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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往事

  • 天涯旅舍
  • 高二虎
  • 11002字
  • 2023-05-02 07:53:28

鞠浪走進旅舍大堂,外面天已經黑了。

一對男女在前臺退房,“謝謝你給我們的北房換成南房。”

“哦,昨天不是我,很高興您住店愉快。”程寬的父母從鄉下趕過來,紀小曼陪去老人了,前臺是換班的服務員。

看樣子是一對新婚夫婦,妻子很開心,“昨天來的時候小美女說有海景房空著也是空著,給我們免費換房。景色真的是太美了,你們太貼心了,回去我一定給她寫一大段好評!”

可惜紀小曼已經請了長假。鞠浪心里嘟囔著穿過大堂來到后院,韓荷迎上來,“你可來了,這一天去哪了?吃晚飯了嗎?”

鞠浪焦慮煩躁,他的眼中布滿血絲,眉頭擰成疙瘩,“審他。”

韓荷拿起對講機,“東哥,做一份晚餐送我屋里。”

團團趴在風鈴小屋門前睡覺,不再朝他吠叫。

一進屋,韓荷便問,“丁大桅交代了?”

鞠浪癱坐在椅子上,“沒有。他不說話。”

“他不承認也沒用,都是他干的。這次他可放不出來了。”韓荷的小屋依山靠水夜里濕寒,說話間她燃起炭爐擺好茶具。

“放了。”

“放了?怎么給放了,他可是殺人犯!”

韓慈遠對兩人的談話充耳不聞,坐在地毯上擺弄一堆樂高積木,拼出一個臃腫歪斜的直升機。

“沒有證據,沒有證人。找到了擊中程寬后腦的石頭,上面沒提取出指紋,旅行箱上有幾只指紋,大半都是是程寬的。”

“那不就是證據?他手上指紋都燒沒了!”

鞠浪疲憊地苦笑。徐耀東沒來,餐廳服務員送來了晚餐,一個涼饅頭,一碟咸魚。

“不吃這個。”韓荷奪過他手里的饅頭用筷子串起來在炭爐上烤,“我給你煮方便面,這爐子煮面可好吃了。難道一點線索都沒有?”

“有幾只血腳印。”鞠浪和韓荷的鞋底都粘上了血漬,在現場踩出了一些血腳印,除他們倆外,在程寬倒下的地方和行李箱之間,還有另一個人留下的腳印,右腳。此人右腳踩到了血泊,留下兩枚清晰的腳印,后面幾只就漸漸模糊不可見了。“奇怪,這人右腳留下的腳印清晰平穩,不是一個右腿殘疾的人。”

“這一定是丁大桅的詭計。”韓荷用筷子挑動鍋里的面,水汽蒸騰。“他故意用右腳粘上程寬的血,再用力踩出鞋印。”

“有這種可能,不過……”鞠浪陷在椅子里沉思,“我們到鬼子墟的時候,從程寬的出血狀況來看,他是剛剛遭到襲擊。有可能是你的喊聲驚動了兇手,他在我們抵達之前匆匆逃走,當時情勢緊張,丁大桅他能想到去偽造腳印?”

“怎么不能?丁大桅他早有準備。”

“如果兇手是丁大桅的話,綁架遠遠可能是有預謀的。可是,程寬和他一起都到了鬼子墟,這說明他一路都沒有發現程寬在跟蹤,這是他計劃之外的突發狀況。”

“不是他能是誰?”韓荷在面里臥上一個雞蛋,“他上山,程寬跟著他,發現了遠遠,他殺了程寬,一定是這樣。”

“警察辦案講證據,不能靠推斷,更何況,這推斷有一個怎么也無法解釋的漏洞。”鞠浪搓著胡子。“遠遠不可能自己爬上鬼子墟,而且還要過河,他帶著孩子上山,把孩子留下,再下山回城中村。我們倆上山用了兩個小時,從鬼子墟下山去城中村的路我試過了,也要兩個多小時。遠遠7點10分出去的,而我們三個7點45分到城中村,那時他人在家里,就算是登山運動員也不可能跑這么快。”

“這又是個奇事。他怎么做到的?一點馬腳都沒露出來?”韓荷把熱騰騰的面端過來。

“我們搜了他那個房子,有一雙鞋底上沾著山里的泥土。”面香使鞠浪的腸胃蘇醒過來,他一天一夜沒吃東西。

“那不就結了?”韓荷挑了一筷子面條在白瓷碗里涼著。“燙,等會吃。”

