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彼得大帝:俄羅斯帝國崛起的奠基者
- (美)羅伯特·K.馬西
- 11284字
- 2023-05-05 17:57:13
5
教會大分裂
攝政者索菲亞上任伊始,就發生了一樁直接考驗其治國才干的事件。將她送上權力寶座的射擊軍如今在莫斯科趾高氣揚、橫行無忌。他們認為,自己無論提出怎樣的要求,都會立即得到滿足。東正教會分裂者(舊禮儀派教徒)將射擊軍對政府的勝利視為舊教即將回歸、俄國傳統典禮及圣餐儀式即將復興的信號,而這些傳統典禮和圣餐儀式在20年前即被教會譴責,并遭到國家機構的鎮壓。索菲亞與父親阿列克謝和弟弟費奧多爾一樣,視舊禮儀派為異端和叛逆。然而,由于射擊軍的許多成員,包括新任司令伊凡·霍萬斯基公爵,是狂熱的舊禮儀派教徒,這兩股力量似乎可能聯手,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這位羽翼未豐的執政者。
面對這一情況,索菲亞的處理方式大膽而巧妙。她在克里姆林宮的宴會廳接見了幾位舊禮儀派領袖,端坐在寶座上同他們大聲爭辯,唬得他們大氣不敢出,而后把他們打發走了。隨后,她將射擊軍分為幾支100人的隊伍,逐一召入宮內,用金錢、承諾,以及一杯杯由她親手從銀盤上端起的紅酒和啤酒收買他們??恐@些討好手段,她誘使射擊軍士兵放棄了對那些分裂派神職人員強烈的支持。一等到安撫了射擊軍的軍心,索菲亞就立刻下令逮捕舊禮儀派領袖。一人被處死,其余則被分別流放。不到9個星期,霍萬斯基公爵即被拘捕,他被控抗命罪,遭到斬首。
這一回合是索菲亞贏了,但舊禮儀派同教會當權派及國家機構之間的斗爭并未結束;雙方的較量不僅貫穿索菲亞的攝政期和彼得的統治生涯,還一直持續到羅曼諾夫皇朝行將就木之時。這場斗爭根植于俄羅斯人最深切的宗教情感,在教會及俄羅斯歷史上被稱為“教會大分裂”。
如果以理想的方式得到實踐,基督教似乎格外適合俄羅斯人的性格。俄羅斯人是個極為虔誠、慈悲和謙恭的民族,他們認為信仰比邏輯更具力量,相信生活是由超人類的力量控制的——它們是精神的、專斷的,甚至神秘的。與那些最為務實的西方人不同,俄羅斯人對查問事件的起因、如何再度觸發(或不再觸發)這類事件的需求遠沒有那么強烈。災難發生,他們被動承受;指令下達,他們被動服從。但這種情感與牲口式的順從存在某些區別。它并非源自生活的自然節奏感。俄羅斯人喜歡沉思,喜歡神秘主義,喜歡幻想。通過觀察和冥想,他們總結出了一套對苦難與死亡的理解。這給了他們的人生一層意義,一層與基督所堅持的說法相近的意義。
在彼得時代,俄羅斯信徒的虔行復雜而嚴苛,虔信則同樣樸素而意味深長。他們的歷法中充斥著需要留心的圣徒紀念日,以及不可勝數的儀式和齋戒。做禮拜時,他們在教堂的祭壇和懸掛在自家角落的圣像前方不停地畫十字、跪拜。在與女子同床共枕前,男子會將她頸間的十字架拿掉,并將房間內的圣像全部蓋上。即便是在冬天,一對已婚夫婦在行房后,也要先洗個澡再前往教堂。梁上君子在行竊之際會向圣像鞠躬,并乞求寬恕與保護。這類注意事項在執行時絕不能有任何遺漏,或是出半點差池,因為它們攸關生死,比世界上任何可能發生之事都重要得多。如果謹慎對待教規,你一定可以獲得永生。
在遭受蒙古人統治的兩個世紀內,教會成了俄羅斯人生活和文化的核心。朝氣蓬勃的宗教生活在城鎮和村莊極為盛行,修道院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特別是在遙遠的北部森林地區。對這些活動,蒙古可汗從未加以干涉,按照慣例,在規定的稅收和貢賦源源不斷地流向金帳汗國(Golden Horde)的情況下,可汗對藩屬國的宗教活動漠不關心。1589年,首任莫斯科牧首橫空出世,這標志著其教會最終自從屬于君士坦丁堡的模式中解放出來。
莫斯科和俄國獲得了獨立——同時也被孤立了。它的北面同信奉路德宗的瑞典接壤,西邊是信奉天主教的波蘭,南面則有信奉伊斯蘭教的土耳其人和韃靼人。俄國教會采取防御姿態,奉行排外的保守主義方針。一切變化都令人厭惡,大量精力被投入消除外國影響、驅逐異端思想。當西歐歷經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邁入啟蒙運動階段時,俄國及其教會依舊是那么純潔——停滯在已經過去的中世紀,不思進取。
