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秋云放下電話,還在回味和女兒的通話,她有點后悔,怎么沒跟女兒說一句“注意安全。”
本來有成堆的話堵在嘴邊,她還在牢里那時候,表面沉默寡言,其實心里絮絮叨叨。
對遙遠的女兒問寒問暖,下雨了、變天了,又該開學了,中考了、高考了……還有許許多多,這些東西在她胃里翻滾、咀嚼,但也只能漚在身體里,那些話她從沒說出口,因為在女兒眼里,那都是些討厭的廢話。
“我媽?”晴天還在吃著餅干,似乎對母親竇金并不擔心。
“你……不擔心媽媽嗎?”
“為什么要擔心?”小姑娘一臉無辜,她對自己母親的關心還不及手中的餅干。
常秋云看著坐在身邊的孫女,“你要是餓,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不餓,我就是喜歡吃餅干!”
“唉……”常秋云輕嘆一聲,“我還沒吃呢,我去做點,一會兒你也嘗嘗。”
晴天撇撇嘴,嘴角還掛著餅干渣。
常秋云把手上的刺繡繃子放到茶幾上,起身,她的腰和腿都不好使,站起來有點費勁,她盡量控制臉上的抽搐,不表現出痛苦。
晴天毫不在意,一把拿過刺繡繃子,“這只兔子還挺可愛的。”
她用沾滿餅干渣的手對著兔子摸來摸去,感受絲線的起伏,常秋云知道孫女油膩的手會把刺繡弄上油漬,不好清理,但她為孩子真心喜歡而高興不已。
常秋云剛邁腿,就感到大腿處傳來一股濕熱,她知道發生了什么,覺得羞愧難當,自己一直盡量維持體面,減少喝水量,特別是在女兒和孫女面前,她不想讓她們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她快速走向衛生間,但是步子又不敢邁得太大。
一進衛生間,她就把門輕輕關上,不想引起晴天的注意,這份羞恥獨自吞下就行。
她懊悔自己沒穿紙尿褲,但她不想穿。
那次在來北都的火車上,是她第一次穿那玩意,火車坐了十多個小時,她一口水都沒喝,就是不想把紙尿褲浸濕,那樣她覺得自己像個廢人。
她慢慢抽出衛生紙,把褲子被尿浸濕的地方用紙吸干,但是不行,那一塊兒從里到外都濕透了,貼在大腿上。
那片尿漬非常顯眼,濕褲子扒在大腿上很難受。
她走出衛生間,晴天還坐在沙發上。她裝作沒事一樣,向自己的小臥室走去,得換條褲子,里外都得換,她只希望孫女沒注意到這一切。
剛要推開臥室門,后面就傳來晴天的聲音,“你尿褲子了?”
常秋云的臉抽搐一下,沒承認也沒否認,推開門,進到自己的房間。
門還未掩上,眼淚就下來了。
她知道那孩子不是故意的,但還是覺得受傷。
她從柜子里找出紙尿褲,費了老半天才穿上。
接著把換下來的長褲塞到自己的枕頭底下,等晴天做作業的時候再洗。
毛褲搭到暖氣片上,得把它快點晾干,她只有這一條毛褲,現在身上只套了兩條秋褲,雖然一條里面加了絨有保暖功能,但她的腿對寒冷的感知非常敏銳,覺得冷風自腳下順著空蕩蕩的褲腿一路往上竄,雙腿像浸入冰水里。
她準備推門而出的時候,深吸了口氣,想著如何面對孫女晴天的詰問,這孩子看上去對許多事漠不關心,其實眼睛很尖,善于觀察。
等她推門出屋來到客廳,發現晴天已經不在沙發上了,她回身往大臥室里面瞅,看見晴天正拿著一本書在那兒看。
她一陣欣慰,這孩子跟她媽一樣,都愛看書,轉而又一陣心疼,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女兒本該有更好的人生。
當常秋云把飯菜端上桌的時候,晴天已經睡著了,半仰著,打著小呼嚕,書就攤在旁邊。
她想著先讓孩子睡會兒,又怕剛出鍋的面涼了,躊躇著要不要叫醒她,晴天睜開眼睛,睡眼惺忪地問,“我媽還沒回來嗎?”
“嗯,霧太大了,回來會很晚。你……要不要吃點面,剛出鍋的。”
“我不餓,我吃飽了。”話還沒說完,晴天的肚子里就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瞥了常秋云一眼,常秋云則假裝沒聽見。
“你就嘗嘗,只是嘗一口。”
“那好吧。我……就嘗嘗吧。”
常秋云領著晴天回到餐桌,她把一碗面片湯推到晴天面前,把筷子遞過去,“趁熱嘗嘗,一會兒該坨了。”
晴天接過筷子,“我只嘗嘗,我一點都不餓。”她用筷子夾起幾片,放進嘴里。
常秋云又把勺子遞過去,“就著熱湯一塊兒吃。”
晴天接過勺子,“嗯,我只是嘗嘗啊!”
不一會兒,晴天就把一碗面片湯吃完了。她看著空空的碗,點點頭,“還挺好吃的。”
“我再給你盛一碗?”常秋云伸手去拿碗。
“這回我真的吃飽了。”晴天眨著眼睛看著她,“你真的是我姥姥?”
她看著孩子的眼睛,點點頭。
“我媽做的飯那么難吃,你怎么不教教她?”
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你怎么不說話?”
“我沒時間教給她……我……”常秋云不知道該不該跟只有7歲的孫女說清楚,她是否能理解,也許理解了更糟糕,這樣的話會讓她小小年紀就背負許多并不屬于她的東西。
“是因為你很忙嗎?就像我媽現在這樣?”晴天繼續追問著。
“我是很忙。”在某種程度上這不算說謊,在監獄里的那20年常秋云每天都在認真勞動。
“你……真的殺……過人嗎?”這句話從孫女口中蹦出來的時候,常秋云能聽到字詞之間戰栗的碰撞。
“我……”停了許久,她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我媽還以為我不知道呢……”晴天把碗一推,站起來,轉身進到大臥室,把門關上,也把透向餐廳的光熄滅了。
餐廳只剩下一個6瓦的節能吊燈提供光源了,整個屋子一下冷清了許多,剛剛吃飯時的那個熱乎勁兒瞬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