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偉發覺同事看自己的表情有些異樣。
許偉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感知遲鈍的男人。他每天的生活動線簡單地令人不可思議。
早上7點半輕手輕腳起床,用半個小時,上廁所,洗漱,刮胡子,換衣服。他的這些動作在洗手間里一氣呵成,絕不拖泥帶水,也一定不能弄出聲響。
他的早上,是歐曉樂的夜晚。他起床上班,歐曉樂剛剛入睡。
許偉在8點鐘準時出門,在小區門口刷一輛共享單車騎到公交車站,用時十分鐘。然后他會登上8點15分到站的公交車。
他們租住在天安市區的外環邊上,距離城區有一段距離。許偉和歐曉樂的公司都在天安市區里,用距離換取租住小區的環境、戶型和相對低廉的房租,是他們共同的決定。
公交車的始發站距離許偉上車的站點只有兩站。運氣好的話,在公交車上或許能找個座位。趕上有座,許偉就會坐在座位上,閉著眼睛打個盹。打盹之前,他會把手機的鬧鈴定好時間。他計算過,從上車到他的目的地,一共17站,用時40分鐘。
中途不用換車,下車之后再步行5分鐘到公司,這對許偉來說也是利好。
打過盹之后,他的精神會更飽滿。歐曉樂的入睡輾轉反側。通常躺在床上后還要左右翻身。入睡前,她的腦子里全是文字,注意力糾結在一兩句話中遲遲不能走出來。
夏天,歐曉樂會單獨睡在書房,她怕熱,需要整夜開著空調,不喜歡身邊再有個發熱體。冬春,無論多晚,歐曉樂都要回到許偉身邊躺下。
被窩溫暖,方好入睡。這時候歐曉樂就不嫌棄許偉自帶發熱的功能了。
歐曉樂也問過許偉,她自己這個非人的作息會不會影響到許偉的休息。許偉的回答是否定的。他這個程序員在睡前,腦子里沒有代碼,閉上眼就是夢想。
不僅是在家里,即使是在單位,在公交車上,他趴在桌子上或者靠在椅子背上,閉眼即入睡,睜眼就醒,沒有一點起床氣。在車上半睡半醒這40分鐘,下車后步行的速度都更快些,能讓他提前1分鐘走到公司。
如果沒有座位,許偉就找個能靠的地方,戴上耳機,在視頻網站上刷他喜歡的科技短視頻。他喜歡那些有奇思妙想的科普博主,用一些匪夷所思的方式破解當下生活的小難題。
看40分鐘短視頻后再下車,他的步履就不會那么快速。他會一邊走,一邊回味剛才的所得。耳朵上還是會戴著耳機,他會保持一段時間自己與外界的隔絕,回憶、思考,走著想著,有時還會笑出來。
他這樣笑著走進公司,時鐘通常會指在9點2分。
公司對許偉這樣的程序員采取相對寬松的考勤管理方式。許偉和同事們被允許在9點到9點半之間到崗,下班時間是在晚上6點及以后。
從上班第一天起,許偉就保持著9點10分之前到崗的習慣。他的大部分同事們,更愿意踩著點來。
他喜歡早一點來到公司,他喜歡自己第一個坐在工位上。進入工作平臺,看著空曠的工位,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感覺一整天都會從容。
從容的一天要從一杯熱茶開始。
許偉不像歐曉樂那樣,是咖啡的狂熱愛好者。他喜歡喝茶。這和他是天安本地人有關。
天安郊區盛產一種叫“鄺溪”的綠茶。天安地處中部,水系發達,郊區有平均海拔1500米的鄺山山脈。鄺山上盛產茶園,此地產的茶被當地人命名為“鄺溪”。
這款茶,倒在手心里看,葉片窄小,呈墨綠色。品質高的顏色是深綠,品質低的是綠中帶黑,就像是烏鴉尾羽的色澤。
它的味道比蘇杭的龍井要濃郁,比安徽的六安要清冽。在二者之間有一點中庸的口感。它的味道就像是天安本地人的性格,游走在溫婉和剛烈之間,有時也會發生左右的搖擺。
許偉第一個來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去泡茶。
在公司泡茶,竟比在家里還要有儀式感。家里的桌子上、櫥柜上,大多是歐曉樂的咖啡用具。歐曉樂喜歡喝咖啡,可不喜歡自己搞。她想喝的時候,通常會叫外賣。
