不愿現身的人,我被你的感情收買,沒有證據,天天走火入魔地想著怎么去冤枉一個好人!”
“老頭兒……”韓荷在發抖,沒有注意霧中無聲無息靠近的影子。
“你說你愛我,依靠我,要我保護你們母子,釣我上鉤。現在發現我靠不住了,對付不了丁大桅了,就把我像死魚一樣丟開!”鞠浪怒不可遏,狠狠將手里的盒子扔下懸崖,戒指在空中脫離了首飾盒徑直墜入大海,那盒子卻不肯面對命運,掙扎著在風中翻滾。
“不許你這么想。”一個巨浪猛地撲來,水沫飛散,風鼓起韓荷的裙角,吹散她的額發,也吹散了她的聲音。
“你不許?你要控制一個警察的頭腦和思想?”鞠浪冷笑著,將韓荷逼向懸崖,“你買通徐耀東來騙我,為了達到目的,你不惜用自己的身體欺騙我的感情!現在,你又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只是一場誤會!”
“不是這樣的!”韓荷喊道。
“那是怎樣?你早知道真相,只把我蒙在鼓里,你從沒信任過我!”這話真的讓鞠浪心里陣陣刺痛,他兩眼通紅,抓住韓荷的雙臂,“你把我當成傻子!當成牽線木偶!你在乎過我的想法,我的感情嗎?”秋風獵獵,海潮咆哮,崖下探出海面的群礁等待著擇人而噬。
韓荷兩腳幾乎懸空,玉簪滑落崖下,海風拽著她的長發,跳起一支瘋狂的舞蹈。她閉上雙眼,卻聽到鞠浪身后久違的聲音,“住手!”
他來了。韓荷想說“不要”,卻又聽到燈塔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住手!”這女人的聲音也是那么熟悉,“丁大桅,你又想殺人!”
韓荷迷惑了,她睜開眼睛,沒錯,那個用雨衣帽子遮住滿臉燒傷的男人站在跟前,斑駁焦枯的手中握著塊大石頭。
“把石頭放下!”紀小曼從燈塔中走出,舉著攝像機。“浪哥,他真的不是瘸子!”
“你果然來了。”鞠浪把韓荷穩穩地抱回地面,沒有回頭,向身后的男人說,“韓江。”
四人一時靜下來,海風吹動雨衣嘩嘩作響,霧氣消散,丁大桅手里的石頭落到地上。
鞠浪粗糙的大手放下韓荷,眼中帶著疼惜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