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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流浪蒼穹
  • 郝景芳
  • 6396字
  • 2023-06-08 12:01:34

旅店

伊格站在窗邊,久久凝視。視野中的火星,有一種風笛的味道。

旅店的房間很清亮。玻璃墻從屋頂到地面,展開毫無阻礙的視野,從腳下一直到天邊。紅色的大漠悠遠沉和,一馬平川,像一卷無始無終的詩歌,粗獷遼闊。

這就是您想要埋藏自己的地方嗎?伊格在心里問。

他是第一次來到火星,但這片風景他早已見過。在他十五歲第一次到老師家去的時候,老師的墻上就投射著這片恒久的紅。他站在門口,看著墻上的砂石,膽怯而心驚,不敢進入。老師坐在高背絲絨椅中,面對墻壁,背對著門口,金發從椅背邊緣隱約透出,在夕陽中閃閃發光。屋子里播放著風笛的旋律,音響很好,聲音仿佛來自四面八方。畫面里的沙漠看上去不動,定睛看來卻始終在動。似乎是從貼地飛行的航船上俯拍,速度不快,但石塊匆匆掠飛。黑暗的星空是遙遠的背景。他在門口怔怔地看著,不知過了多久,畫面中突然毫無征兆地闖入一道深溝,他呀地低呼了一聲,碰倒了門口纖長的木雕。他手忙腳亂地俯身去扶,再抬起頭的時候,老師已站在他的身前,扶住他的肩膀,說,是伊格嗎,進來坐吧。他晃眼看了看墻壁,粗糲的沙漠已消失,白墻上只有壁紙隱約的條紋。風笛在屋中空寂地環繞。他恍然間有一點失望。

這段經歷,伊格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甚至在與老師相處的十年中也極少談到。這是他和老師的秘密,在兩個人之間,有兩個世界存在。老師很少和他說起火星。他教他影像技巧,但不再給他看火星的視頻。

十年過去,伊格終于與真正的火星大陸相遇了。這一刻,風笛在他的頭腦中自動演奏起來。他久久地站在窗邊,久久凝視,與自己的少年記憶久別重逢。


洗過熱水澡之后,伊格坐進小沙發,伸直雙腿。旅店很舒適,讓人迅速放松下來。

伊格喜歡獨處。盡管他能和任何人和睦相處,盡管他出席影片的活動游刃有余,盡管他為了拍片子要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但他還是更喜歡獨處。與人相處的時候他總是提著胸口的氣息,敏銳警醒,只有回到一個人的狀態,氣息才落回肚里,才讓他放松,重新感覺到自己存在。

他沉入小沙發,微微仰望天花板。他對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來之前曾做過無數想象,但來之后卻發現現實與想象仍有不同。他說不上是現實高于想象,還是想象高于現實,只能說是不同,不在同一個方向上。他從十五歲就開始想象,火星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能讓老師居此八年,流連忘返。

在他的想象里,這是人類最后一個理想國,遠離俗世,智慧發達。他清楚這種想象與地球上的一般評價有多么不同,但他不以為意。

他環視四周,眼前的房間和瑪厄斯上面的很像:書桌透明,衣櫥透明,床柱也透明。透明的藍色,深淺不同。小沙發也是透明的,似乎是某種充了氣的玻璃纖維,曲線兩端上翹,能隨著身體壓力改變形狀。對外的墻壁亦是通體透明,他坐在沙發上,就能眺望很遠。只有朝向走廊的墻面才是乳白色不透明,隔絕鄰居與往來的客人。整個房間就像是一只水晶盒子,連屋頂也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似的天藍,能看見太陽懸在頭上,曚昽照耀,如同一盞白色的吊燈。

他坐著,思考這透明的意義。從某種角度說,透明是一個敏感詞語。房屋是個人的空間,透明往往暗示著窺探。當所有房子都透明,窺探就擴大為集體的注視。他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他可以將此引申為一種象征,一個符號,象征集體對個體隱私的征服,作為一種政治意識的符號,在暗示中諷喻。

這樣的角度倒是會極符合地球主流思想,片子也會很受矚目。地球個人主義思想家等待的就是這樣的證據,強有力的、對“天上地獄”大發責難的目擊者的證據。這將為他們對火星的攻擊提供有力的依據。但伊格不愿意這么做,至少不愿意輕易放棄立場。在他內心,他有自己的好奇。他不相信一個充滿精神壓迫的地方,能讓老師自愿留下來,一留就是整整八年。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來火星的目的。他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猜到。

他的師承從來不是秘密,這次能入選代表團,表面上是因為前一年獲獎,但他心里清楚,泰恩保薦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老師的緣故。他接受了任務,沒有探詢,泰恩也沒有解釋。他知道泰恩和老師交情匪淺,在老師的葬禮上,他曾見過泰恩戴墨鏡的光頭,從開始到結束。