很少有咖啡館的外賣能和歐曉樂的時間合拍,許偉就心甘情愿地在網上購買了不同品類的煮咖啡的家伙什。意式的,美式的,虹吸的,手沖的,隨時為歐曉樂提供服務。
他自己的茶具,只有一個隨行杯和兩只茶葉罐。
在公司就不一樣了。他工位的抽屜里,擺放著一整套小茶具。
草花梨的茶盤,被水浸泡的閃著光澤。上面還有兩顆完整的樹瘤花紋。茶盤只有一個筆記本電腦大小,正好能安置在電腦桌的抽屜里。
無錫產的紫砂西施壺,小巧圓潤,整只可以被許偉一把握在手里。
一把天安本地產的毛竹做的茶匙,竹節清晰可見,已經被許偉用的泛起了紅色。
天青色鈞瓷的茶葉罐和天目釉窯變的孔雀綠茶盞,并非一套,可放在一起并不違和,光是看著,就讓人心生喜歡。
這一套茶具小雖小,可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抽屜里。每天早上拿出來啟用,就像是給一天的日子和心情都開了光。
許偉會端著這套茶臺和茶具,在水房里呆上20分鐘。燒水、泡茶、洗茶,喝過第一杯后,他的心里和胃里都敞敞亮的。
然后,許偉會把煮好的茶小心翼翼地倒進自己的保溫杯里。
這個紅色的膳魔師保溫杯和他的茶具風格完全不同。西瓜紅顏色跳脫靚麗,金屬質感強烈,握在手里是涼的,打開蓋子,里面的水卻是冒著熱氣的,可以保溫8個小時。
這是歐曉樂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歐曉樂一直不能理解,許偉喝個茶為什么這么麻煩。
她送給許偉保溫杯,是想讓他每天早上用這個杯子沏上一大壺熱茶。這只杯子可以容納750毫升的熱水。歐曉樂說:“你一天沏兩杯,上下午各一杯,能喝一整天,省力還省事。”
許偉欣然接受了這個生日禮物,但他沒有踐行歐曉樂的提議。
喝茶,怎么能怕麻煩呢?
許偉沒有放棄沏茶泡茶的整套儀式感和這一套動作帶給他的放松愉悅。他的中庸之選就是把茶泡好后,一壺壺地倒進保溫杯,在9點半之前回到工位。杯子里的茶可以供他慢慢品一個上午。
他非常欣賞這只杯子的保溫神技。這個保溫杯不僅能保護住茶湯的溫度,還鎖住了茶湯的香氣。用的久了,打開蓋子,鄺溪茶的芬芳就溢出來,光是聞著,都覺得沁人心脾。
泡茶的時候,他會用外賣APP給自己叫一份天安本地的早餐。
天安本地人有“過早”的習慣。許偉是個上班的打工人,不能像退休的老人那樣,早上起來就去茶樓或者早點鋪子里喝茶過早,悠閑地晃過一個上午。
他的早餐簡單實惠。一個茶葉蛋,一份天安本地的燒餅加油條,一袋豆漿。先飲一盞茶,然后再把早餐細嚼慢咽地吞下肚,這才是打開一天的正確方式。
當他把茶具收拾好的時候,他的早餐通常也到了。
許偉來到樓下,從外賣小哥手里拿到早餐,乘上電梯,就會遇到剛剛走進公司的同事。他們在同一個電梯轎廂里,談論幾句今天要做的工作,每個人手里都不空著。三明治、煎餅、油條……許偉就和大家一起走進工位。
坐在工位上,大家先吃點早餐,聊聊天,然后開始一天的工作。
許偉和他們不同,工作的時候,保溫杯里已經倒滿了味道正好的鄺溪茶。
本來,這一切都很正常平順。許偉所在的科技公司是為大型企業和政府部門提供技術安全的互聯網企業。公司里男生多,女生少,平時八卦也少。
大家習慣了直男成群的工作環境,彼此之間除了工作很少談論別的。公司內部的企業文化也簡單直接,能組織起來的團隊活動,除了組隊打LOL,也就只有打籃球了。
但是連續快一個星期了,許偉在拎著早餐走進電梯的時候,轎廂里同事看他的眼神都有點不同。往往是他進電梯的時候,人群里正在熱火朝天地聊著什么,可他剛一走進,大家就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
就連大樓一層的保安,平時對他明明會視而不見的,這一周看見他,也會追著他多看幾眼。
