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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另一個老板

  • 人間值得
  • 宗昊
  • 4472字
  • 2023-05-13 07:00:00

30出頭的楊帆兩邊鬢角已經花白了。

他戴著黑框的眼睛,鏡片后面的眼睛緊緊盯著屏幕。他眼睛挺大,過度的緊張和嚴重睡眠不足,讓一對眼袋比眼睛還大。

他電腦上顯示的是他公司旗下公眾號的運營數據。看著這些不太好看的數字,他皺著眉頭,眼角的皺紋越發明顯。他這是陷入了“兩位數”焦慮。

楊帆的“天安智華”媒體文化公司去年一口氣承接了天安市十個街道鄉鎮的新媒體運營業務。簽約一時喜,干活一頭包。

小一年過去了,合同中約定的閱讀量始終沒有達到甲方的要求。甲方似乎并不著急。這十個街道,只有一兩個負責宣傳的科長偶爾在楊帆請客的飯桌上敲打一下他,其他人也不出聲。楊帆知道,人家是在等著他自己默默認輸。

楊帆到辦公室的時間是早上8點。他沒吃早飯,連杯茶水都沒喝。看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他的惱怒從心底撞上了頭。

辦公室是租的,在一個三層高的舊寫字樓里。說是寫字樓,其實就是向陽街道辦事處的的鋪面房。房子被建成了三層,自己單位用不上,租出去掙點租金。

楊帆承接了向陽街道辦事處的新媒體運營業務,順手又和街道談下了低于市場價的租金。街道辦事處的主任是楊帆舅舅的老下屬,這點順水人情,還是可以給到的。

寫字樓的外立面剛剛粉刷過一次,用的是淺灰色的顏料,看上去不新也不舊。樓是南北向的,楊帆租用的三間辦公室都在頂層的陽面,臨街,沒遮擋,光線視野都很好。

這是楊帆特意找風水先生看過的,說是樓上無巨物壓頂,樓前面一片坦途,定能讓他前途似錦。

楊帆搬進來時正好是5月,是天安一年中最舒適的季節。窗外郁郁蔥蔥,繁花似錦,路邊泡桐花和紫藤花開的不亦樂乎。

蟲鳴鳥叫,帶著花香的微風徐徐吹來,坐在辦公室里,楊帆的桌子是擺著五份等待他簽字的運營合同。每份合同的單價超過了40萬。

楊帆計算著,一年簽十家街道鄉鎮,第二年再簽十家。每年有400萬的固定收入。公司十五個人,一個人一年成本10萬元。除去房租水電、辦公損耗,一年還能有200萬的收入。

這比在“樂起來”當沒日沒夜寫段子的編劇,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楊帆真心相信,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好日子只過了一個月,天安就迎來了酷暑時節。從6月到10月,天安就進入了暴曬和陰雨接力登場的、相繼發威的狂躁模式。

晴天,頂樓那薄薄一層的樓頂,就像是爐子上正在烙著的煎餅。一杯水潑上去,都能“滋啦”地響一聲。薄樓頂之下就是楊帆的辦公室。炙熱的陽光和燥熱的空氣毫不費力就能從樓板穿越到室內,任憑空調怎么吹,房間里就是涼不下來。

雨天,當年節省預算、摳摳索索建起來的三層樓,立刻現原形。每間辦公室都有不同的漏點,小雨滴滴答答,大雨稀里嘩啦。有一間辦公室,四個角同時漏水,員工們七手八腳把桌椅電腦全都堆在了室中間的安全地帶,幾個人圍在一堆兒干活。

楊帆找過產權方向陽街道,街道領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錢都給你們做宣傳了,哪還有錢修房啊?

我剛要給張主任打電話呢,你們公司現在也算是街道轄區企業,低價租著街道的辦公用房,也得適當反哺一點給街道。楊總一年掙那么錢,拿出一點幫我們修修房子吧……

楊帆聽到這句話,嘴上笑著,心里罵著。

回到四面漏雨的辦公樓,楊帆抄起電話就打給了舅舅張主任。張主任在電話那邊聽著外甥發了好幾分鐘的牢騷后,慢慢悠悠地告訴他,自己離退休還有一年零一個月的時間。

楊帆一下子醍醐灌頂。

他頓時理解了辦事處主任的笑容,那里面全是內涵。

楊帆回到辦公室沒多久,墻上就多了一副天安本地旅游景點的掛歷。這個東西掛在墻上,和當下的時代有著巨大的視覺沖撞。現在誰還用它呢?手機和電腦都自帶電子日歷,即便要看日子,桌上擺一個小臺歷也可以滿足需要。

這個掛歷是楊帆執意要掛的。從頭一年的夏天就開始掛著,日期就顯示在當年的7月。7月2日,這個日子被楊帆用紅筆重重地圈了出來。

這是楊帆給全公司員工的最后期限,如果到了這一天,代運營的街道新媒體賬號粉絲和閱讀量還是沒有達到預期數據,那么,公司就散伙!