到了17世紀中期——彼得誕生前20年,這種文化落后帶來的負擔與壓力開始對俄國社會產生負面影響。盡管教會反對,外國人依然源源不斷地來到俄國,帶來了軍事、商業、工程及科學領域的新技術和新觀念。全然不同的行為準則與思想觀念不可避免地隨著他們的到來而悄悄傳入。這招致了俄國教會的疑懼和極度敵視,機警的外國人被迫向沙皇尋求保護。即便如此,理性的酵母卻仍翻騰著泡沫。沒過多久,俄國人自己,包括一些教會內部人士,就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待他們的正統信仰。問題出現了:教會不僅陷入內斗,還向沙皇叫板。這些沖突分別給教會帶來了不同的災難;在它們的共同作用下,一場大難——教會大分裂就此釀成。自此以后,俄國東正教再也未能恢復元氣。
從個人角度而言,這些沖突是以引人注目的三方對抗的形式呈現的,參與較量的三方為沙皇阿列克謝和兩名身份特殊的教士:傲慢專橫、意志如鐵的牧首尼康(Patriarch Nikon)和狂熱的基要主義者大司祭阿瓦庫姆(Archpriest Avvakum)。諷刺的是,阿列克謝是所有沙皇中最虔誠的一位;他讓渡給某位教會人士——尼康的權力之大,堪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而,在尼康對俄國教會的統治結束前,教會就遭到了致命的分裂和削弱,尼康鋃鐺入獄,被關押在一間冰冷的石室內。尼康與阿瓦庫姆之間的爭斗更具諷刺意味。兩人的出身都很卑微——來自俄國北部的森林地區。但兩人在教會內部都上升得很快,于17世紀40年代來到莫斯科并成為朋友。兩人都將凈化俄國教會視為畢生的偉大目標,但他們在如何達成這一目標上產生了嚴重分歧。兩人都滿懷熱情地確信,自己才是對的。兩大對手如同強大的先知那般,猛烈揮舞著雙臂,沖著對方怒吼。其后,兩人幾乎同時被重掌權力的國家機器打敗。在流放期間,他們仍堅信自己是基督的虔誠仆人,能夠看到幻象、用神力治病救人。兩人一個死在火刑架上,另一個則在一條荒涼的道路旁逝世。
尼康個頭很高,性格粗魯,他父親是一名來自東北部大伏爾加河地區的農民。尼康起初被任命為“白衣”神父,他已經成了家,但后來離開自己的妻子,當了一名僧侶。以救世主新修道院(New Monastery of the Savior)院長的身份來到莫斯科之后不久,這位身高6英尺5英寸的教士被引薦給年輕的沙皇阿列克謝。尼康的宗教熱情和高大身材令阿列克謝驚嘆不已,他開始每周五都定期與尼康會面。1649年,尼康成為諾夫哥羅德都主教(Metropolitan of Novgorod),這是全俄主教職位中最古老、最有權勢者之一。而后,在1652年,當現任牧首去世時,阿列克謝懇請尼康擔任牧首一職。
尼康并未接受這一任命,直到23歲的沙皇雙膝跪地,泣涕乞求,他才答應下來,但提出了兩個條件:阿列克謝必須對他唯命是從,“您視我為首席導師與神父,而我將在教義、行為準則與傳統習俗方面指導您”。1他還要求,自己對俄國東正教會實施的一切重大改革,沙皇都必須予以支持。阿列克謝立誓答應,于是尼康接下了牧首一職,一場全面改革計劃的出臺亦就此成為定局。尼康的計劃是,革除那些酗酒及染有其他惡習的神職人員的教籍,確立教會的至高地位,使之凌駕于國家之上,而后率領純潔、強大的俄國教會,統治整個東正教世界。他的初步動作是改革圣餐儀式和數百萬俄國人每日舉行的禮拜儀式。此外,有些已經被運用了數個世紀的圣典及印刷出來的祈禱文在不知不覺間記錄了許多離經叛道、改變原意的思想和低級錯誤,尼康打算凈化這些圣典和印刷品的內容,使其與希臘神學家的理論保持一致。未經校正的古書則將被銷毀。
對禮拜和圣餐儀式的改革激起了一場激烈的論戰。虔誠的俄國人將這類問題看得極為重要,如在禮拜的各個時間點上喊多少聲“哈利路亞”、在奉獻儀式或祭壇上擺多少塊圣餅、耶穌名字的拼法(從Isus到Iisus)。最受關注的問題是十字符號的畫法:是按照新近的規定伸出三根手指(象征著三位一體),還是按照傳統方法用兩根手指(象征著耶穌的二重性)?如果誰確信人世只不過是天堂或地獄的上一站,而要實現自我救贖就必須嚴格遵守宗教禮制,那么畫十字時用兩根而非三根手指對他來說,就相當于永生是在天堂之境還是在地獄烈焰中的區別。此外,信奉基要主義的教士質問道,為什么我們要承認希臘教會儀式、措辭的地位高于俄國教會儀式、措辭的地位?既然莫斯科已經接替拜占庭帝國成為第三羅馬,而俄國東正教會也已成為東正教會的正統,那么我們為什么還要在儀式、教義或其他問題上向希臘人卑躬屈膝?
