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魚沒有腳2
- (冰島)約恩·卡爾曼·斯特凡松
- 4640字
- 2023-05-05 10:16:08
北峽灣
——過去——
如此深沉的寧靜是如何創造的?也許這是最偉大的天賦,
造物的巔峰?
很多年過去了。
也許并沒有很多年,只過去了幾年而已,時間會改變一切,或快或慢;一些人或事死去,另一些誕生。我們發現自己置身于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在這二十一年的間隔里,人類收集了戰勝魔鬼的思想。幾年前,奧迪爾赤裸著身體下了船,懷里抱著穿戴整齊的特里格維。那是一個繁星漫天、滿地寒霜的十一月的夜晚;特里格維跳進海里,要游到月亮上去,可他的身體卻開始僵硬、下沉,奧迪爾拼命把他拉上船,赤身駕著船全速開向岸邊,他把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都給特里格維穿上,然后抱著他上岸,走進村子;這些我們從前都給你講過。我們需要回憶幾件事,因為我們總是忘記,喝了太多干邑白蘭地,我們都上了頭,腦海中一絲想法也不剩。除此之外,冰冷的海水讓特里格維命懸一線,他極有可能死在這滿天繁星之下,奧迪爾自己也凍得牙齒直打架,口中胡言亂語,根本無法理智地思考,幸虧他們遇見了奧斯勒伊格,一個來自瓦斯萊敘斯特倫德的女孩,逃來北峽灣冒險。后來她告訴特里格維,我看見你,躺在一個人的懷里,昏迷不醒,一開始我還以為那是一條人魚,從深海里為我帶來了我渴望的東西。
她經常把這個故事講給特里格維和他們后來出生的女兒聽,她從一個奇怪的夢中醒來,去屋外小便,睡眼蒙眬,然后看見他們走來。她不厭其煩地重復這個故事,在她最后一次講的時候,她已是個老婦人,躺在凱夫拉維克的醫院里,死神就要把她帶走,她努力又講了一遍,仿佛要把這個故事留在人世,這個關于他們之間的一切怎樣開始的故事。她把他帶回她的住處,這個堅強的女人,脫去他的衣服,用她的血肉之身溫暖他,就這樣,欲望一點一點被激發,然后是愛,余下的都是幸福。
很多年過去了,此刻這對兄弟外出捕魚去了,在離家一百公里的瓦特納冰川南部。他們已經放好了漁網線,正準備歇一會兒。
天氣寧靜而溫和,微風輕輕吹動,仿佛上帝沒花什么工夫去思考天氣,抑或驚異于自己的杰作,尤其是那高聳的白色冰川,俯瞰著陸地、大海和北峽灣外斯萊普尼爾號上的水手。如此深沉的寧靜是如何創造的?也許這是最偉大的天賦,造物的巔峰,創造出幾乎不存在、不作為、什么都不觸碰,卻能改變一切的事物?它把整個世界變成美麗的寂靜,更重要的是,它撥動了這些來自北峽灣的水手的心弦,此刻他們正在霍爾納峽灣外深不見底的大海中捕撈鱈魚,北峽灣的漁船定然會在仲冬時節來到這里。他們每來一次都要停留數周,遠離他們的家,遠離他們深愛的北峽灣,它一定是全國乃至全世界最美麗的峽灣,為了那些該死的魚——尤其是鱈魚——我們還有什么沒做過?假如有一天沒有鱈魚了,我們就干脆全都洗手不干,一槍斃了自己得了。他們放好漁網線,一番忙碌讓他們渾身暖起來,但當他們笑著聽特里格維說話,盼著趁漁網線在海里網魚而能稍作休息時,寒冷又襲來了。再過三四個小時,他們就會拉起漁網線,等廚師魯納爾做好晚餐,然后他們就可以休息,睡上一覺;他們動了動自己的腳,冰冷的腳趾,海上如此安寧,寂靜如此深邃,甚至有人在千里之外的陸地上放個屁,他們都能聽見一聲低沉的悶響——如果特里格維說的是真的的話。他的舉止優雅;他說話,其他人聽,奧迪爾剛威脅道,假如特里格維再不閉嘴,就把他扔進海里,再像拖一條鱈魚一樣把他拖上來,把他的內臟掏空。索聚爾聽見自己的父親咒罵、威脅特里格維,可他也看見了父親胡子里若隱若現的微笑。