他輕輕掏出衣袋里的小小芯片,放在掌心端詳。老師的臨終記憶都在其中,據說是將腦波信號化成0和1的圖像的記載。他從理智上不太相信這種科技,但他從情感上愿意相信。當一個人死去,如果他的記憶還能存活,如果他還能決定記憶歸隱的地方,那么死亡的消解就還不算是強大無敵。


伊格肚子餓了,站起身,在墻上找到點餐的屏幕。菜單上有一些奇怪的名字,他隨便選了幾樣。食物送來得很快,只用了六七分鐘,墻上的小燈就亮了,一只托盤從黑色玻璃通道里升上來,像是一架微小的電梯,停穩之后,小門向上升起。

伊格俯身將托盤取出,饒有興趣地打量盤中食物。這是他第一次與火星食品正面接觸。在瑪厄斯上,地球代表團的飲食原料從地球裝載,整個航程都沒有任何火星元素。他曾經很多次聽說各種各樣的傳聞,充滿海盜故事般的血腥的想象力。有人說火星人吃沙土里的長蟲,也有人說他們吃塑料和金屬碎屑,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總有一些人喜歡用夸張的口吻描述自己并未見過的事情,從假想的野蠻中獲得假想的文明人的自滿。

伊格看著手中的托盤,思緒翩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拍一些神秘唯美的餐桌畫面,加一絲絲情調,拋給時尚影媒,讓人們對野蠻的想象轉化為對異域風情的向往。他知道這很容易,而且時常發生。

他忽然想起老師臨終時的話。要有趣,用頭腦;要相信,用心和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么。他眼前浮現出老師當時的樣子,發絲稀疏,整個人蜷縮在高背絲絨椅里,開口已經很困難,卻盡力調動兩只手在空氣中比畫,動作緩慢而微微顫抖。

“要有趣,用這里;要相信,用這里和這里。”老師聲音喑啞地說。

第一個“這里”,老師指了指腦袋;第二個和第三個,老師一手指著眼睛,一手指著心臟。

伊格當時沒有很集中注意力聽。只是看著老師瘦長的手指,就像看兩只不會轉動的風車。他想老師還年輕,五十五歲應當是壯年,但卻蜷縮在厚厚的毯子里像個瘦弱的孩子。他想到一輩子的勇毅在此時竟是如此無濟于事,心里一片空茫。

“語言是光的鏡子。”老師又慢慢地說。

伊格點頭,不是很懂。

“別為了鏡子忘了光。”

“嗯。我記住了。”

“聽。別急。”

“聽什么?”

老師沒有回答。他注視著屋中的空氣,像失去了知覺一樣,目光有些混濁。伊格等了一會兒,有些心慌,怕老師就此故去。還好老師又動了動手指,在窗口透進的夕陽中像一座邊緣斷裂的冰山。

“如果,能到火星,把這個……拿去。”

伊格順著老師的手指,看到小桌上放著的紐扣般的芯片。伊格被這畫面中的冰冷擊中了。老師是在安置死后的自己。他用手指指出自己的真正所在,用肉身向記憶告別。他的話語混沌不清卻無比平靜,這一點讓伊格突然覺得很傷感。

當天晚上,老師進入了昏迷,兩天后告別人間。這中間他曾醒來一次,想寫給伊格一些詞語,但只寫了一個字母B,就又顫抖起來,重新不省人事。伊格一直等在床邊,但老師最終也沒能再醒來。


伊格默默地吃早餐,很長時間都忘了品評味道。當他從記憶回到現實,盤中的大半已消失,剩下兩小塊圓餅和一些土豆泥似的配菜。他插起圓餅入口咀嚼,但卻像是喪失了味覺,不覺得好吃,也不覺得不好吃。

他想把注意力轉回自己的影片,以擺脫心里無法抑制的脆弱。也許該拍一場視覺的盛宴,他想,一段巴洛克的舞蹈。畢竟,這里的一切都那么巴洛克,那么流淌。他撫摸桌子,桌子的曲線安慰他的手掌。很多地方初看時并不注意,但越凝視越讓他覺得新鮮有趣。桌邊緣的玻璃裝飾有噴泉的線條,墻上的鏡框像上升的火焰,托盤四周裝點著雕刻的花朵。這些裝飾并不起眼,但卻帶給屋子一種強烈的巴洛克式的跳動:一種邊緣的流動感,細節上的飛天感。許多家具是和墻連接在一起的,桌子、床和衣柜,就像瀑布在山石處拐折,渾然一體,而桌角的弧度則像輕卷的浪花。伊格覺得很有意思。他一直以為火星會崇尚精準銳利的機械美學,沒料到卻見到這樣的柔和質樸,仿佛走入了一片遠離現實的山谷溪澗。