“那證明不了他綁了孩子,殺了人。”鞠浪含著面嗚嗚嚕嚕說不清話。“鞋上沒有血跡,法律沒禁止他爬山。”

“他是找了個同謀?程寬跟蹤丁大桅到山頂發現了孩子,他們搏斗時,他的同伙從身后偷襲了程寬。”韓荷給他烤得焦香的饅頭。

“程寬身上和現場都沒留下搏斗痕跡,況且,孩子被綁,丁大桅一定是第一嫌疑人。什么人會蠢到跟他一起作案?還殺人?我跟了他這么長時間,從沒見他和誰說過話,他連手機都沒有,買東西都是去超市。”韓荷在面里放了紫菜和蝦干,鞠浪狼吞虎咽。“就算他有個沒腦子的同黨,那殺了程寬后,他們不把孩子帶走,冒著殺人的風險,還把遠遠留在原地。然后他回家等著警察去抓他。這不可能,說不通。”

“說不說得通也一定是他!”女人放棄了冗長無趣的推理。“你一天不抓他,我們就危險一天。”

夜色沉沉,蟲鳴斷斷續續,遠遠把他的直升機托在手上突突突地飛著。

“我知道,他跑不了,我們24小時監視著他。”

“程寬不就是監視他的時候死的嗎?”

“相信我,我會查清楚的。”鞠浪吃光面和饅頭,韓荷也煮好了一壺白茶,他喝口茶漱漱口,起身準備回去。

“老頭兒,別走,遠遠要你哄他睡覺。”

這是鞠浪第一次進韓慈遠的房間,大書架上擺滿書和各式各樣的飛機模型,寫字臺上相框里的少年燙著當年時髦的發型,韓荷摟著他,倆人笑得沒心沒肺。鞠浪認識這個少年,何阿姨給他看過照片,這原來是韓江的房間。

鞠浪翻了一會書架上的航天雜志,孩子睡著了,他關燈,輕輕摘下遠遠頭上那頂睡覺都要戴著的帽子放在枕邊,走出房間。韓荷已經收好碗筷,沖了涼,穿著件淡紫色的絲綢浴袍在吹頭發。

“我先回去了。”夜涼如水,鞠浪不敢抬頭,只看著她雪白頸項上串著玉佛的紅線。

“老頭兒,我睡不著,你等會再走,我怕。”

鞠浪鼻腔噴出一口濁氣,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小荷,昨天吃飯沒吃完,我要說的事,也沒說完。”

韓荷高興了,“說吧,今天有的是時間,你怎么說都行,我愛聽!”

鞠浪抿著嘴,不能不說了,到時候了。“我在BJ的時候,有個地產商投資失敗,和老婆一起在他沒建好的爛尾樓上跳樓了。當時已經結案,可是那個妻子的父親找到我,老人姓金,說他女兒和女婿前一天一起吃飯的時候還在討論換什么車,他們不可能自殺。我看了卷宗,也覺得蹊蹺,那個工地早就停工,只留了個外地打工的看守,當時現場有兩個人,他和張銳強的司機,那個自殺的商人叫張銳強。”

“你讓我先猜猜。兇手是那個司機,圖財。”韓荷捏一只玉梳慢慢梳理濕發。“身邊這些不起眼的熟人最可怕。”

“司機說他當天載夫妻倆去那個爛尾樓,沒什么異常,老板平時就不愛說話,老板娘還責怪他開車太慢。我覺得他沒說謊。”這個案子壓在鞠浪心里太久,里面千頭萬緒,他決定還是長話短說。“我反復看卷宗和現場,我想到了那看守的作案手法,可是沒有證據。找他,人已經不在BJ,我沉迷在這宗疑案里無法自拔。”

這算是圖窮匕見吧,鞠浪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這時候何阿姨找到我,想我幫她找兒子。她一直在BJ找她失蹤的兒子,她說她兒子一定在BJ,在航空大學附近,警局沒人理她,她遇到老金,老金就帶著她來找我。”

“你是說……”

“是的,她的兒子,叫韓江。”

屋子里靜下來,只聽見園中泉水輕吟一曲陰郁的歌謠。

“老頭兒!你?”韓荷放下梳子,“你來這是為了他?”