楊帆親自在墻上鑿下了這顆釘子,親自掛上了這幅印刷粗糙、顏色暗淡的掛歷,親自把掛歷翻到了7月,親自把7月2日這天畫上了紅圈。

公司里十幾個員工幾乎是屏住呼吸看著他做完了這一系列動作,然后就聽到了他的咆哮:“最后期限,到了7月份還干不出10萬加,就都給我滾蛋!”

沒人敢問他們的老板,為什么是7月2號,而不是7月1號?為什么是7月,而不是8月?

只有楊帆心里清楚,7月2日是舅舅退休的日子。老頭兒一旦退休,他給自己和公司帶來的那些資源就將蕩然無存。那些年入40萬的合同,乙方很快就會變成其他公司的名字。即便是眼下這個破樓,自己恐怕也要呆不住了。

如果手里的這些新媒體賬號能夠運營出規模,靠著舅舅關系拉來的這十個街道鄉鎮就能留下一半和自己續約。如果沒有達到要求,自己和自己創辦的“天安智華”就會被洗牌。他楊帆的舅舅退休了,還有新上任的舅舅們,還有人家自己的外甥等著被扶持。

從元旦到3月,時間過了兩個月,中間還夾著一個漫長的春節。第一季度就這么不聲不響地從身邊溜走了,楊帆看看自己旗下的賬號們,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他的雙鬢,就在這三個月里不知不覺地白了。

他曾經以為,人的潛力是可以無限挖掘的。可在他拋出了狠話、用了狠勁之后,員工們的狀態卻并沒有達到他的預期。

作為老板,他把能想到的招數都用上了。讓員工加班、開會,給他們降薪、罰錢,可是人卻肉眼可見的越發懈怠了。十幾個人輪番躺平擺爛,把楊帆氣得眼里都能冒出血來。

獨自一人坐在空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楊帆瀏覽公眾號的后臺信息。看著可憐的兩位數的閱讀量和粉絲數,他突然懷念起自己在“樂起來”寫段子的窮日子。

楊帆大學畢業之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樂起來”做編劇。“樂起來”在職的演員和編劇們沒有幾個是科班出身。寫段子的、說段子的,什么人都有。他這個工科男混在里面竟然還很舒適。每天不用坐班,時間隨意。除了窮,沒別的毛病。

不過楊帆很快就發現,靠寫段子掙錢,根本養不活自己。除非像歐曉樂、尤暨那樣,還能自己講段子。

楊帆不是不想當演員。他來“樂起來”就是想當一名演員。他渴望舞臺,上臺試過,可是效果不行。

他在臺上,天然帶有一股子盛氣凌人的氣場,用導演的話說,他給人帶來了壓迫感。歐曉樂說他看上去比肖紅亞更像是公司老板。

楊帆自認為在臺上已經很放松了,可臺下聽的人卻表現地很緊張,正襟危坐,總有一種自己隨時會被冒犯的擔心。同樣一句話,別的演員講出來是調侃,楊帆一講,就成了小時候被老師在班里“詐供”的場景——“說的是不是你,你心里沒點數嗎?你要是沒做,心虛什么?”

觀眾來聽脫口秀,是來找樂兒的,不是對照著每個梗給自己做反省的。

楊帆試過幾次之后,導演勸他專職做編劇。可如果只是當編劇,收入太微薄了。即便是窮,也不能過的像尤暨那樣。

尤暨是“樂起來”公司里生活欲望最低的人,不社交、不戀愛,沒有解決溫飽之外的任何需要。楊帆過不了這種苦行僧一樣的日子。

楊帆最終還是離開了。再喜歡脫口秀,人還是要生存。再說,家里的父母始終無法認可他的這份工作。一份沒有明確職業稱謂、沒有編制、收入不穩定的工作,怎么能稱為“工作”呢?