1655年,尼康開始尋求來自俄國以外的支持,并獲得了成功。他邀請安條克牧首馬卡里烏斯(Macarius)前往莫斯科,這位敘利亞教士帶著自己的兒子兼書記——阿勒頗的保羅(Paul of Aleppo)踏上了漫漫行程。一路上,保羅堅持記日記,其中為我們提供了許多關于尼康和阿列克謝的一手資料。①他們于1655年1月抵達莫斯科,俄國牧首以帝王般的姿態迎接他們,尼康“身穿一件綠色的天鵝絨法袍,上面繡有身著紅色天鵝絨的人物,法袍的中央是小天使,用黃金和珍珠制成。他頭戴以白色緞子制成、覆有金色拱頂的拉丁帽,拱頂上豎著一個鑲有寶石和珍珠的十字架。他的眼睛上方是用珍珠鑲成的小天使,拉丁帽的邊緣以黃金和珍珠為飾”。2
從一開始,年輕沙皇的虔誠、謙卑、恭順與俄國牧首的高高在上、氣勢威嚴,就給這群旅行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阿列克謝自覺自愿地養成了“不乘坐馬車,而是步行參加主要圣徒專屬教堂為他們舉辦的紀念活動的習慣。從彌撒開始到結束,他都光著頭站立,頻頻鞠躬,一面叩首,一面在圣像前悲泣、哀嘆,而這一切都是當著全體與會者的面進行的”。4有一次,阿列克謝與馬卡里烏斯一道拜訪莫斯科30英里外的一座修道院,在那里“皇上挽著主人(馬卡里烏斯)的胳膊,引著他前往一座臨時醫院,好讓他為癱瘓者和病患祝福、祈禱。一走進那個地方,我們中的一些人就待不下去了,因為那里的空氣太惡濁了,而那些遭受病痛折磨的人也讓我們不忍直視,但皇上只想著讓我們的主人為他們祈禱、祝福。當牧首為每個人祈福時,沙皇緊隨其后,親吻患者的頭、嘴和雙手,自始至終皆是如此。當我們一心想著逃離此地時,沙皇所表現出來的圣潔與謙卑委實令我們感到驚訝”。5
在令俄國教會一片嘩然的禮拜及圣餐儀式的改革問題上,馬卡里烏斯堅定地支持尼康。在一場于1655年大齋節第五周舉行、由尼康召開的宗教會議上,尼康指出了俄國教會同僚的錯誤,并反復要求馬卡里烏斯證實他的判斷。馬卡里烏斯始終站在尼康一邊,俄國教士,無論是否出自本心,不得不公開表示贊同。
與其他威風凜凜的統治者一樣,尼康已經成為這樣的人了,他是一個偉大的建設者。擔任諾夫哥羅德都主教時,他修建了一座座女修道院,并在自己轄下的廣袤北方主教區內四處重建修道院。在莫斯科時,他用沙皇給他的磚石,在克里姆林宮內建起了一座嶄新的、氣勢宏偉的主教宮。它擁有7座大廳、寬敞的陽臺、巨大的窗戶、舒適的寓所、3座私人小禮拜堂,以及1座圖書館,圖書館內藏有大量用俄文、斯拉夫文、波蘭文及其他文字寫成的書籍。在其中的一座大廳內,尼康于一座高臺上用餐,其他教士則在下方的餐桌上吃飯,場面就和沙皇用餐時波雅爾們環繞其身側差不多。
出自尼康之手的最偉大紀念性建筑是一座巨大的圣墓修道院,這座名為“新耶路撒冷”的修道院在距莫斯科30英里遠的伊斯特拉(Istra)河上拔地而起。牧首想嚴格依照原樣仿造出一座圣地:修道院屹立在“各各他山”(Hill of Golgotha)上,附近河段被改名為“約旦河”,位于修道院中心的大教堂則是仿造內藏圣墓的耶路撒冷圣墓教堂修建的,穹頂高187英尺。大教堂擁有27座小禮拜堂、鐘塔、高大的磚墻、鍍金大門,以及幾十座附屬建筑。尼康不惜血本打造了這座建筑,就是為了宣示莫斯科是新耶路撒冷的真正所在地。