“是,也不是。怪我一直瞞你,到現在……”

“可我母親已經……”

“我知道,當時我跟何阿姨說沒時間,但她給我十萬塊錢,說讓我先找著,找多長時間都行,花多少錢都行,只要能把人找到,他不能一輩子當逃犯,在監獄待幾年就能出來全家團聚。我當時走火入魔,急著找到那個外地看守,局里不批準,家里錢都是老婆管著。我就收了何阿姨的錢,去HLJ那人的老家,我想等我先查清這個案子,再幫她找兒子。”為掩飾心中的忐忑,鞠浪低頭在炭火上點煙。

“當年是我執意要生下遠遠,母親怎么勸也不行。后來我賭氣說,我哥要是能回來,我就打掉這個孩子。母親收到過哥哥從BJ寄來報平安的明信片,母親知道他人在BJ,他一直夢想著去航空大學讀書。她就動身去找我哥……”韓荷輕嘆一聲,這故事的結局她和鞠浪都已了然。“還是先講完你的故事吧。”

“我終于找到了他,暗中調查發現他的巨額存款。我逮住他,他說他其實是張銳強的兒子,我怎么肯信,把他帶回BJ做了鑒定,他說的是真的。張銳強告知他是自己的私生子,所有現金都留給他,那天他先把老婆推下樓然后自己也跳樓了。”他吐出絲絲縷縷的煙霧,“等到我回到BJ的時候,何阿姨已經……”

鞠浪說不下去了,一只飛蛾崩崩崩地撞擊著吊燈。

“她回來跟我們生活過一段時間,又去了BJ,她說會有好消息,我要陪她一起,她執意不肯,讓我照顧好孩子看好旅舍,我們一家一定能團聚。她那時肝癌晚期,沒跟任何人說。她最后也沒有見到哥哥,在BJ的醫院一個人走了……”韓荷停下來仰頭看那飛蛾,鞠浪心頭有只碌碡滾來碾去,他想起老袁頭醉時說過,那尊鑲嵌寶石的漢白玉像是韓荷為了紀念去世的母親,重金請人雕塑的。

“我瘋魔了兩年,才明白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沒有證據僅憑推斷去追查抓捕一個無罪的人。老婆跟我離婚,局里也容不下我,反正在BJ也待不下去了,我想去哪都一樣,就申請調來這里,既是混日子,也想搜集線索,找找韓江。”

“那你跟我在一起?”韓荷拭去淚水,輕聲問。

“我原本不想打擾你的生活,可是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到現在,已經沒法說清楚了……那筆錢,我會還,我正在存。”

韓荷不語,夏夜的風從紗窗外送來茉莉花的幽香,木炭紅亮著發出細碎的嗶啵聲。

“你要我滾出去我能理解,你放心,我會一直保護遠遠,和你……”鞠浪掐滅煙蒂,向門外走去。“等辦完這件案子,就算天涯海角,我也幫你找到他。”

女人從后面抱住他,鞠浪僵直的脊背感受到女人身體的柔軟。

“老頭兒,別走……”

月上中天,旅舍燈火熄滅,瘋玩一天的游客們沉浸在甜美夢鄉中,下面小屋里的聚散離合,黑暗群山間的生死情仇,他們無知無覺,這里不過是漫長人生旅途中短暫的一站。萬籟俱寂,只有女神雕像始終睜開的綠寶石眼睛,閃著幽幽的光。

夏天接近尾聲,海灘上游人享受著最后的歡樂時光。海浪懶洋洋地推拉著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泳圈氣船,遠處摩托艇拖拽著香蕉船蹦跳飛竄,灑下陣陣尖叫。

丁大桅弓著腰在帳篷、陽傘和躺椅間穿行,他就這樣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在沙灘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一天又一天。這個陽光下的幽靈,一切歡愉享樂都與他無關,都被隔離在那件黑色雨衣之外,他的兩眼只能看到地上的瓶子和煙頭。

海灘東頭有幾個孩子提著水桶在石縫里捉小螃蟹,退潮時這里的礁石連成一片,游泳的人不往這邊來,是個釣魚的好地方。丁大桅看見幾個易拉罐,丟在一個戴大草帽的釣魚人身后,他一瘸一拐走過去,坐在折疊椅上的釣魚人穿件老頭衫正仰頭喝光啤酒,把易拉罐往后面一拋,抄起魚竿開始收線。

礁石堆上遍布海苔,濕滑坑洼,不小心跌倒很容易被嶙峋石塊和鋒利的牡蠣殼劃傷,丁大桅走得更慢了,小心翼翼地去撿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空罐子。就在他左腳邁前正要彎下腰的時候,那個戴草帽的人突然提著魚竿站起來要拋竿。