幾周前,奧迪爾就把自己的大兒子當作一名成熟的雜役水手帶上了船。索聚爾曾在老格維茲門迪爾的船上做了將近一年的雜役水手,后者是北峽灣最年長的船長,一個不屈的強者,他身材壯碩,去年秋天有一次和他的船員們一起捕撈這該死的鱈魚,有什么龐然大物一直咬著不放,老人咆哮著,他的聲音如此低沉,甚至連水下二十米深處的海床上的卵石都在發抖。真是見鬼——這才叫釣到大魚了!格維茲門迪爾正說著,絞盤猛地一抽,嘎吱作響,仿佛在抱怨它承受的重量,真不公平,憑什么所有網魚的重活兒都要它來做;格維茲門迪爾一躍來到絞盤邊上,抓住漁網線,他從來都不是習慣用機器的人,這一輩子都依賴自己雙手的力量,最信任自己的手,他口中罵著絞盤,繃緊雙肩——那兩頭負重的野獸,接著用盡全力把大魚從大海深處往上拖,盡管事實證明那并不是條鱈魚,也不是人們最近開始喜歡的大比目魚,老人拖上來的是死神。他努力把死神向上拖到船舷上方一根拇指的高度,足以讓它露出眼睛,兩個深邃幽暗的洞,這時,他的心臟爆開了。這就是老格維茲門迪爾,一個硬漢生命中最后的時刻——大約在同一時間,奧迪爾的一個船員搬去了塞濟斯峽灣,這當然是件很奇怪的事,從最美麗的峽灣搬去另一個差勁得多的去處;有些人看起來已經無可救藥了。這些事情完美地吻合,死亡與搬遷,奧迪爾就這樣把索聚爾帶上了船。他只有十六歲,雖然還沒有完整地歷練過,卻并不遜色于許多優秀的水手。奧迪爾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從北峽灣甚至其他地方的水手中挑選出精英;加入奧迪爾的船隊是一樁大事,他是個收成極好的漁夫,因其強悍的意志得到眾人的尊重,但他的意志有時也確實很嚴苛。
他們父子之間從未談過這些,不過現在想想,除了魚、大海、群山、窗臺上的蒼蠅和努力工作的重要性,他們也許未談及過其他。這就是為什么索聚爾心知肚明,仿佛有人清清楚楚地告訴過他,必須堅守自己的立場,絕不能松懈或分心,或比那些成熟的水手偷懶,最好比他們更賣力,他也是真心實意地想這樣做;他滿腔熱情。他們在離家一百公里的海上,瑪格麗特知道奧迪爾會照看他們的兒子。他沒有鼓勵他,更像是在激將。在這件事上,她沒什么發言權。他們的家與大海之間的距離太過遙遠。老格維茲門迪爾去世后,他的女婿繼承了他的船,并把它帶到了雷扎爾菲厄澤峽灣。她考慮過,抑或說幻想過,索聚爾將來能在陸地上工作,這樣他就可以經?;丶?,大家都高興;他可以讀點書,甚至為上大學做準備,可隨后奧迪爾就宣布了他驚人的決定,讓兒子上自己的船當水手。
那是冬天,他們躺在床上,算是夜晚,窗外卻很明亮,月光注滿了峽灣,令人難以入眠。他們并排躺著,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仿佛事情本該如此:她的左手開始游走,在他的被子下撫摩他的身體。多年以前,在斯萊普尼爾SU382的艏樓里,她第一次碰觸這副身軀。那時之后,他們漸漸老去,變得有些僵硬,他們經歷過困難,許多困難,但像這樣躺在一起,感覺仍是美好的。黑夜,真正的黑夜就要在他們身上降臨,月光正忙著改變世界。多么愉快,她的手在探險,撫摩他健碩的手臂、結實的大腿,撫摩他的陰莖,感覺它在她掌中膨脹、堅挺。不久之后,他們回到了青春。
大約凌晨兩點,他們一起躺著,精疲力竭,她懶洋洋地躺在溫暖的幸福中,開始慢慢睡去。奧迪爾支起身子,波瀾不驚地說,他讓索聚爾補上古德永的位置,那個像白癡一樣搬去塞濟斯峽灣的人。不會有事的,他說。他完全沒和她商量過就做出了這個決定。不會有事,他說,他的意思是:他很可靠。意思是:他成年了,現在是個大人了。換句話說:我們兩個是我們兩個,你是你。最后,他又說,他要和我們一起去南部的霍爾納峽灣;這會是一次很好的歷練。
瑪格麗特剛才還感受到奧迪爾溫暖的精液在她體內,她環抱著他的頭,熱切地吻他,但此刻她卻感到自己的心變硬了,越來越僵硬,變成了石頭。奧迪爾沒問過她的意見就做出了決定,仿佛他比她擁有更大一部分的索聚爾,他們父子二人現在屬于同一個她永遠夠不到的世界。他還這么年輕,盡管他高大而強壯,可從年齡看,他還是個孩子。她的孩子。她的寶貝。他天性溫和,生動的灰藍色眼睛里總閃著溫暖而狡黠的光芒,弟弟姐妹們都很愛他。居納爾·特里格維,索聚爾八歲的弟弟,喜歡模仿他走路,學著哥哥的樣子,故作沉思地盯著地面;而埃琳,家里最小的孩子,睡覺之前必須聽索聚爾給她講他無意中讀到的,或是現編的故事。瑪格麗特曾帶著一腔母愛在日記中寫道,假如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善良,那么一定存在于索聚爾身上。生活會怎樣對待他,一個像他這樣堅強、敏感,又才華橫溢的好孩子;他將來的方向是什么?他會得到機會去別的地方嗎?他會擺脫掉這些山——和他的父親,長大嗎?
