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露臺論詩
- 南雨的夏
- 艾一熊
- 3609字
- 2023-04-29 09:55:22
這天吃完晚飯,我很早就來到北面露臺,當然是有準備的。我一定要比他先到,顯得是他找到了我,而不是我找到了他。為他動用這些小心思,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但我現在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可笑——這些改變給我帶來一種新奇的快樂。
我拿了那本借來的《蘭波傳》,還拿了筆記本,準備在這里抄詩。從會寫字時起,抄寫詩歌就成了我最大的樂趣,我抄寫過的詩歌,古今中外,盛滿了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十幾個筆記本,把它們放在一起,也挺壯觀的。時間長了,我也寫詩,但從不留下它們,很快就都扔掉了。既然林汐借了那本《濟慈詩選》,那我就有理由和他聊一聊詩歌,畢竟,他也知道我當初借了本《蘭波傳》。
我就坐在同一張桌子旁抄寫詩歌,然而并沒有心思,兩眼盯著桌子上已經清理干凈的煙灰缸,所有感官都在緊張地窺視著林汐即將到來的方向。他來嗎?他不來嗎?我正有點拿不定主意,他就出現了。有點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是不是,我占用你的空間了。”他腋下夾著本書,靠在露臺口的木質邊框旁打量著我,語氣淡淡的,既沒打算進來也沒打算離開。
“怎么會,”我望著他,捏緊了筆,警告自己,不要退縮,不要退縮,就這樣迎上去,不要讓他看出任何膽怯。“我只是喜歡在這里抄幾句詩消遣消遣,只怕我在這要妨礙你。”我繼續說。
“這倒沒有,”他說著,這才走進來,坐在我對面,順手將一盒煙丟在桌子上,我認出了那個牌子,是萬寶路,時下很火的進口牌子。
“你也隨大流?”我笑著指指香煙盒子。
“不是,我一直抽這個,沒換過別的。”他隨手從煙盒里抽出一根,點著,抽起來,動作一氣呵成,仿佛不加思考,就像吃飯、喝水那樣自然。“怎么?”他看了看我,“隨大流也不一定是壞事。”
我隨即不知該怎么搭話,本來那個問題就很蹩腳,是我緊張的詞窮之后想出來的爛主意。還是什么也不說的好,幸好我手里還有筆,可以隨時繼續抄寫蘭波的詩,我就照此做了。我用余光瞥見他拿出了腋下那本書,正一邊抽煙一邊懶散地翻著頁,似乎并沒有看我。他總是這么隨心所欲、悠然自得,而我內心此刻已經千軍萬馬、亂作一團。
“你在抄寫哪首?”就在我不知道該怎么繼續和他搭話的時候,他突然問我,此舉解救了我,再這么無語下去我怕只會陷入尷尬。
我故作輕松,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將翻開的那一頁給林汐看。“找到了。什么?永恒。那是太陽與海,交相輝映。我永恒的靈魂,注視著你的心。縱使黑夜孤寂,白晝如焚。”他只看了一眼,便倒回靠背上,念出了整首詩。
我很驚訝,他連這首詩都背得出,而且非常熟練。“其實這首《永恒》并不能算作蘭波的代表作,遠沒有他的巜地獄一季》和巜彩圖集》出名。”我說道,其實是想說,你當真了解詩歌?你當真和我一樣,在蘭波的眾多詩篇中,唯獨對這首情有獨鐘?。?
林汐撣撣煙灰,并沒有看我,“我更喜歡這一首。”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為什么?”我問。
“這是他少年時的作品,那時他剛遇見魏爾倫,所以表達的情感最為浪漫和純粹,雖然有點稚嫩,但你再也找不出還有誰像他這樣完全自然地發自內心的創作了。”林汐說,?“本質上來講,我們每個人都在尋找,和自己一樣的靈魂。”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可憐我看了那么多書,卻從沒有認真想過,那些陷入愛情的悲劇,是怎樣發生的。突然間我明白過來,我那么渴望靠近他,那么迷戀他,全然是因為,他就是我正苦苦尋找的,和我一樣的靈魂啊!