“哎呀!小心!”孩子們的驚呼。叼著煙的釣魚人被大草帽遮住耳朵渾似不聞,丁大桅抬起頭,看見他猛地將魚竿向后一甩,陽光下魚線閃動著點點銀光帶著鉛墜和魚鉤像一條鞭子凌空抽來,他本能地想往前竄出一步躲開這飛來橫禍,可惜他的右腿力不從心,一個趔趄撲倒,手里的編織袋飛出去,易拉罐嘩啦嘩啦滾落在礁石間。

鉛墜子在他的頭頂上晃悠,沒甩出去,釣魚人回過頭,看了看摔在礁石上的丁大桅,收起魚竿和折疊椅走了,沒留下一句道歉。

好在戴著手套,不過兩手都在滲血,手套被海水浸濕,刺激著傷口。孩子們遠遠地看著,不敢靠近這個怪人,丁大桅爬起來,他的雨衣也被劃開幾個口子,他一聲不吭,也不去看走遠的釣魚人,默默拾起口袋,低頭一個一個拾撿散落四處的易拉罐,他瘸得更厲害了。

鞠浪把草帽魚竿凳子統統扔進后備箱。

“丁大桅是真的瘸。”鞠浪心想,“他認出自己了吧?無所謂。”

這些天他曬得黑黢黢,穿著褲衩大背心扮演一個釣魚的老頭毫不違和。不過今天頂著大太陽演的這一出,毫無收獲。

他坐在警車里正往身上套警服,徐耀東在外面敲窗,“鞠警官,我要反應個情況。”

“什么情況?”鞠浪邊打開車門邊蹬上褲子,“你說。”

“周六那天晚上,是我去見孩子的時間。”徐耀東兩手各捏一支冰棍。

“周六晚上?”鞠浪下了車,“哪個周六?”

“就是出事的那天晚上。”他難得地沒對鞠浪擺臭臉。

“嗯,你慢慢說。”鞠浪并不討厭這個手藝不錯的廚師,他們都是離了婚的中年喪狗。

“那天我要去看兒子,早走了一會兒,等我到了市區,小陶打來電話,說孩子被拐了。”他是要去前妻家里。

“這天也太熱了!”徐耀東把冰棍遞給鞠浪,“鞠警官你也解解暑。他們都上山去找孩子了,我當時想,我回去幫找孩子也來不及,而且這個綁架犯既然帶著遠遠進山,就很可能從市區這邊下山。”

他想的沒錯,從天涯旅舍進入蓮花山后有兩條路:一條往東,與景觀棧道相通,出口在轉山公路連接濱海路的路口;另一條往北,穿過蓮花山北麓的墓園,抵達市區。這兩條路都要經過鬼子墟,第二條往市區走的路比第一條路距離近得多,而且進了市區就方便藏匿了,鞠浪突然想起了那只旅行箱。

“那我就不如直接從市區這邊上山,也許能截住他,我把車停在墓園,一路爬山去鬼子墟。”

“哦?”鞠浪本來漫不經心舔著冰棍,還在盯著遠處衣衫襤褸的丁大桅,聽到這里他來了興趣。“你認識那里?去過?”

“沒去過,誰閑的沒事去那個鬼地方?反正墓園里就有路能上山,我就順著道往上爬唄!”

鞠浪瞟他一眼,“嗯,你接著說。”

“我就看見丁大桅和程寬兩人扭打,程寬把丁大桅摔倒在地上,他朝遠遠跑過去,丁大桅爬起來撿起一塊大石頭,從后面砸程寬……”

他停下來等著推著冰棍車叫賣的老頭走過去,“然后,他就跑了。”

“冰棍!綠豆冰棍!小豆冰棍……”

冰棍吃完了,鞠浪含著木棍發呆,“你親眼所見?”

“是,我能作證。”

“你怎么早不說?”

“我害怕,我當時腿軟,癱坐在樹底下,直到你和老板娘帶著遠遠走了,好半天才站起來。”徐耀東低頭去撣白襯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我怕老板娘看不起我,一直忍著沒說這事。我以為丁大桅很快就會被抓,也用不著我多此一舉,可誰成想,你到現在也沒抓他,這真是……”

“嗯,我明白了,這下咱們就有人證了,你跟我回所里一趟。”鞠浪打開車門。

“你不去抓他?”

“抓,當然抓,你得先做個筆錄。”鞠浪丟掉還帶著甜味的木棍,“有了這個證據,他跑不了。上車吧!”

警車轉過濱海路進轉山公路,向市區駛去。“你說在鬼子墟看見他倆打斗?”