不論僧俗,尼康均以嚴刑峻法約束之。他試圖控制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禁止咒罵他人,禁止玩牌,禁止濫交,甚至禁止飲酒。此外,他還堅決要求,每名虔誠的俄國人每天必須在教堂里待上4小時。對于犯錯誤的教士,他毫不容情。阿勒頗的保羅記錄道:“尼康的親信一刻不停地在城內巡視,一旦他們發現任何一名神父或僧侶喝得爛醉,就會將他投入監獄。我們親眼看到,條件極度惡劣的監獄內人滿為患,囚犯的肌膚被沉重的鎖鏈磨傷,頸間和腿上壓著一段段原木。當高級教士或修道院院長犯下罪行時,他們要戴上鐐銬,沒日沒夜地在面包烘焙房里篩面粉,直到服完刑為止。以前,西伯利亞的女修道院是空蕩蕩的,現在里面擠滿了牧首送來的修道院院長和高級修士,以及生活放蕩、行為卑劣的僧侶。就在不久前,牧首甚至革除了圣三一大修道院院長(High Steward of the Supreme Convent of Troitsky)的教職,盡管這位院長是該國的第三號貴人(位列沙皇和牧首之后)。由于此人收受富豪的賄賂,尼康罰他在謝夫斯克(Sievsk)女修道院磨玉米。靠著鐵腕政策,牧首尼康讓所有人都對自己畏懼不已,他的話成了圣旨?!?span id="g7i94hv" class="super">6
6年來,尼康一直是俄國事實上的統治者。他不僅與沙皇共享“偉大主宰”的頭銜,還經常行使利用國家機器來處理世俗事務的絕對權力。當阿列克謝離開莫斯科前往波蘭作戰時,他將尼康留在后方攝政,并下令:“一切事務,無論大小,均應征求尼康意見后方可決定。”擁有這種權力之后,尼康用盡一切手段,以犧牲國家權力為代價,將教會提升到至高無上的位置。在克里姆林宮,他的行為舉止比沙皇更具帝王之氣;不僅教士和平民,就連俄國大貴族也受到尼康的支配。
阿勒頗的保羅稱,尼康用專橫的態度對待阿列克謝的臣僚:“我們注意到,當顧問班子成員聚集在會議室內時,牧首敲響大鐘,讓他們前往他的宮殿,那些遲到的官員將不得不冒著嚴寒在門外等候,直到牧首下令讓他們進來為止。當他們獲準入內時,牧首尼康會把身子轉向圣像,全體官員則拜倒在他面前,以頭叩地。在他離開大廳之前,他們一直光著頭。他將自己對一切事務的決定傳達給每個人,并命令他們按自己的意思辦?!北A_的結論是:事實上,“帝國顯貴并不怎么畏懼沙皇,他們對牧首的懼意要深得多”。7
在一段時間內,尼康從容地運用著手中的權力,似乎運用權力本身就賦予了他權力。但這種表象存在一個致命的漏洞:真正的權力依舊掌握在沙皇手中。在牧首受到沙皇熱愛和支持的時候,沒人能與之抗衡。但他的敵人在不斷增加,就像緩緩累積起來的雪崩一般,他們試圖激起沙皇對尼康的猜忌和懷疑。
終于,尼康與沙皇之間的裂痕變得越來越明顯。當馬卡里烏斯和保羅離開莫斯科返回安條克的時候,一名皇家使者追上了他們,將馬卡里烏斯召回。在折返途中,他們遇到了一群希臘商人。后者告訴他們,耶穌受難日那天,沙皇和牧首在教堂內就禮拜儀式的某個程序當眾爆發爭吵。阿列克謝在盛怒之下,稱牧首為“愚蠢的鄉巴佬”。尼康頂了回去:“我是您的精神教父,為什么現在您辱罵我?”阿列克謝回擊道:“您不是我的精神教父,神圣的安條克牧首才是,我會派人把他召回來的?!?span id="vlwkgn7" class="super">8馬卡里烏斯回到莫斯科后,暫時彌合了兩人之間的嫌隙。
但到了1658年夏,尼康的地位一落千丈。當沙皇開始對尼康不理不睬時,后者企圖強迫阿列克謝正視他的存在。在圣母升天大教堂做過禮拜后,他穿上普通修士的衣服,離開莫斯科,退隱于新耶路撒冷修道院,并宣稱除非沙皇重新開始信任他,否則他就不回去了。但他錯誤估計了形勢。時年29歲的沙皇已經完全成熟,擺脫專橫的尼康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不僅把尼康晾在修道院內整整兩年,使其吃驚不已,還召開了一次宗教會議,指責牧首“任性地拋棄了牧首職位,拋棄了偉大的俄國最為尊貴的寶座,拋棄了自己的信眾,導致紛爭不斷,國無寧日”。