一個工科男,不應該去考公務員、事業編,或者找個央企安穩度日嗎?家里又不是沒有這個資源。

楊帆順從了父母的意愿,離開了“樂起來”和脫口秀,但是他并沒有按照他們的意愿考進體制。他選擇了自己創業。反正,家里也能給他匹配資源。

雖然家里人還是搞不清他做的是哪一行,但是他有了一個對外可以公開的體面身份:總經理。

總經理楊帆在事業遇到挫折的時候,卻開始懷念在“樂起來”時一無所有的日子。他展開想了想,那時候的自己又窮又沒地位,可也并不是真的一無所有。那時他還有理想。

現在,他的理想是掙錢。

進入三月,楊帆陸陸續續辭退掉了十個員工。如今,公司里加上他自己,只有五個人了。他把剩下的四個員工都攆到了街道辦事處的宣傳科,死皮賴臉地在人家辦公室里駐場。

他給僅存的另外四名員工下了死命令:眼里要有活、嘴上要有蜜。不僅要做好公眾號的運營,還要給街道的領導同事們打水掃地擦桌子,要熟悉街道里每個社區的大事小情,要成為不拿錢的編制外員工,要讓街道鄉鎮離不開你們……

一共十個鄉鎮街道的公眾號,四名員工去四個街道全職駐場,余下的六個新媒體賬號,全都由楊帆自己親自運營。

他第一次嘗到了,寫稿寫到吐、看屏幕看到暈的感覺。這比在“樂起來”寫段子,還要讓人煎熬。

“寫不出”和“不想寫”,這可真是人生的兩大悲劇。

楊帆把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開。剛過三十歲,他的眼睛已經出現了不可逆轉的散光。這就是老花眼的前兆。

他摘下眼鏡,想去看看窗外。三月的天安,樹青草綠,天色時青時藍。他應該趕在盛夏到來之前,好好嗅一嗅春天的味道,好好感受一下不冷不熱的溫度。

他的目光本應該看向窗外,可偏偏就看到了墻上的掛歷,看到了自己畫下的那個重重的紅圈。

楊帆感到一陣惡心。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大口大口地做著深呼吸。

窗外車水馬龍,褲兜里一陣顫動,大腿像是觸電了一般。他反應了幾秒,從兜里掏出了手機。

電話是歐曉樂打來的,她急匆匆地問楊帆,知道許偉在哪里嗎?

楊帆覺得很詫異。他怎么會知道呢?他和許偉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了。歐曉樂焦急地說:“我昨天晚上回家,許偉說要回單位加班。可他今天一天都沒理我,我估摸著他下班了給他打電話,可一直關機。他去你那了嗎?”

楊帆實話實說,告訴歐曉樂并沒有,而且許偉也沒有和自己聯系過。作為兩個人戀愛的介紹人和見證者,他不得不多問幾句:“你們倆吵架了嗎?還是許偉家里出看什么事?他是不是回他媽媽家了?”

歐曉樂焦急地說:“我給他家里打電話了,根本沒人接啊。”

楊帆滿腦子里都是對自己事業前途未卜的焦灼。他并不覺得許偉的行為有什么反常。相反,作為男人,他覺得每個夾在職場和女人之間的男人都會有想逃跑、想喘息的念頭。

他安慰歐曉樂,說:“他可能就是加班累了,想靜一靜。也沒準是手機沒電了。你不用擔心,他那么大一個人,不會有事。你要是不放心,明天就去他單位看看。”

歐曉樂并不同意楊帆的看法。她開啟了飛快的語速,像機關槍一樣突突突地說著許偉的這個行為是多么反常。他從來沒有過關機、失聯,從來沒有對歐曉樂不聞不問,從來沒對歐曉樂撒過謊。

楊帆打斷歐曉樂,指出她的語言錯漏。他說:“你不能認定許偉對你撒謊了。他說回單位加班,應該就是去加班了。”

歐曉樂和楊帆掰扯,說:“可是他從來沒有發生過回到家又返回單位去加班的情況。”

楊帆再次打斷歐曉樂,說:“那也不代表他撒謊了,他只是沒有和你說明他的行為動機。也許是不方便說,也許是不想說。”

一個理工男,一個脫口秀藝人,彼此都用嚴謹的語言接續推敲,在闡述自己觀點的同時還要指出對方表達的漏洞。

正說著,楊帆看到自己手機上有個來電顯示,他看著這個座機電話號碼有點眼熟,但又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他沒有掛掉歐曉樂的電話,同時接起了座機號碼。電話那邊傳來了許偉的聲音:“老楊,我今天晚上到你那住一宿,不要告訴歐曉樂。”

兩個電話號碼都在楊帆的手機屏幕上閃爍。楊帆忍不住罵了一句臟話,對著許偉的座機號碼說:“靠!你什么情況?!你老婆正在給我打電話找你!”

歐曉樂還在那邊“喂喂!楊帆,你聽到嗎?”

慌亂中,楊帆伸出兩只手指,同時掛掉了兩個人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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