起初,許偉并沒有太在意,但持續幾天之后,他自己被這種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想不介意都不行了。
在周四的時候,許偉終于沒忍住。他拎著早餐坐到自己的工位上,剛剛想咬一口熱乎乎的油條,卻又在余光里看到前臺的兩個姑娘,趴在前臺桌面上在沖著他指指點點,還不時地拿出手機在滑屏。
他轉過身去看著前臺姑娘,兩個女孩子立刻慌里慌張地坐下去,藏在桌面背后。
許偉又把轉椅轉回來,隔壁工位的兄弟小李也正在看他。
許偉不好直接去問前臺的女孩子。公司里的女生數量有限,大多都在行政部門。她們通常干不了多久就會離職,程序員們和她們不在一個宇宙。
有的單身小伙子試圖搭訕她們,可聊不到一起。姑娘們追逐著流量明星,愛看美妝博主帶貨,這些內容對程序員都是折磨。
許偉和她們更是不熟悉,他連她們的姓氏名誰都叫不上來。但是他和小李相熟,他直接問:“李子,前臺的女生為什么老看我?嘀嘀咕咕地看我好幾天了。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小李認真看看許偉,把手里的煎餅放在了桌子上,探過頭來低聲問許偉:“許哥,我不懂就問。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
許偉一愣。
他和歐曉樂是經過同學楊帆介紹認識的。楊帆是許偉的大學同學,和歐曉樂在“樂起來”公司一起共事過。楊帆干的時間很短,沒多久就從“樂起來”離職出來創業了。
楊帆和許偉聊過,喜劇編劇,真不是人干的活!又苦又累還不掙錢。
楊帆自己是程序員,懂技術,可又愛喜劇,一度想成為最會寫程序的脫口演員。
在“樂起來”公司接受了半年摧殘之后,楊帆一轉身,成立了自己的新媒體文化傳播公司。那時許偉才知道,楊帆的舅舅是天安市民政局的領導,楊帆的新媒體文化傳播公司實際上就是給街道和社區做公眾號。
公司從開業就有穩定的生意和訂單,楊帆意氣風華,請了一些曾經的同事和同學吃飯。楊帆的本意是大家能互通有無,再給他介紹一些資源和業務,多多益善。
捧場的人來了很多。在當天的飯局上,好巧不巧,只有歐曉樂和許偉是單身。
幾杯酒下肚,興致勃勃正準備在新媒體事業上大展宏圖的楊帆指著許偉和歐曉樂說:“今天是個好日子,我看你倆準能成。”
那時的歐曉樂還是“樂起來”公司的編劇,還沒有給自己爭取到登臺表演的機會。她長相清秀,思維敏捷,說話帶梗,用不了幾句話就能把一桌子人逗笑。
還有,酒精對她幾乎沒什么作用,楊帆已經喝到語不成句,而歐曉樂,還能清醒地和許偉討論Chat-GPT到底能不能給脫口秀演員寫段子。
從那時候,許偉就開啟了對歐曉樂一往情深的專注模式。
兩個人從戀愛到同居,水到渠成。歐曉樂去見過許偉的母親,許偉還沒去過歐曉樂的老家。歐曉樂的父母知道許偉的存在,許偉沒有和同事們談論過自己的女朋友。
李子這么一問,許偉的思維停頓了一下。他在想,這和歐曉樂有什么關系嗎?
許偉問李子:“你問這個干什么?”
李子拿出手機,刷出了歐曉樂一周前上了熱搜的線下表演視頻,問許偉:“哥,這位是你女朋友嗎?”
看著歐曉樂的演出視頻,許偉不由得點點頭,說:“是。”
他從沒有想過要刻意隱瞞這段感情和這個人。他只是覺得,這是他自己的私事,和公司里的工作毫不相關。
李子臉上的表情有點復雜,他追問許偉:“那,嫂子這演出你看過嗎?”
許偉看看李子的表情,說:“沒有!那是她的工作,我為什么要看?”
李子的表情寫滿了不可思議。他說:“啊?許哥,該說不說,嫂子現在可是天安的名人啦!這都上了一個多禮拜熱搜了!流量明星啊!你居然沒看過她演出?你不知道她有多紅?”
許偉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真不知道。我平時也不看微博,我也沒聽她說過。”
李子臉上的表情有點恍然大悟的意思。他追問:“你真不看啊?那她每次演出要講的段子提前和你商量嗎?”