91660年10月,宗教會議宣布:“牧首的做法表明,他去意已決,因此已不再是牧首?!蹦峥稻芙^接受宗教會議的決議,他引用大量《圣經》內容,撰文予以駁斥,并到處散發。阿列克謝將宗教會議的指控和尼康的回應都呈送給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安條克和亞歷山大城的4位正教牧首,懇請他們前往莫斯科“復核、批準對前牧首尼康的裁決,此前他沒有恰當地履行牧首的職責”。104人中有2人——亞歷山大城的帕西烏斯(Pasius of Alexandria)和安條克的馬卡里烏斯同意前來,但他們直到1666年才抵達。對尼康的審判大會于當年12月在2位外籍牧首的主持下召開,13位都主教、9位大主教、5位主教和23位大修道院院長參加了會議。
審判大會在尼康建于克里姆林宮內的新主教宮中召開。尼康受到如下指控:將教會凌駕于國家之上,非法剝奪主教職務,以及“目無法紀,擅離職守,致使教會無人領導達九年之久”。尼康為自己辯護,認為自己的地位顯然要高于世俗君主:“汝難道不知,最高圣職并非由國王或沙皇任命,但反過來,君主的涂油禮都要由神職人員來施行么?因此道理非常明白:神權要大大高于皇權。所以一切再清楚不過,沙皇的地位無疑比主教要低得多,他應當聽命于主教。”11但宗教會議予以駁回,并重申傳統的教權-國家權力平衡論:除了涉及教義的問題,沙皇有權主宰全體臣民的命運,教士與牧首亦不例外。與此同時,宗教會議批準、認可了尼康對俄國禮拜、圣餐儀式的改革措施。
尼康被處以流放之刑。直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他都以一名修士的身份居住在一座偏僻的修道院內,他的窄小居室位于一座螺旋式樓梯頂端,樓梯極為狹窄,僅能勉強容一人出入。他的床鋪是方形的,以花崗巖制成,上面鋪著一層厚厚的燈芯草。在這段恥辱的歲月里,尼康的胸前壓著沉重的鐵枷,手足則被鐐銬束縛著。
終于,阿列克謝的怒火漸漸平息。他沒有推翻宗教會議的決議,但致信尼康,請他祝福自己,并送去一些食物作為禮物。當彼得出世后,他又以自己新生子的名義給尼康送去一件黑貂皮外套。尼康以醫者的身份度過了自己的最后歲月。據說他在3年之內先后用神力治愈了132人。阿列克謝駕崩后,年輕的沙皇費奧多爾試圖與尼康成為朋友。有記載稱,1681年,在這位垂垂老矣的僧侶行將就木之際,費奧多爾赦免了他的部分罪行,并允許他以自由人的身份重返新耶路撒冷修道院。1681年8月,尼康在返家途中平靜地去世。此后,費奧多爾收到4位東方牧首的來信,要求為逝者恢復名譽。就這樣,尼康在去世之后,被重新授予了牧首頭銜。
尼康的政治遺產同他的打算背道而馳。再也沒有一位牧首能像他一樣權焰熏天;毫無疑問,在尼康過世后,俄國教會就成了國家政權的附庸。尼康的繼任者,新任牧首約阿希姆很清楚自己將被指定扮演什么樣的角色。他對沙皇說:“陛下,我對舊信仰和新信仰都一無所知,但無論陛下要下達什么樣的命令,我都已經做好了全面響應、服從的準備?!?span id="rysqdce" class="super">12