伊格掏出拍攝眼鏡,戴上,讓視線重新在屋中走了一圈,存儲。然后將箱子里的小設備一樣一樣拿出來,立在四周。溫度分布記錄儀、空氣成分測量表、陽光跟蹤計時器。小球們活躍著,如同一顆顆蘇醒的恐龍蛋。

伊格知道,將重心放在異域的美,會是很討巧的辦法。這里每一點裝飾上的不同,在地球觀眾的眼中,都可以生成遙遠而神秘的獵奇式美感。這是讓拍攝者和被拍攝的地方拉開足夠遠的心理距離,像看畫一樣看待,忽略所有精神沖突。

他并不想一直如此拍攝。如果這樣拍,最感到滿意的一定是火星官員。他們從到站伊始就向伊格表示了友好的客套,用熱情的官方辭令告訴他,他們非常歡迎他的到來,歡迎他將火星的樣貌展示給地球,希望他的作品能增進雙方友人的美好互信。伊格一直微笑著點頭,說是的,他相信火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他們在機場的走廊邊和睦地握手,伊格還用自己的攝像飛行器拍下了這煞有介事的一幕。

在伊格心里,他并不是虛情假意,但也不是完全認可這場友誼。他只是不想在觀察很少的情況下,貿然發表態度。伊格不相信任何官員,但他相信一件事:發表看法的機會需要節省。他常常需要在四方游走,因此他知道,面對各種意見,只在最必要的時候堅持,其他時候看比說更重要。

在代表團中,早有不止一人對他即將拍攝的片子發表過意見。美國的查克教授曾經善意地暗示他極權主義的地方是不會讓人看到真相的。而德國的霍普曼上校說得更加直接,他說伊格還年輕,最好不要介入太多自己尚不理解的事情。伊格明白他說的是政治。他能理解。他只是一個導演,在代表團中沒有介入的地位。不僅是政治介入,就連影像的介入都有問題,影像就是證據,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未來對歷史多樣闡述的可能性。沒有人給他真正的好的建議。在瑪厄斯的小酒吧里,往來的身影經過伊格身邊,總會笑著拍拍他肩膀,讓他加油,然后轉過身去,將自己的談話降低兩個分貝。

只有泰恩一直興致勃勃地給他提出各種積極的建議,將此次旅行看作一個商業契機。

“戲劇性!戲劇性是關鍵。”

泰恩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就很戲劇性。他是個商人,雖然總打扮得像是海邊度假的沖浪客,但骨子里是最熟練的商人。不能抓住感官是他眼中最大的敗筆。只要情節跌宕,其他就不管,自由還是極權,是他心里完全無所謂的問題,哪怕諷刺他本人,他也不在乎。

伊格看著身邊的人們,有一種坐于環島、看車輛匆匆的感覺。對這些態度,他不太在意。他們所針對的都不是他想要尋找的那一點,就像箭矢射偏,無須防護。各方建議就像四面八方收攏而來的繩結,他自己則是繩結中的肥皂泡,繩結越收攏,他越向另一個維度膨脹開來。他對每個人都點頭應承,是因為他還沒找到他想找的那一點。如果找到,他相信他會堅持。

他跨越九千萬公里,飛過黑色的夜空,不是來完成一篇花花草草的命題作文。他想找的是一劑藥,能治愈他眼中地球骨髓頑疾的清新的良藥。

他不愿意過早下結論。他仍然需要更多信息。他要拍攝的是一個尚未發生的劇本。他要未來來確定現在。他沒有結尾,因而無法給開頭命名。


吃過早飯,伊格有些倦了。與代表團的官員朝夕相處,他的精神總有些緊。此刻一切都放松了,倦意立刻席卷而來。

他倒在床上,讓肢體徹底伸展開,很快就沉沉地睡著了。他做了很長的夢。在夢里,他與老師的背影又一次相逢。他常常夢見老師的背影,坐在高背的椅子里,低聲念著長長的讓他聽不清的話。他總是很想繞到正面,看清老師的面容,聽清老師的話,但就是做不到。他在夢里總是做不成事情,他跑很遠的路,跋山涉水,跑得精疲力竭,卻就是跑不到椅子的正面。

從夢里醒來,已是下午四點。他看看墻外,夕陽在大地上畫下長而鋒利的明暗線。他知道火星和地球的時間基本相同,因此歡迎晚宴就快要開始了。他躺在床上不想動,閉上眼睛,眼前還有殘留的夢境緩緩飄浮。