我差點就說出口,我們倆很像,你知道嗎?可是此刻我看到了什么?林汐依然那副悠然自在的姿態,像是沒用任何力氣似地靠在椅背上,側著臉,正好對著北面谷地的方向吞云吐霧,顯然,我對此作何感想,他壓根就不想知道。
“你找到了嗎?”幾乎用盡所有的勇氣,我才敢這么問他,而且,直勾勾地盯著他。
他回頭看了看我,連姿勢都沒有變,緩緩地吸一口煙,又吐出來,完成了這一整套動作之后,才淡淡地說,“蘭波找到了。”
這一回答徹底擊退了我本就脆弱的勇氣,要是他不想回答,我再堅持又有什么用。“你指的是魏爾倫?”我只好這樣問。
他點點頭,沒有看我,“蘭波的創作生涯只有短短的五年,可是這五年里,卻產生了大量影響世界文學的不朽作品,他十九歲便不再寫詩,只因和魏爾倫決裂了。也就是說,他靈魂的另一半已經死了。”
我正讀到魏爾倫和蘭波的那段虐戀,真是癲狂。“也許,真正的愛情都是短暫而瘋魔的,也是永恒的。”我說,胃又撕扯起來。此刻,我能感受到對他癡狂的迷戀,哪怕他發絲的一縷微動,都讓我意亂情迷。我恨不得變成他指間的那根煙,被吸成灰也心甘情愿。如果這不算愛情,我便不再相信愛情了,這是最后一次,我發誓。
林汐頓了頓,正準備放入口的煙卷停在嘴邊,最終是沒有吸。他看向我,以一種重新審視的目光打量我,我們終于四目相接。印象里,這是我們望著彼此最久的一次。我心情突然平靜下來,被這凝視所吸引,進入一種空靈境界,感覺不到他的眼神之外的東西,仿佛世間只有我們的凝視。你就是我要找的魏爾倫啊!我在心里喊。如果你承認或者流露出,哪怕是對我有一點點感覺,我便毫不猶豫撲向你,就像水珠撲向陽光,化成氣,也要將你包圍。
就在我幾乎認為那凝視里正包含著我所期盼的一絲不同尋常的感情時,他突然收回了目光,深吸了一口煙,仿佛在思考著什么。而我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這樣看著他,變成一尊凝望的雕塑,只怕此生都看不夠。
“濟慈的創作生涯也很短暫,只有短短七年時間,他在十八歲之前,沒有寫過詩,他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五歲。”林汐繼續說道,那語氣,就像一位教書先生,在給學生講文學。全然忘記上一秒,我們還在討論蘭波的愛情。顯然,他又避開了話題。
“可是他卻寫出了最浪漫的情詩。”我說,“沒有你我無法存活。我忘卻了一切,只想著要與你再見。我的生命似乎就此終止,沒有更遠的未來。你占據了我的一切。”??我終于背了出來,看著他,等待他的反應。他難道不知道,這些都是我的心里話。
林汐沒有看我,掐滅煙頭,站起身來,趴在露臺邊緣望著遠處,許久,才轉身對我說,“其實,這并不是一首真正意義上的情詩,”他說的那樣平靜,那樣自然,和上一句講課的調調沒有什么分別,“這是濟慈寫給芬妮的情書,你一定也抄寫過吧。”
我這才清醒過來,有點無地自容,確信剛才那些愚蠢的舉動,并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進展,只會讓彼此陷入尷尬,于是也站起身,趴在露臺邊上,打趣說,“是啊,抄寫詩歌是我的一大樂趣,我不僅在筆記本上抄,上學的時候,還抄在書上。你可能不相信,我的數學書上,密密麻麻,都是我抄的詩。有幾次,數學老師看到我在課堂上抄詩,就讓我罰站。可是她發現對我來講,罰站也不好使,最后只好聽之任之了。”我盡量讓自己說的像在講笑話,就當剛才的凝視沒有發生過,還勉強自己笑了出來。
林汐也笑了,“原來你這么淘氣。”他說,似乎放松下來。這讓我意識到,哪怕我流露出一點點對他的感情,都會讓他緊張,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但我能感覺得到。我很想問問他,《濟慈詩選》里那句“知是故人來”是不是他寫的,是什么意思,可我還是忍住了——如果他發現我偷窺,會是什么反應?
“古墓那邊怎么樣,你覺得,這次會找到證據嗎?”我收斂起任何情緒,像個喜歡刨根問底的學究,一本正經地和他討論起考古來。
“進展很順利,你爸爸很有經驗,他知道從哪里挖掘最安全。用不了兩天,我們就能打開墓室了,相信會有很大收獲。”林汐說,“但是我不確定能否找到可靠的證據,從墓地所在的位置來看,其實我還有些疑問。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拍攝和記錄,每一個進展,都需要做詳細的筆錄。”
“這個我會,我常跟爸爸去考古,人手不夠的時候爸爸就讓我干這些活。如果你們缺人手,我明天就過去幫忙。”這個要求,我提的是有多急切,只要這個念頭從腦袋里迸發出來,便很快忘記就在剛才,他還刻意躲避的話題。
果然,林汐根本沒打算帶上我,他看著我,眼神突然急切起來,隨即找了一個離開的理由,”我想起來有個很重要的內容沒有記,正要把這一部分寫進我的論文里。先走了。”幾乎是有點慌張地,又有點失禮地,他就突然撂下這句話,連同落寞的我也一起撂下了。
我眼睜睜看著他走開,卻無力應對這意料之外的狀況,心中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好像在躲著我。是我表現太明顯?嚇到了他?還是,他早有防備,原本就不打算讓我接近?我的計劃才剛剛開始,可不允許自己被這一點小挫折打敗一一我已經開始籌劃明天的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