尼康已被廢黜,但他帶給俄國的宗教動蕩剛開始。那場宗教會議在指責牧首試圖用教權壓制皇權的同時,也肯定了尼康先前發起的禮拜、圣餐儀式修正運動。整個俄國的低級教士和普通民眾都為這一決定痛號不已。人們對父輩(正是這些人教給他們什么才是唯一真正純潔無瑕的信仰)所使用的傳統俄式禮儀懷有很深的感情,因而拒絕接受這些改革措施。對他們而言,舊式禮儀是通往救贖之路的鑰匙;他們寧可在人間遭受千難萬苦,也不愿讓自己的靈魂永墮地獄。這些針對教會儀式的革新是外國人的玩意兒。尼康本人不是都承認過,甚至當眾宣稱過“我是俄國人,是一個俄國人的兒子,但我的信仰和宗教是希臘式的”嗎?13外國人把魔鬼的杰作帶到了俄國——煙草(“蠱惑之草”)、具象派藝術和器樂②。如今,無恥、邪惡程度前所未有的外國人正打算從內部顛覆俄國教會。據說尼康的新耶路撒冷修道院內擠滿了伊斯蘭教、天主教和猶太教的信徒,他們正忙于篡改俄國的圣典。甚至有傳言稱尼康(有人說是阿列克謝)就是敵基督者,他的統治預示著世界的毀滅。事實上,早些時候某個信仰基要主義的神父所宣揚的教義正合俄羅國的心意:“你們這些單純、無知、謙卑的俄國佬,忠于那套簡樸幼稚的福音吧,你們會在其中找到永生之道的?!?span id="3lrzekm" class="super">14如今,自己的信仰正遭受著侵害,虔誠的俄國信眾只得高聲吶喊:“把我們的基督還給我們!”
尼康的教會改革導致了一場全面的宗教叛亂——甚至當尼康故去后,叛亂仍在繼續。成千上萬人抵制改革,他們被稱為舊禮儀派或分裂派。由于國家對教會改革采取支持態度,針對教會的叛亂擴大為針對國家政權的叛亂,舊禮儀派教徒既拒絕服從教會的權威,又拒絕服從國家的權威,無論是教會的說服還是政府的鎮壓都沒能讓他們改變心意。
為了逃離敵基督的魔爪、躲避來自國家的迫害,舊禮儀派信徒整村整村地逃往伏爾加河、頓河流域、白海(White Sea)海岸和外烏拉爾地區。到那里以后,他們在森林深處或遙遠的河岸上構筑了新的定居點,忍受著拓荒的艱難困苦,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社區。一些人逃得不夠遠,當軍隊追蹤而至時,這些舊禮儀派信徒聲稱他們寧可做好被凈化之火吞噬的準備,也不愿拋棄父輩的禮拜儀式及祈禱文。有人聽到孩子們這樣說:“我們將被燒死在火刑柱上。在來世,我們會得到小小的紅靴子和繡著金線的襯衣。他們會用蜂蜜、堅果和蘋果招待我們,要多少有多少。我們不會向敵基督者低頭?!?span id="61msg4h" class="super">15一些社區的成員厭倦了等待,男人、女人和孩子,一齊聚集在他們的木制教堂內,把門堵上,而后一邊唱著古老的祈禱文,一邊縱火,讓自己葬身于建筑物內。在遙遠的北方,強大的索洛維茨基修道院(Solovetsky Monastery)的僧侶(一定程度上是通過強調尼康派的禁酒令)成功地將當地守軍爭取到舊禮儀派一邊,讓他們為此而戰。他們后被圍困達8年之久,這批僧侶和軍人堅持了下來,并將莫斯科政府派來對付他們的力量一一擊退。
舊禮儀派中最為威嚴、杰出的人物是大司祭阿瓦庫姆。他英勇、熱情、狂熱,擁有極大的血氣之勇,這股勇氣和清教徒式的精神信仰相稱,也為其提供支撐。他在自傳中寫道:“有位婦女前來向我懺悔,她罪行累累——與人通奸,還犯下了一切與肉欲有關的惡行。她一邊哭泣,一邊立在福音書面前,將這些罪行向我和盤托出。我卻墮入無比可憎的道德深淵,淫蕩的火焰在我心中熊熊燃燒。此時我極為痛苦。我點燃了3根蠟燭,將它們固定在誦經臺上,而后把右手放在火焰上,一動不動,直到邪惡的情欲被焚燒殆盡。把那個年輕女子打發走后,我將自己的法衣埋了起來,而后一邊祈禱,一邊朝家里走去。我的精神痛苦不堪,覺得自己十分卑劣。”16
