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霧不知不覺下得大了。

出租車的速度慢下來，司機喋喋不休的抱怨聲伴隨著陣陣腥味從前面傳來。

張添笑著說，“大哥，您這箱子里是海參？”

抱怨聲停了，“呵，鼻子挺靈，這都能聞出來。我跟你講，這海參補身子最好，就是太貴，咱自己可舍不得吃。我媳婦她妹生了，非讓我送過去。偏偏趕上大霧，你說說……”

張添附和，“海參大補，最適合坐月子吃了！”

“挺懂啊兄弟，看來你還挺會照顧媳婦。”司機瞟了竇金一眼。“你找了個好老公，知道疼人！”

張添沒辯白，竇金氣不打一出來，沒頭沒腦的，這司機居然把自己給捎帶上了。

“誰……老公？師傅，您看錯了，我們倆是同事！”竇金又氣又急，把“同事”兩字做了特別的強調。

“哦，還沒結婚呢，那就是未來老公，看樣兒不賴。”

竇金翻了個白眼，“您還是開您的車吧，我還著急接孩子呢！”

“孩子？”這句話把司機的思路打亂了，他皺了皺眉，似乎還是不肯相信后排座位上的兩個人只是同事關系，總想在他們之間發現點暗藏的情感糾葛。

張添坐在竇金旁邊，一言不發，沒事人一樣，嘴角的笑容卻在一團卷毛中時隱時現。

霧下得更沉了。

出租車對講系統里傳來高速路已封的消息。

竇金暗自慶幸，他們這趟車趕在封路之前就已經上來了，但是瞅著窗外越來越低的能見度，心里一陣煩悶。

不知幾時才能到家。時間已經過去將近一個小時，他們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而且霧似乎沒有退去的意思，反而越來越濃。

竇金只好給托管老師發微信，再三致歉，又發了紅包，讓輔導老師打車把女兒送回家。

半天，老師才回復，算是勉強同意，但強調這是最后一次，因為晴天，她不得不推遲和男友的約會，而且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竇金連連致歉，告訴老師自己會盡快想辦法，下不為例。

車還在緩慢地向前蠕動，像只昆蟲，迷失在霧氣騰騰又漫無邊際的森林。

可惜，現在的竇金還不如那只蟲子，她被包裹在冬天傍晚的大霧里，內心的迷霧更是從未散去。

其實，從二十年前的那一天起，每到冬季傍晚，她便心神不寧。

那天是個分水嶺，把她的人生劈成兩半，中間有一道又寬又深的壕溝，從此，一切都變了。

竇金還是放心不下女兒，她撥通了老師的微信視頻聊天。

視頻里，女兒臉上全是埋怨，但到底還是心疼媽媽，最后不忘囑咐她路上注意安全。

輔導老師的臉黑得難看，竇金裝作不在意，只是連聲道謝，又特意問了續費的事，老師的臉色才又明朗起來。

竇金知道自己該想辦法了，畢竟這不是長久之計，也許讓母親幫著接送是最后的選擇。

一想起母親，她的腦袋就有許多理不清的問題一起涌上來，根本理不出頭緒。

旁邊的張添一直在發微信，兩只手交替摁手機屏幕，很熟練，不知在跟誰長篇大論。

后來直接連線視頻，手機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親昵又隨便，間或還有幾聲狗叫。

“番茄拉稀了呢，一直蔫著！”女孩的聲音透著焦急。

“肯定是因為換了狗糧!讓你照顧，這才幾天，狗就出問題了。怎么看的？！”張添的聲音沒了平時的戲謔口吻。

“大哥，番茄早就不舒服了，我沒說你，你倒埋怨起我來了。還不是因為你，番茄前幾天看著就不對勁，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就不要照顧，我看你蘇……”

微信的聲音突然消失，竇金好奇瞟了一眼，發現張添已經把耳機插上了，應該是不想讓自己聽到聊天內容。

她也不好奇，但意外的是，卷毛居然沒撒謊，還真養了狗，不知道他養的是什么樣的狗，估計是泰迪，跟他有著同樣的卷毛。

扯到頭發這事，竇金又燃起好奇，她甚至有把張添帽子掀下來的沖動。

入職一段時間了，她發現自己還沒見過張添摘掉帽子的樣子，說不定他頭發稀少，又或者，他戴的是一頂有一圈假發的帽子。

在淘寶，她見過這樣奇怪的東西。

想到這兒，她噗嗤一笑。

張添的眼神瞟過來，從耳朵上扯下耳機，“樂什么呢？”

“沒什么……”竇金看著張添的頭發，又把目光從頭發掃到眼睛。

竇金第一次近距離看他。

張添的眼角微微下垂，顯現出溫柔的氣質，睫毛出奇地長，要不因為他是男的，竇金甚至懷疑他戴了假睫毛。

此時，在一簇簇雜亂無章的卷毛中，一雙眼睛也望向竇金，他們四目相對，竇金把眼睛移開，正好瞟到張添的手機。

屏幕上是個梳著超短發的女孩，竇金把目光挪走，把好奇心收起來。

“我的狗病了。”這句話是張添對著竇金說的，他把手機側著舉高，以便竇金能看清楚手機屏幕。

狗沒看見，女孩的樣子倒是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女孩頭發又黑又短，跟慵懶甜美的聲音背道而馳。

那女孩也看見她了，向她揮揮手，“嗨……”拖著長音。

竇金也打了聲招呼“嗨！”

“沒騙你，我的狗病了。”張添說完，又戴上耳機。

竇金感覺張添和這女孩挺般配，至少發型散發著同樣的氣質。

她只比張添大四歲，卻像隔著一個時代。

她從未體會過這種無拘無束的感覺，這種感覺說不上來，就是自顧自的一種放松。

她覺得自己的心理年齡早就過了30歲，甚至更老。

她早早結婚，就在認識趙啟剛不久之后。

趙啟剛甚至沒有正式求過婚，她也沒覺得不對勁。

似乎一切順理成章，戀愛不過是婚姻的過渡，不需要浪漫，更沒有甜蜜，她也從未追求過。

她跟趙啟剛還未結婚的時候，打電話如果有人旁聽，一定會認為是同事之間在談論工作，結婚后，連這種東西都很少了。

她一直認為愛情不過是生活之上那可有可無的點綴，她不需要，她連生活本身都要認真捧在手里，小心照顧，不然就會搞砸。

她從小就看到，總是把愛掛在嘴邊的父親是如何悶悶不樂，而母親又如何偷偷抹淚，還有他們關起門來的爭吵，愛情不過就是謊言。

回憶把竇金腦海里的記憶沉渣攪動起來。

車突然停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旁邊的張添還在眉飛色舞的聊天，外面的大霧像扯不開的棉絮，把所有的空間都填滿，世界變得異常安靜，有點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