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叔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王曉曉,你先去。”
王曉曉百般不情愿地走到景以柔面前,鞠了一個躬,嘟嘟囔囔地說了聲“對不起”。
王大叔說:“兒子,你忘了?能勇于承認自己錯誤的人,才配做一個英雄,你這個樣子可不像是英雄呀!”
王曉曉像是一下子被“英雄”兩個字燙了后背,他立刻挺直了腰板,對著愣在那里的景以柔深深地鞠躬,聲音響亮地說:“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應該拿您撒氣。您能原諒我嗎?”
景以柔回過神來,像是得了別人什么好處似的手忙腳亂,連忙說:“沒事,沒事……”
王曉曉說:“謝謝您!”說完,他看了一眼爸爸,慌亂中又鞠了一躬,看樣子,是在家里排練過的。
王大叔朝王曉曉伸出了大拇指:“好樣的!兒子,我沒看錯,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其他三個孩子仿佛被王曉曉鼓舞了,又或者是都想做英雄,于是,爭先恐后地走過來向景以柔鞠躬,道歉。
最后,王大叔給景以柔也鞠了一躬,說:“對不起,讓您受委屈了。”
景以柔直往后躲,她十分不好意思,要知道她可是受到別人的一丁點善待就感激涕零的景以柔呀!雖然她是受了點驚嚇,也受了點小傷,可她幾乎本能地認為是她有錯在先的,不應該怪別人。
她還記得小時候,她被別的孩子欺負了,哭著跑回家求安慰時,媽媽不僅冷了臉,而且毫不留情地責備她:“他們為什么不欺負別人?就欺負你?肯定是因為你不老實,惹人家了!”所以,打那以后,她受了欺負,再也不會找媽媽,只會在心里譴責自己。
此刻,在她早就認定了是自己不夠好之后,又收到了這樣高規格的道歉,她羞愧地直擺手,一個勁地說著:“沒事,沒事,這也不能全怪他們,我也有責任。如果不是我的翅膀,他們也不會誤會。”
其他家長們也紛紛表示了對景以柔的歉意。
等景以柔把他們送出了門外,剛回到前院,就見明墨白倚著房門朝她看,她連忙低下頭,想悄悄地路過。
“你知道嗎?”明墨白盯著她臉上糊著白色藥膏的抓痕,薄薄的唇角勾起來,清冷的眼睛里有種對這個世界不屑一顧的譏諷,“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就是你這種‘沒用’的人。”
景以柔像是被“沒用”兩個字,打了一悶棍,委屈像是一根炮仗,忽的一下子從她心底竄出來,叫囂著,炸裂開來,迸射出怒火,還夾雜著些許迷惘,淚水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咬著唇,用盡力氣想要把這可恨又不合時宜的眼淚憋回去,以至于眼睛抽搐了一下,全身都顫抖了起來。
“你知道為什么嗎?”明墨白仿佛對景以柔的反應很滿意,他又是殘忍地一笑,“因為在你的心里,你一直覺得你連給別人提鞋都不配。”
終于,景以柔忍無可忍,她像斗牛場上的一頭自衛的公牛,紅著眼睛,朝他吼道:“你憑什么這么說?”
“難道我說錯了嗎?”明墨白依然冷冷地笑著,臉上是一種好似看透看煩了這個世界的漠然,“你害怕別人不喜歡你,所以你拼命地討好別人,附和別人,贊美別人。哼……想一下,還真是好笑呀!你拼命地想讓別人喜歡你,可是你卻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己,更沒有想過要保護好自己。”
如果說之前,明墨白狠狠地給了景以柔當頭棒喝的話,那么現在,明墨白卻像是拿起了一把大錘子,將一顆尖尖的長釘子,一下又一下地釘進景以柔的心底深處,那里藏著她不愿意面對,于是假裝遺忘了的一切。
她嘴上不服氣,整個人卻早已失去了回手之力。
明墨白卻還沒有罷手,他抬頭看著天空,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像是突然有點冷。
他聲色俱厲地說:“你以為村民為什么來道歉?是因為喜歡你?錯,大錯特錯!他們道歉,是因為你是萬中無一的守護使者!”