阿瓦庫姆是那個時代風格最為鮮明生動的作家和神父——當他在莫斯科布道時,人們成群結隊地前來聽他的雄辯,也是那個時代的宗教領袖中對尼康改革最感憤慨的一位。他對所有改革措施和折中方案都尖刻地大加撻伐,斥尼康為異教徒、撒旦的走狗。他對這類革新之舉大為光火——例如,在最近的圣像畫中,有的用現實主義手法描繪神圣家族成員,他怒斥道:“他們把救世主以馬內利畫成臉部豐滿、嘴唇鮮紅、手指微微凹陷、腿又粗又胖的樣子,總之就是讓他看起來像一個德意志人——大腹便便、肥頭大耳,就差沒在他身側畫上一柄劍了。這些都是尼康那個骯臟雜種的發明?!?span id="p9q7anh" class="super">17
1653年,尼康將自己的昔日好友阿瓦庫姆流放到西伯利亞的托博爾斯克(Tobolsk)。9年過去了,此時牧首已遭貶黜,阿瓦庫姆在莫斯科有一些權貴朋友,他們說服沙皇召回這位神父,并再次將他安置在克里姆林宮中的一座教堂里。一段時間內,阿列克謝懷著敬意頻頻前去旁聽阿瓦庫姆的講道,甚至將這位神父稱為“神的使者”。但阿瓦庫姆是個頑固的基要主義者,一直在向聽眾強行灌輸基要主義思想。他膽大包天地宣稱,剛剛出生的嬰兒對上帝的了解比整個希臘教會的學者都要多,并斷言,那些已經接受了異端尼康改革主張的人若想得到救贖,就必須進行再施洗。這些情感爆發的言論導致阿瓦庫姆再度遭到流放,這次他被丟到了遙遠的、位處北冰洋海岸的普斯托澤爾斯克。身處僻壤的阿瓦庫姆繼續領導著舊禮儀派。在這個地方,布道是不可能的,他就寫信給自己的追隨者,用富于表現力的語言敦促他們捍衛傳統信仰,不要妥協,藐視那些迫害他們的人,并以基督為榜樣,欣然地接受痛苦與殉教的命運。“焚燒你們的肉體,”他說,“將你們的靈魂托付給上帝。飛奔著跳進火焰里,說:‘這是我的身體,惡魔,拿去吃吧;我的靈魂你休想得到?!?span id="csekpxe" class="super">18
阿瓦庫姆的最后一次挑釁行為決定了其烈火焚身的命運。他從流放地致信年輕的沙皇費奧多爾,聲稱基督以幻象的形式出現在他面前,告訴他,費奧多爾死去的父親——沙皇阿列克謝由于批準了尼康派的改革措施,如今正在地獄里受罪。費奧多爾的反應是判處阿瓦庫姆火刑。1682年4月,阿瓦庫姆迎來了期待已久的殉教時刻,他被綁在普斯托澤爾斯克市場的一根火刑柱上。最后一次用兩根手指畫了一個十字后,他欣喜地沖著圍觀人群喊道:“你被綁在上面之前,火刑柱一直是可怕的??赡阋坏┍唤壣蟻砹?,就擁抱它,忘掉一切吧。在炎炎烈火吞沒你之前,你就看到基督了,靈魂從肉體的囚籠里掙脫出來,像一只快樂的小鳥,飛上天堂。”19
阿瓦庫姆的犧牲起到了榜樣的作用,在俄國各地,成千上萬信徒的熱情被點燃了。在從1684年到1690年的6載歲月里,有2萬名舊禮儀派信徒自覺自愿地效仿他們的領袖,投身于烈火之中。他們寧可以身殉教,也不愿接受敵基督者的教義??雌饋?,索菲亞政府與阿列克謝或費奧多爾的政府一樣,很符合“敵基督者”的形象。事實上,索菲亞對待分裂派的手段比她的父親或弟弟更為冷酷無情。各省省長接到命令:在必要情況下,他們必須將手頭的所有兵力都派去協助地方的都主教,以強制推行既定宗教。不論是誰,只要不去教堂,就會受到盤問。那些有信奉異端之嫌的人將遭到拷打。那些窩藏分裂派的人則會被沒收全部財產,并處以流放之刑。然而,盡管遭受著拷打、流放和火刑的折磨,舊禮儀派的力量卻依然強大。
并不是所有的舊禮儀派信徒都遭到迫害或火刑。那些逃往北部森林地區避難的人依照新路線安排自己的生活,和同一時期持宗教異見的新教徒不無相似之處——那些人離開歐洲,在新英格蘭(New England)建立了宗教社區。這些獨來獨往的舊禮儀派信徒構建起一個個農業和漁業社區,為未來的繁榮打下了基礎。一代人之后,到了彼得時代,這些舊禮儀派信徒已被看作穩重、勤勉的勞動者。彼得對他們的這些品德頗為欣賞,告誡手下的官員:“別去打擾他們。”