“是。”徐耀東拿起鞠浪放在車上的一本《讀者》。

“可是。”鞠浪皺眉道,“程寬身上和現場并沒有打斗掙扎的痕跡。”

“丁大桅那個小個頭怎么打得過程寬,還不是三下五除二的事?”

“這么說,你看見孩子了?”

“當然。”

“遠遠在干嘛?”

“那孩子能干嘛?就在那傻乎乎地站著看唄!”徐耀東松弛下來,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漫不經心地翻動雜志。

“你知道嗎?徐師傅,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程寬怎么能被人背后偷襲?我設想過你說的那種情況,程寬先把丁大桅打倒,再救孩子,然后丁大桅從后面襲擊了他。”

“對,錯不了,就是這樣!”

“可是……”

“可是什么?我說你這個人到底怎么回事?藏著什么心眼?老爺們能不能干脆點?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痛快抓起來斃了就完了唄!”徐耀東控制不住怒氣。“程寬死了這么久,他的父母,小紀和老板娘,還有我,都在等一個公道呢!唉!這白發人送黑發人……”

“可是……”鞠浪依舊是毫不在意,“我們在山上找到一條繩子,離現場很近,在鬼子墟通向城中村的山路上。”

“什么繩子?跟繩子有什么關系?這案子就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你不趕緊去抓人,天天躲在車里看雜志。”徐耀東不屑地丟下手里的《讀者》,“這個警察讓你當的,還真是逍遙!”

鞠浪不急,“其實孩子一開始被綁著,我和韓荷趕到的時候,有人解開了他身上的繩子。”

“啊?”

“如果現場是像你說的那樣,那程寬先打倒丁大桅,再去給孩子松綁,丁大桅從背后偷襲他。”鞠浪叼支煙在嘴上,“徐師傅,你也知道,程寬是個退伍軍人,他打倒丁大桅,然后好整以暇地去解繩子,他就不知道自己很容易被偷襲嗎?這不是電視劇里的弱智情節嗎?你認識的程寬會這么蠢嗎?”

這三聯問問懵了徐耀東,他吭吭哧哧,“那,那就是……”

“就是你看見第四個人了?他襲擊了程寬?”

“那,那倒沒有。”徐耀東不敢再嘴硬。

“我還設想了一種情況,程寬重擊了丁大桅,他覺得丁大桅起不來了,可是他偏偏又爬起來了,那么丁大桅的身上就應該有淤青或者傷口。但是我們當天晚上就檢查過丁大桅,他身上連一點擦傷都沒有。”鞠浪一手把方向盤,一手在摸索,徐耀東趕緊拿起打火機給他點火。

“既然你當時在現場,能你幫我解開這些謎題嗎?”鞠浪不去看他,徐徐吐出煙霧。

“這個……”

“照你的說法,程寬輕輕推倒丁大桅,然后去解繩子?他是笨到家了還是緊張害怕做了蠢事?就像你一樣?”

“來一根吧。”徐耀東木楞楞接不上來了,鞠浪也不相逼,遞給他煙盒。“老徐,這事我只告訴了你,你可要替我保密。那天晚上,韓荷沒看見繩子,我也一直也沒告訴她繩子的事。你們大概以為遠遠就那么站著等著人來救他吧,反正那孩子總是呆呆的。”

鞠浪停好車,“徐師傅,我們進去吧,這案子破了,你也算立了大功。”

“我……”徐耀東呆看著派出所大門,失魂落魄地把煙送到嘴邊,卻發現沒點著。

“老徐,我很想抓丁大桅,我也很想替程寬報仇,可是我如果采信虛假的證據,三下五除二把他抓起來,大家是痛快了,可是證據站不住腳,反而會讓他脫罪。”

“鞠警官,我……”

“不下車嗎?”

“鞠警官。是我昏了頭……”

是你昏了頭嗎?鞠浪從他手里拿過火機給他點上煙,“是韓荷叫你來找我?”

徐耀東沉默了。

“你不會平白無故冒這個險吧?”鞠浪頓了頓,“為了錢?”

“不是,也不光是為了錢。”徐耀東嘆了口氣,“小紀也求我,程寬他死不瞑目啊!”

還有紀小曼,這兩個女人想什么呢?“韓荷給你多少?作偽證要坐牢的,你拿著錢進監獄里花嗎?”

“我想給兒子攢點錢。她們說就這么說沒問題,說你也想抓丁大桅,就是苦于沒有證據。”

鞠浪知道,徐耀東的兒子歸他前妻撫養。“老徐啊,你想讓兒子有個罪犯父親?”