我會不會像老師一樣留在這里呢?伊格忽然想。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留下的理由,可是在一般人看來,當年的老師也沒有任何留下的理由。那是十八年前,火星和地球第一次人員往來,老師作為影視界代言人來火星學習新的成像術。可他來了就沒有回去,只把必要的軟硬件和操作步驟交由瑪厄斯帶回地球。地球上的媒體一片嘩然,誰都猜測不出他的理由和目的。當時他三十七歲,正值事業旺盛的時期,擔任制片人的影片獲獎連連,在行業內正成為新的權威,與周圍人關系良好,沒有任何理由逃遁,也沒有任何理由背叛。一些報道說他是獲悉了火星機密被官方扣押,另一些報道則說他是準備用更長時間學習更多有用的技巧。

那時伊格只有七歲,對一切還懵懂無知,但他同樣記得網絡上連篇累牘的評論和分析。流言斷斷續續,一直不停,在老師回到地球那年爆發至頂端,爆發成每天的強行采訪和追蹤報道。老師始終沉默,拒絕提供任何線索,直到生命的盡頭。

整個事件伊格一直旁觀,他由此變得言辭謹慎,不再隨意猜測事件的原因。他知道任何事情外人都能知曉,只有原因除外。他甚至不輕易預言自己的所作所為,因為他明白,不了解真正的境況,就不可能知道原因。


烏龜一樣的除塵器在墻邊慢慢地爬著。房間在夕陽中顯得靜謐。夕陽并不橙紅,而仍是淡弱的白,只是從墻壁斜射進來,給每件物體鑲上熒亮的光邊,和屋頂的透射大有不同。

伊格爬起身來,坐在窗邊,輕觸床邊墻上的靜物畫。畫面消失了,屏幕亮起來,鏡面像水波微微顫抖。一個小女孩出現在屏幕上,紅格子裙子,白色花邊束腰,小草帽,笑容甜美。這是旅店服務的虛擬娃娃。

“您好,下午好,天氣很好。我叫薇拉。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你好。我叫伊格。我想問一下,火星這里的交通方式。我是說,怎樣坐車,怎樣訂票,怎樣查到路線圖。”

小娃娃眨眨眼,作處理和搜索,動畫精致漂亮。幾秒鐘之后,她笑了,露出兩個酒窩,拉起裙子躬一躬身,裙擺搖搖,像一頂張開的花傘。

“您好,伊格先生。火星的主要交通方式是隧道車,不需要訂票,也不需要付費。每所房子附近有小車站,每十分鐘經過一個車廂。您可以乘它到最近的大型換乘站,再根據地圖選擇跨區車次。車站都有路線圖,可智能查詢。火星城繞行一周需一百五十分鐘。”

“明白了,謝謝。”

“您還需要別的服務嗎?我們提供城市功能介紹、博物館索引、購物指南。”

“能不能……能不能查詢?”

“哪方面查詢?”

“查詢一個人的聯系方式。”

“當然可以。請問您想查詢的姓名或工作室。”

“布羅。珍妮特·布羅。”

“……珍妮特·布羅女士,羅素區、貝塞爾伊達影像資料館第三工作室研究員,居住地點:羅素區,七經十六緯,一號。您可以給布羅女士個人空間留言,也可以聯通她的工作室進行通話。”

“好的。謝謝。”

“以上資料已存入您的客房頁面。請問是否需要現在聯絡呢?”

“不。”伊格仔細地想了想,“先不用了。”

“還需要其他查詢嗎?”

“讓我想想。還有一個人,大概是叫洛盈·斯隆。這一次留學回來的學生。”

“……洛盈·斯隆小姐,羅素區、鄧肯舞團第一舞蹈教室學生,居住地點:羅素區,十一經二緯,四號。斯隆小姐的個人空間暫時封閉,尚未重啟。”

“知道了。謝謝你。沒什么事情了。”

“薇拉樂意為您效勞。”

小女孩的聲音像糖果一樣跳動,旋轉著鞠了一躬,行了告別禮,蹦蹦跳跳著離開了。

伊格坐在床上,將剛剛查到的資料寫進隨身的電子簿里。他知道這幾天的行動有目標了。他心里有一點忐忑的興奮,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么樣的人和事件。他靜坐著沉思了一會兒,將心里的思緒與疑問慢慢理出了頭緒。


時間不早了,伊格站起身來。預定的集合時間就要到了。整個代表團將集中起來,去參加火星歡迎晚宴。他換了衣服,略微整了整頭發,帶上全套的攝像隨身包。

臨走的時候,他又在墻邊佇立了一會兒。傍晚來臨,火星城華燈初上,燈光照著街巷,顯得很晶瑩。早上從飛機上俯瞰的時候,他曾對整座城市的構造感到驚奇。就像一整座水晶城,脈絡纖長,結構復雜。一座座玻璃房屋,散落在廣袤的平原,小巧而形狀各異。屋頂如斜斜張開的帆板,湖藍色,遠處看起來,就像水面切割陸地。絲管隧道將房屋連成密集的網,架在半空,如同交織的靜脈。他從空中感到一絲直覺般的沖動。這和他熟悉的所有世界都不同,因為不同,所以令人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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