一年多以前,校長探訪了瑪格麗特,她當時正跪在地上擦地板,埃琳跟在她身邊,纏著她,想爬到她背上,她可適合當馬騎了,校長這時突然出現了。他敲門了,但瑪格麗特沒聽見,她的耳邊只有埃琳的咿咿呀呀,還有擦地的時候刷子與地板發出的摩擦聲,所以他直接走進去了,問候她日安,隨后直入主題,仿佛他想盡快說完,然后逃走:他希望索聚爾能繼續自己的學業。這樣好的天分一定不能浪費,他說?,敻覃愄亓⒖套龀隽嘶卮?,她還跪在地上,一個尷尬的姿勢,她很生氣這個人直接走進了屋里,她的雙手因為干活兒變得又紅又腫,臉可能也因為過度的勞作而漲得通紅。她額頭冒著汗,近乎無禮、不理智地厲聲說:所以水手們都在浪費自己的生命嗎?
校長名叫索克爾,在北峽灣把教育搞得風生水起。他有著不知道從哪來的堅定意志,卻能和所有人和睦相處,這也許是一個人所能擁有的最重要的品質之一。
所以水手們都在浪費自己的生命嗎?
索克爾低頭看著瑪格麗特,這個在加拿大住過八年的女人見識過更為廣闊的世界,她的生活比起山里的日子擁有更多可能。如果你比周圍的大多數人看得更遠,看見的世界比眼前的更廣大,這是一種福氣,也是一種詛咒。索克爾轉轉帽子,張開嘴,欲說還休。他知道很多關于瑪格麗特的事,聽說過她的故事,聽說過她的極端使她被孤立,她那時而沉郁時而歡快的情緒;她要么臥床不起,要么手舞足蹈;她偶爾會出席有關工人階級事務的會議,發表意見,比在場的許多人脾氣更壞、口齒更伶俐;她身上有一種神秘的氣質,仿佛她并沒有完全顯露自己,而是把一部分隱藏起來,不讓世人了解?她比大多數人懂得都多,看透了一切人和事,卻保持沉默?或許是出于傲慢;她的名聲不好,人們說她自大,有傳言稱,她曾經衣衫不整地投到一個農夫懷里,曾經赤著腳走到海邊,抱著一個嬰孩蹚進大海,也曾在床上一躺幾天,任由她的家變得一團糟。奧迪爾值得更好的。索克爾轉著自己的帽子。他清楚這一切,他也在這一帶長大,比瑪格麗特小三歲,比奧迪爾小兩歲,一直對這個男人又敬又怕,孩提時期的奧迪爾就是一個偉大的領袖,在十歲或十一歲的時候就表現得像個大人了。索克爾轉著帽子,瑪格麗特仍舊跪著擦地,盡管他走進來站在那里,她也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他對著埃琳笑了笑,埃琳害羞地回應,含著自己的兩根手指,閉著眼睛。他知道自己應該更用力地敲門,喊出聲來,而不是這樣貿然闖入,來到瑪格麗特面前。索克爾盯著她腫脹發紅的雙手。他結婚了,有三個孩子,深愛著他的妻子,但瑪格麗特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他從雷克雅未克和愛丁堡學成歸來時就這么覺得了。他走向世界,卻又回來了,他一直就計劃著回來,并不想去別的任何地方。他回來了,在那之后不久,在一個陰郁的雨天,暗淡又寒冷,雨落在低地上,但山坡上下的是凍雨或雪,山頂漸漸變得雪白,被冰雪之花覆蓋——他忙于文書工作,突然感到心神不寧,想要逃避,于是他來到了碼頭,然后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瑪格麗特,她正在等待斯萊普尼爾號——奧迪爾的船歸來。世界還很年輕,她會永遠在碼頭等待他。她會看著船進港,連外套都懶得拿,就沖出家門,只順手抓起一條披肩,搭在她纖瘦的肩膀上。她站在那里,整個人都濕透了,卻燃燒著愛意,頭發一縷縷散在額頭和兩頰上,她筆直又高貴地站著。他注視著她,想起自己曾在倫敦的動物園里見到的一頭美洲豹,它被關在籠子里,驕傲又不自在。他癡癡地站在碼頭上,一種憂傷將他攫住,他清楚,見過眼前的景象后,他再也無法擁有完美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