“我……”徐耀東指間的煙抖抖嗦嗦,煙灰掉在身上。

鞠浪捏過那顆煙頭隨手丟出窗外,“老徐,繩子的事你替我保密,我也會替你保密,這次的事就當我們沒見過,沒談過,好嗎?”

“好!好!鞠警官……”

“叫我老鞠。”鞠浪啟動車子掉頭回海灘,“你相信我,會把兇手繩之以法的。”

“鞠警官,老鞠,您不用送我。”

“我不是送你,我是回去看著丁大桅。你呀,回去好好炒你的菜,查案的事交給我,不要再瞎編故事添亂了。”

“是,是。”

車要駛出轉山公路,徐耀東又想起個事,“老板娘要是問起來,我怎么說?”

“照實說唄,她們倆把我當傻子嗎?你們三個我看可以去給這雜志編故事投稿了。”車子停在濱海路上,離天涯旅舍還有一段距離,“你自己走回去,清醒清醒。”

徐耀東訥訥無言以對,下車走了。鞠浪坐在警車里拿起前面的紙飛機,這只折法繁復精巧的紙飛機,鞠浪輕輕把它拋出窗外,看著它在空中盤旋久久不落,陷入了沉思。

紀小曼將程寬的骨灰撒進大海的時候,沒哭出來的只有鞠浪和老袁頭。

“我說警察呀,你到底還抓不抓壞人了?”啜泣聲中問話的是老袁頭,他今天難得沒喝酒。

“老袁。”鞠浪想起個事,他小聲問道,“那天晚上遠遠跑出去,你不在小院里嗎?”

“那天晚上……停電不是嘛!小紀讓我去找蠟燭。”這個寡言的老人打破了喪禮的肅穆,“我說你問這些有什么用?把那個王八蛋抓起來斃了就完了!”

老袁頭擰開一瓶老酒倒進大海,隨著程寬的父母跪倒在鞠浪面前,大家開始群起而攻,什么“告慰在天之靈”“伸張正義”,還有難聽的“拖到不了了之”“無情無義”……小陶的鄉下口音最大最刺耳;老袁頭口齒也利索了不少,他把剩下的酒都自己喝了;紀小曼還算平靜,神色冷峻,韓荷摟著她的肩,咬住嘴唇盯著鞠浪表達不滿。一群海鷗在頭頂盤旋聒噪,動蕩不定的甲板上鞠浪開始暈船,徐耀東在幫他解圍,勸住情緒激動的大伙,鞠浪汗出如漿,終于趴在欄桿上嘔吐起來,他的胃里空空如也,只吐出又黃又苦的膽汁。

程寬的父母回鄉下去了,送別兩個老人返回酒店時,紀小曼說她要辭職離開這個城市,已經買好了當晚的火車票。她既是酒店的員工,也是韓荷的閨蜜,韓荷挽留不住,問她要去哪也不說。

紀小曼堅決拒絕送站,回酒店收拾好東西,與韓荷在風鈴小屋里話別。鞠浪坐在園子里發呆,天氣悶熱,蟬鳴四面八方包圍著他,腦子木木的,像攪拌著即將凝固的混凝土,不管怎么使勁,也最終陷入停滯。只有老袁頭曬在籬笆上魚干的腥氣刺激著他的嗅覺,他看到籬笆門旁邊有個塑料凳子,這些天里兵荒馬亂,這凳子翻倒在這沒人管。

身后傳來韓荷的聲音,“老頭兒。”

鞠浪茫然地看了看韓荷和紀小曼,沒有說話。

“浪哥,一定要告訴我,等到你……”紀小曼眼圈紅了,摘下眼鏡,哽咽著說不出來。

韓荷接過紀小曼的話,伸手去擰鞠浪的胳膊,“我們要你一句話,到底是抓不抓丁大桅了?”

鞠浪吃痛,囁嚅著,“抓,證據……”

“那你不去抓那個畜生,干坐在這干什么啊?都這么多天了,曼姐都要走了!”她的發絲粘在額頭上,圓睜眼睛瞪著他。“怎么能讓程寬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鞠浪渾渾噩噩不知怎么答她,他站起來朝籬笆走去,那是一只沒有靠背的簡易凳子,倒在草叢里不易察覺。鞠浪把它拎起來,看見凳子背面用紅漆寫著“天涯—13”,他想問問,可是韓荷氣乎乎地喊老袁頭,“員工休息室的凳子怎么跑這來了,快收走!”

