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頂上的尤暨,把踩在腳底下的碎玻璃碴踢出了平臺。隨后,他彎曲了僵直的雙腿,蹲下身子,把自己調到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樓頂上太冷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平臺上站了多久。
從8樓的樂起來公司走出來,他就從消防通道徑直走上了天臺。
融興大廈通往樓頂天臺的防火門從來沒有上過鎖。在融興大廈還是融興大酒店的時候,這里每到夏天,就是啤酒花園的所在。
住在酒店的客人,以及這個城市喜歡夜生活的人,都可以來這里喝啤酒吃燒烤。大酒店的經營盛期還趕上過一屆世界杯和一屆歐洲杯。在那個盛夏,從融興大酒店樓頂爆發出的怒吼、狂呼、砸爛酒瓶子的聲響能蔓延到半個天安。
尤暨踩到的那顆碎玻璃,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
尤暨把雙腿伸出大廈的樓頂,坐在平臺的外沿處。他的雙眼一直看向北方的天際線。
在天安的最北邊,是一條貫穿三省的長河,這條河,源頭是長江的支流,綿延了幾百公里后最終又匯進長江。
沿岸的三省百姓,千百年來和這條長河相愛相殺。干旱和水災是一張牌的正反面,翻到哪一面,都是滅頂的災難。
饑餓、疫病、遷徙,是解放前多少代天安人拿到的劇本。新中國成立后,歷經10年治理水患,才讓這里的老百姓過上了安穩的日子。
肆無忌憚的長河給祖祖輩輩的天安人烙上了“聽天由命”的基因。天安人從老祖宗那一輩起就清楚地知道,人要認命。人,生而卑微,想和天抗,無異于以卵擊石。
但天安人又離不開這道長河。它為天安筑起了一道天塹,是這里天然的水長城。
中華大地在幾千年的歷史洪流里,不斷在上演中原漢人抵抗由北至南的外虜入侵的故事。
但是天安的命運就好很多。
這條河水勢兇猛,滔滔不絕,唐朝的安祿山,金國的金兀術,他們的鐵騎都在這條大河邊停住了腳步。
這片因為水患而頻發天災的土地,卻神奇地避開了幾場大的人禍。
天安的人更加不愿意離開故土。尤暨本可以選擇離開,因為他的籍貫并不在天安。
尤暨的母親愛上了一個外鄉人,這段戀愛炙熱不可抵擋。尤暨對于母親摯愛的父親已經沒有了印象。在他五歲的時候,母親因病亡故。他的父親,將尤暨放在姥姥家后,說是給妻子辦后事,卻一去不復返。
尤暨的記憶里,只有姥姥。
姥姥常年穿著一件灰色的上衣。冬天是棉襖,夏天是褂子。她的褲腿總是挽著的,腳上一年四季都是那雙黑色橡膠靴。
在尤暨的印象里,從未見過姥姥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休息的樣子。早上一睜眼,姥姥就在院子角落的老灶臺上煮玉米、蒸紅薯。
姥姥會陪著尤暨去上學,看著他走進學校的大門,自己轉身回去插秧、收拾水田。
姥姥家有兩畝薄田。常年挽著褲腿、穿著雨鞋的姥姥,隨時隨地都會出現在稻田里。水田里經常有紅色的水蛭,嘬在人的腿上,貪婪地吸出大口大口的血來。
尤暨放學早的下午,會來田里找姥姥。姥姥回應著他的呼喚,走上田埂,顧不上和他說話,先要彎下腰,用雙手使勁地拍打自己的雙腿,直到把腿上的水蛭震掉在泥里。
晚上,電視里播放著《新聞聯播》,脫下雨靴、光著腳的姥姥就坐在電視前的板凳上,用一只破了邊的紅色塑料大盆給尤暨洗校服。
尤暨也不知道,為什么從小學到中學,自己身上總是臟兮兮的。學校里要求每個孩子買兩身校服,可是舅舅交給學校的錢只夠買一套。
《新聞聯播》的音樂一響,姥姥就會把尤暨的衣服扒下來放在紅盆里浸泡,在一只褪色的搓衣板上用力揉搓。
洗完的衣服,姥姥會用燒紅的熨斗先燙一遍。熨燙完的衣服更容易被晾干。尤暨一邊寫作業一邊能聽到熱熨斗燙在濕衣服上的“滋啦”聲。
姥姥的手握著熨斗在濕漉漉的校服上來回伸展,不僅發出聲音,還生出一股潮熱的、暖洋洋的味道。那股像煮花生一樣的味道長久地留在尤暨的記憶里。
在考上大學之前,尤暨對于生活的所有認識都來自于姥姥。
畢業之后,他一度想不明白,僅僅靠著那兩畝水稻,姥姥是用什么供自己讀的書。他想不清楚這個問題,也沒有問過姥姥這個問題。
此時此刻,坐在十層高的天臺上,尤暨開始后悔。他還沒想過自己要怎么對姥姥好,他的人生規劃里還沒給姥姥留個位置,姥姥就這么突然地離他而去了。