從長遠來看,改革后的教會還有俄國本身是教會大分裂的最大受害者。尼康希望改革能夠凈化本國教會,并使其做好成為東正教世界領袖的準備,結果卻削弱了它。尼康和阿瓦庫姆這對冤家,以及改革派和舊禮儀派在互相斗得精疲力竭的同時,也耗盡了教會的能量,讓最熱情的成員同它疏離,進而導致教會永遠成了世俗政權的附庸。當彼得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候,他對教會的看法與尼康高度一致:一個混亂、了無生氣、腐化、無知、迷信的組織,必須狠狠凈化一番。著手完成這項任務(它一直持續到彼得的統治生涯即將落幕時才完成)時,彼得擁有兩個尼康所不具備的壓倒性優勢:他手中的權力更大,也不需要任何人來批準他的改革措施。即便如此,彼得的改革幅度卻更小。他從未修改過已被尼康改革過的禮拜儀式、祈禱文和教義。彼得強迫分裂派成員服從改革后的教會權威,但他并未導致本國教會進一步分裂。然而,彼得造成的分裂在于其他領域。
注釋
1Billington, 133.
2Paul of Aleppo, 19, 20, 26, 29, 64, 68, 70.
3Ibid., 30.
4Ibid., 32.
5Ibid., 74.
6Ibid., 36.
7Ibid., 35.
8Ibid., 85.
9Ibid., 118.
10Ibid., 119.
11Pipes, 235.
12Billington, 145.
13Paul of Aleppo, 37.
14Billington, 141.
15De Grunwald, 63.
16Avvakum, 44.
17Ibid., 23.
18Ibid., 22.
19Ibid., 21.
①阿勒頗的保羅的日記名為《馬卡里烏斯行紀》,書中系統收錄了那些不得不忍受17世紀俄國艱苦生活的人們的哀嘆、抱怨、呻吟、慍怒與哭訴,讀來尤為令人悲傷。
當他們拜訪俄國教士時,曾被要求參加教堂的禮拜活動,最糟糕的莫過于這些活動的時長和狀況。“他們的教堂都沒有座椅,”保羅抱怨道,“沒有一個人是坐著的,連主教也不例外。你可以看到,從頭到尾,所有人都像巖石一樣靜靜地站著,或是在自身熱情的驅動下,不停地鞠著躬。至于他們的禱告、詠唱和彌撒的長度,上帝幫幫我們吧……他們習以為常,所以絲毫不覺得疲倦……我們每次都是蹣跚著離開教堂的,因為站得太久了……一連幾天,我們都處于極度虛弱的狀態,背部和腿部疼痛不堪……我們不得不冒著足以讓我們喪命的嚴寒,站在凍得像鐵一樣硬的地面上。最讓我們驚訝的是我們看到了那些達官貴人的兒子和小孩子光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從未表現出絲毫不耐煩的樣子?!痹谝淮味Y拜中,過去兩年內在對波戰爭中陣亡的士兵姓名被一一提及?!邦I班神父用極其緩慢、沉靜的聲調念著他們的名字,吟唱者則反復吟唱著‘永垂不朽’,直到我們差點兒累癱在地上,雙腿都被凍僵了。”3
末了,保羅得出結論:“如果誰想折壽5到10年,就應該以宗教人士的身份到俄國去走一走。”
②在1649年的排外騷亂中,6輛載有樂器的馬車被暴民發現,并被燒毀。對器樂的偏見并不是最近才出現的,也從未得到改變。俄國東正教會認為只能用人聲來贊美上帝,因而至今不允許樂器出現在禮拜儀式中。這一舉措令其所屬合唱團成為世界一流的無伴奏合唱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