明墨白似乎覺得自己的話還不夠清楚,他扭頭看向景以柔,又一字一字地說道:“即便,你為了別人,把自己踩到泥里,他們也還是不會因此而喜歡你,因為他們只喜歡對他們有用的人。”
景以柔看向他,看著他,突然毫無征兆地就像掉入水里一般,撞進了他的眸子里。
景以柔看到了一個詭異的畫面。
畫面里有一個很矮,很瘦的腫眼泡女人,她梳著一個很小很緊卻沒有一絲亂發的發髻,女人正惡狠狠地看著她,可景以柔并沒有害怕,她像是一個保家衛國的勇士一樣,胸膛里躁動著的全是勇氣。
有人說話了,居然又是明墨白的聲音,他說:“我一直都盼著能看見你朝我笑,能讓你喜歡我,我就像是一條哈巴狗一樣圍著你轉,可是慢慢地,我有點想不明白了,如果你說往東,我就必須往東,你指責我偷了東西,我就必須承認我沒犯過的錯,除了聽話,我什么也不能做,我還是我嗎?如果我已經不是我,如果連我都不再喜歡我自己,那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你知道嗎?阿姨。我要活著,我想活著,像一個人一樣活著,而不是一條狗!即使沒有人愛我,即使我沒有父母……”
眼前的畫面就像它出現時一樣,猝不及防地消失了。
景以柔回過神,明墨白早已移開了目光。她心中躁動著的那份勇氣,也像是一下子被他瘦瘦的身形搓破了,她突然沒有那么生氣了,這種感覺就好像被人狠狠踩了一腳,剛想叫罵,卻發現對方是個盲人,明墨白不是盲人,他是一個掙扎著活下來的可憐孤兒。
明墨白緩緩地又轉過頭,來看她,卻好像被她眼神里的憐憫刺傷了一般,猛地避開,不再看她,只一味仰頭看天,仿佛這才是他應該保持的姿勢,站成一根蔥的模樣。
景以柔看了一眼明墨白,不知該說什么,什么都不說又覺得尷尬,便默默地走開了。
景以柔從來沒有看見過自己的背影,可是明墨白卻看過太多次,她微微低頭的頭,垂下的肩膀,總像是背著什么重擔前行。
明墨白不喜歡這樣的背影,他皺了皺眉,收回目光,挺直了脊梁,迎著朝陽。
夏日陽光初生就已老辣地有些刺眼,可是,明墨白并沒有躲開。
或許,沒有多少人能懂一個從小缺少關愛的孩子,更不懂她有多痛苦。
可是明墨白懂。
為了活下去,她從懂事起便學會了討好,學會了看別人眼色行事,學會了逆來順受的聽話。為了討好父母,她甚至已經忘了自己也是一個人,慢慢的她不但要討好父母,更要討好父母嘴里的別人,“別讓別人看笑話,你看看別人,別人會怎么看你,別人會不喜歡你的,會嘲笑你的……”
可是有一天,當她長大,如果她肯抬起頭,睜開眼,她會發現,茫然四顧,人來人往,卻唯獨看不見她自己。
如果她想找到自己,就必須去重新認識自己,重新審視自己,重新塑造自己。
可是從認識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自己,最值得她去討好的那一刻起,她的痛苦卻也是剛剛開始,因為她要戰勝的恰恰是她自己,是那個被父母打破了,揉碎了,捏圓了的她自己,而她要做的就是一遍遍地否定自己,否定那個父母有意無意已經塑造成形了的她自己。
她需要給自己足夠的愛,足夠的信心,她需要有足夠的勇氣,足夠的耐心,因為她要做的就是親手敲碎自己,看著血流了一地,還要咬著牙對著自己再一次掄起拳頭。
痛是痛的,可是如果不痛,又怎么能重新長出筋骨?
怕是怕的,可是更害怕,活了一輩子卻從來沒遇見過自己。
她要長出棱角,長出尖刺,長出獠牙,學著保護自己……
這也是一條明墨白曾走過,并正在走的路。
這條路,真的很長,很繞,每一個拐角都像是盡頭,卻又像是根本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