老袁頭從他手里接過凳子進樓里去了,紀小曼也要走,韓荷拽著好友的手舍不得松開跟著一起出去了。鞠浪看著女人的背影,伸手在兜里掏摸,摸出一個空了的煙盒。沒人理他,陽光毒辣刺眼,在籬笆上留下孤零零的影子。

太陽落山依然余威不減,夜里還是沒有一絲風,城中村的燈光終于一盞盞熄滅,被酷暑折磨的人們在蟋蟀的聒噪聲中翻來覆去。

鞠浪蹲在草窠里像一只老貓,看著丁大桅的小屋里一燈如豆。

他和同事輪班盯了丁大桅兩周,沒有任何發現,所里已撤離對丁大桅的監視,監控用的黑色本田車也去出別的任務了。

這樣也好,車停在這里的每個夜晚,他都有一種錯覺,不知是他在監視丁大桅,還是丁大桅在監視著他。煙癮難耐,背心粘膩膩貼在背上,他強忍著,不想弄出任何光亮和聲響。

是的,丁大桅不可能有什么同伙,除了垃圾回收站的人,他不跟任何人接觸,看來就算一直盯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線索。鞠浪邊揮手驅趕蚊子邊想著心事,土路上走來一個人。

黑暗中看不清面目,但這人影輕盈的腳步聲鞠浪聽得出來。

韓荷穿著黑色綢緞的襯衣長褲款款而來,一路張望,鞠浪從草里站起來,她剛要開口,看到鞠浪噤聲的手勢,也就不做聲,遞過一瓶可樂。鞠浪接過來,冰的,他擺手要她回去,韓荷不肯,也蹲了下來,在鞠浪胸口貼了一張防蚊貼,捏著把團扇給他扇風,“生氣了?”

“生什么氣?”鞠浪無奈,悄聲道,“你來干嘛,遠遠那?”

“睡了,今晚徐耀東值班,他把遠遠抱到酒店客房里睡去了,我讓他看著遠遠,沒事。”兩人說著悄悄話。

“回去吧,我一會也撤了。”

這次換韓荷堵他的嘴,“你聽。”

土路上傳來自行車鏈條吱吱嘎嘎的聲音,就在這時,丁大桅屋里的燈也熄了,夜色越發深沉,那輛自行車竟停在了兩人跟前。騎車人沒發現鞠浪和韓荷,無聲無息下了車。兩人屏住呼吸,看著那人躡手躡腳走到丁大桅小屋的破門前,駐足傾聽了片刻,輕輕去推門。

那扇門沒有鎖,從上次程寬撞壞了插銷,丁大桅一直沒修過,他那個屋里也沒什么可偷的。

他真的有同伙?鞠浪心臟狂跳,站起來想要跟過去,突然覺得這輛自行車有些眼熟,他走到近前,沒錯,白色的,這是紀小曼平時騎著上班的自行車,他心念電轉,不對!

靜夜里門軸吱呀的聲音讓人心悸,那人推開門,她大概也沒想到這么容易,拔出刀踏進了黑暗籠罩的屋子。

鞠浪大喊,“紀小曼!”扔下可樂向小屋跑去。

他和韓荷沖進屋,燈亮了,丁大桅坐在床上冷冷看著紀小曼,他穿一件領口磨爛了的白襯衣,恐怖的頭臉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頭頂上殘留幾綹花白長發,因為總戴著帽子的原因,盤曲糾結在一起,因燒傷裸露出來的牙齒發出可怕的嘶磨聲。

紀小曼回頭看見鞠浪和韓荷,右手里反握著一把尖頭切菜刀。不知是他們的突然出現還是丁大桅瘆人的面孔抽空了她的勇氣,紀小曼止不住地顫抖。

韓荷腿一軟坐倒在地,撞倒墻邊摞著的書,稀里嘩啦散了一地,帶起一陣灰塵和舊書特有的朽爛酸味。

片刻令人窒息的寧靜,只聽到韓荷劇烈的喘息聲。

“小紀,把刀給我。”

“你別管,我要他償命!”

丁大桅一聲不吭戴上他的黑框眼鏡,從床上坐起,手里抓著毯子,暴突的眼球死死盯著紀小曼。

“信我,把刀放下,我會抓他的,我會讓他償命。”

“你抓不了他!”紀小曼咬咬牙向前撲去,而丁大桅的毛毯也掀了起來,劈頭蓋臉地遮住她的視線。

紀小曼撥開毛毯的左臂被鞠浪拉住,她掙脫不得,將右手里的刀奮力甩向丁大桅。

鋒刃在皮肉糾結的黑紅色臉頰上留下一道口子,鞠浪從背后抱住紀小曼,厲聲對丁大桅道,“你不要動!”