這回輪到許偉覺得不可思議了。他反問:“她的工作為什么要和我商量?我寫程序難道也要和她商量?”
李子擺手解釋,說:“不是這個意思啊哥!你寫的程序和她一毛錢關系都沒有,當然不用和她商量。可她段子里說的都是你,這也不和你說一聲嗎?你自己看看評論吧。
這段演出是一個多星期前的,應該是現場觀眾錄下來放到網上的,一周前就上熱搜了。嫂子和你現在都是名人了!”
即便李子這么說,許偉也沒有立刻接過手機去看。他把手機還給李子,說:“我下班再看。到點了,上班。”
一保溫杯的鄺溪茶被喝光后,許偉到了下班的時間。
他按部就班地收拾好桌面,背起雙肩背包,徑直到樓下的菜場買了一些歐曉樂愛吃的青菜和雞翅,坐上回家的公交車。
公交車駛出站臺,許偉的心理距離和公司遠了,這才讓他放下心來去看手機。站在車上,許偉又戴上耳機,站在車廂的人堆里用手機搜索出了歐曉樂的演出視頻。
這是許偉第一次認真地、獨自地觀看歐曉樂的演出。
耳機的效果不錯,歐曉樂現場表演的聲音和她在生活中的聲音有一些不同。經過了音響過濾和美化后,歐曉樂的聲音顯得更加洪亮,她輸出的語句也更加清晰,襯托著她的觀點都犀利了很多。
這場表演,她說的主題是“戀愛中的男人”。
在許偉聽來,她說的就是許偉。在旁人聽來,她說的就是她自己的現任男朋友。
對于“愛”和“責任感”,許偉一直有自己的信念。他堅定地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不會再有一個男人對歐曉樂能如此付出,能如此無微不至,能對她如此包容。包括歐曉樂她爸,都做不到。
歐曉樂她爸肯定忍受不了他女兒日夜顛倒的生活,受不了她寫不出段子時的表現的煩躁,絕不會在凌晨3點從睡夢中爬起來給她做夜宵,還要每天活在她犀利的言語和咄咄逼人的氣勢中。
許偉能忍,是因為他堅信,歐曉樂離不開自己,就如同離不開是冬天的溫暖被窩。他真的很享受這種無時無刻都被需要的感覺。當然,歐曉樂也回饋了許偉同樣的愛。她真的很顧家,一點都不物化,沒有消費主義的虛榮心,生活簡單質樸。
她還是個熱心俠義的姑娘。兩個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歐曉樂主動提出來,自己不要彩禮。她可以去做家里的工作。
僅僅這個態度,就足夠讓許偉感動。
可是,在這個上了熱搜的段子里,歐曉樂全篇都是在表達:男人,你怎么那么自信呢?
這在許偉聽來,就是歐曉樂在挑釁地問自己,許偉,你怎么那么自信呢?誰給你的信心,讓你認定我就離不開你?!
在公交車上,許偉把這個段子聽了三遍。
在行駛的公交車轎廂里,周圍的人大多數也在看手機。竟然也有人在看同一個段子。那是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穿著校服,梳著馬尾辮,背著雙肩書包。
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共用一副耳機,一個人戴著左耳,一個人用右耳;一個人用一只手握住身前的欄桿,另一只手舉著手機,另一個人把一只手搭在同伴的腰上,另一只手從欄桿上時不時地拿開,去捂一下咧開的嘴巴。
她們旁若無人,笑得前仰后合。動作大到幾次都碰到了身后的乘客。旁邊的人聽不到聲音,只看到這兩個姑娘夸張的表情和動作。
坐在她們身邊座椅里的老太太,更是一臉迷之表情,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兩個可以給她當孫女的小女孩。
許偉用余光看到了她們的手機屏幕,他知道她們在笑什么。恍惚中,他覺得不是歐曉樂在講單口喜劇,而是他自己,被扮成了一個提線小丑,在舞臺上被歐曉樂操控著,上躥下跳、抓耳撓腮,取悅觀眾。
成年以后第一次,許偉乘坐公交車坐過了站。
他的眼前全是那兩個女生前仰后合的動作,她們下車了他都沒發現。等他回過神,公交車已經駛到了終點站。司機正在喊他,該下車了。
許偉拎著一袋子菜,耳朵里面還塞著耳機,一步一步,從公交總站走回了自己居住的小區。一路上,他腦子里都是歐曉樂段子的回放,眼前全是自己扮演的提線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