丁大桅沒有動,他木然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血流進嘴里,順著凹凸斑駁的表皮蜿蜒而下,染紅了襯衣。

鞠浪控制住呼吸,在紀小曼耳邊說,“信我,放下刀,你這樣報不了仇,只會害了自己,信我!”

韓荷撥通了手機,“城中村,這里有刀!”

鞠浪想要阻止她已經晚了,韓荷話音急切,“快點,這里危險!”

鞠浪半推半抱把紀小曼弄出門外,對丁大桅說,“你不要動!”

丁大桅沒聽他的,也沒去拾刀,他戴好口罩和帽子,穿上雨衣,口罩旋即被血水浸透,他抓起枕頭壓住傷口,低頭坐回床上。

紀小曼頹然放棄掙扎,她剛剛聲嘶力竭的喊叫驚擾了正要入睡的人們,城中村里騷動起來。

鞠浪拾起了刀,心中懊悔剛才沒有阻止韓荷報警,這事如果沒人追查,丁大桅是不會說出去的,可是現在晚了,警車趕到,紀小曼又面臨著一場牢獄之災。

他沮喪地點著煙,抬頭仰望靜默的星空,繁星也冷冷注視著他。紀小曼跪在地上嚎哭,伴著遠處隱隱的浪濤聲。

起風了,海上吹來了風,吹動一地舊書破碎發黃的書頁,嘩啦啦地響。

棋子走不出命運框定的棋盤,棋子不知是棋手輕舒手臂選擇了自己決絕的步伐,愛經恨緯的棋局已然血流成河,棋手身在棋中亦恐懼著未知堆疊而起的莫測終局。

海邊的天氣陰晴不定冷暖無常,像在開一個惡意的玩笑。清晨的寒涼潮濕侵透韓荷單薄的絲綢襯衣,噬咬著通宵未眠人的皮肉骨髓。她兩眼紅腫跟著鞠浪從派出所出來默默上車,迎著熹微的晨光向濱海路而去。

“放心吧。”鞠浪嗓音沙啞,他煙抽多了。“夠不上謀殺未遂,拘留一陣兒就出來了。”

韓荷抱膝蹲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若有所思,她捏起鞠浪指間的煙,自己抽了起來。

“這個紀小曼,也真是有主意,竟做出這種傻事!”下一句鞠浪沒說出口,以紀小曼的性格,這也的確是她的作風。

韓荷還是不說話,她的臉色蒼白,看著儀表臺上的紙飛機怔怔發呆。

鞠浪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沒幾天的事,我們很快就能來接她。”

“不用了,曼姐怕是不想見到我們了。”韓荷放下兩腿舒展肩背,似乎丟開了這糾結的一切,“她不是要遠走高飛嗎?”

“她……”鞠浪心中狐疑。

紀小曼計劃好殺死丁大桅報仇,再遠走高飛嗎?他瞥見韓荷倦怠的神情,這話沒有說出口。

這一夜,鞠浪的肚子里還裝著一件事。昨晚跟紀小曼回派出所,接到了BJ的調令,要他回去查案。這道調令等他一陣子了,這幾天他忙著調查丁大桅送別程寬一直沒回所里。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一路回到天涯旅舍。

“到底什么情況?我一宿沒睡著。”徐耀東拉著遠遠在大堂等著他們,“這怎么一出接著一出?”

“沒事,耀東……”

“我累了。”韓荷打斷鞠浪,“你們聊吧。”

“小荷。”鞠浪追上抱起孩子走向后園的韓荷。

徐耀東忙道,“我準備了早餐給你們送過去。”

“我不餓,不吃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韓荷頭也不回。“老鞠就在餐廳吃早飯吧,這一晚上他也該餓了。”

鞠浪停下了腳步,他有些尷尬。“小荷,你的車?”

韓荷想起她昨晚去給鞠浪送可樂,把車停在城中村的土路上,她掏出車鑰匙,“東哥下班去幫我取車。”

“還是我去吧。”鞠浪去接車鑰匙。

“不用,他方便,你忙你的吧。”韓荷把鑰匙遞給徐耀東,“明天上班開回來就行,不急。”

韓荷進了后院,自動門無聲閉合,大堂里殘留著若有若無的瑞龍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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