舅舅說,是村里的人發現了姥姥。她倒在水田里,手里還攥著一把水稻秧苗。村民七手八腳把她抬出池塘,有人撥打了120,有人給她嘴里塞了毛巾。
村里人不知道姥姥得了什么病,他們樸素地認為,昏倒的人嘴巴里都要咬著點什么,不然會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縣醫院的大夫說姥姥得了腦梗,沒有治愈的希望。
舅舅把姥姥接回家,放在老宅的床上,每天把稀粥喂到她的嘴里。尤暨是想回家的,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回去后又能做什么。
他既拿不出能給姥姥治病的錢,也沒有能力把姥姥帶離那間老宅。他就那么耗著,盼望奇跡發生。
尤暨沒有等來奇跡。在他連續40天沒有寫出可以登臺表演的段子的時候,他等來了舅舅的電話。姥姥去世了。
舅舅問尤暨,要不要回來看姥姥下葬。尤暨拿著電話,一直沉默。舅舅用鄉音里罵了他幾句后,就掛掉了電話。
尤暨感到一片眩暈,暈到覺得胸悶、惡心,額頭還出了冷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出租屋。這個30多平米的開間,外加一個洗手間和一個簡單的灶臺,是尤暨入職樂起來公司后就一直居住的地方。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一個雙開門的衣柜,還有一個他從電商平臺買來的板材書架。尤暨帶著自己的衣物和電腦住進來,第一個電話就打給姥姥。
尤暨還記得當時他的心跳有些快。7月的天安,熱空氣恨不得能把人點燃。出租屋里沒有空調電扇,屋里只有一扇朝西的窗。下午時分走進屋子,這扇窗是萬萬不能開的。開窗,只會更熱。
他光腳躺在一米五的床墊上,頭朝著床尾,腳掌抵住泛黃的墻壁。墻壁的溫度比室內要低一點,這讓尤暨感到一絲舒服。
他還沒有來得及鋪上床單,床墊還算干凈,比大學宿舍的床要舒服多了。他琢磨著要去買一張涼席鋪上。
仰望著有裂紋的天花板,尤暨興奮地給姥姥打電話,說自己找到工作,也找到了住處。一個人,一居室,還有獨立的廁所和廚房,特別好。
姥姥讓尤暨把屋子拍給她看,尤暨打開視頻通話,用手機鏡頭環繞拍攝給姥姥看。姥姥用鄉音嘀咕著,又要了尤暨的地址。
尤暨還不清楚租住地的確切地址,就給姥姥留了融興大廈樂起來公司的信息。在尤暨上班的第三天,一個半人高的蛇皮袋包裹就被送到了公司前臺。
在前臺小姑娘的注視下,尤暨在蛇皮袋里掏出了一包床單枕套,一床被褥,一個蕎麥皮枕頭,一卷涼席,一袋大米,一包紅薯,一包臘肉,一袋干菜和一大袋洗衣粉。
每樣東西都用塑料布裹得嚴嚴實實的。
前臺小姑娘瞪圓了眼睛,看著尤暨把每樣東西都翻出來。每件被塑料布包裹的物品都看不出本來的樣子。它們如同干尸一樣,與空氣嚴密隔開。
尤暨打開包在外表的一層又一層的塑料布。小姑娘看得津津有味,感覺眼前這個男生在開盲盒。當紅薯、大米、干菜這些樸素的食物見到天日,小姑娘嘴里也發出了不可思議的聲響。
她并沒有說出一個有實際意義的詞匯。她只是發出了“咦”、“啊”這樣的嘆詞。
尤暨卻聽出了小姑娘要表達的意思。從好奇到鄙夷,只有一個嘆詞的距離。
尤暨費了很大勁才把這個幾十斤重的包裹背回租住地。他忘了告訴姥姥,他租住的房子在5樓,沒有電梯。這份從老家遞來的總價值不超過500元的物品,在盛夏的樓道里,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尤暨隨后就告訴姥姥,什么都不要給自己寄了,他什么都不缺。
但是姥姥很固執,每個月都會有一個從老家遞到融興大廈的包裹,收件人寫著尤暨的名字。直到兩個月前,包裹沒有了。
接到舅舅的電話,尤暨是想過要回鄉的。
他去找公司的人力部門請假,想預支一個月的工資。連續小半年,尤暨的段子都處在不溫不火的狀態,每次線下演出,他的梗要么不響,要么觀眾接不住。
尤暨的狀態很差。寫不出梗的焦慮讓他徹夜難眠。睡眠就像離家出走的孩子,一旦離開,就不大愿意回來。尤暨借助酒精尋找靈感,也希望酒精能幫他找回睡眠。
尤暨把喝完的酒瓶子沿著墻擺放,不知不覺在屋里擺了一整圈。綠色的、褐色的高矮不一的酒瓶子時刻提醒著他,睡眠和段子還在遠方,余額寶里的數字卻捉襟見肘了。
頹敗的尤暨不能空著手,去探望臥病在床的姥姥。他去找公司,懇求為他多安排一些線下演出。他還有老段子,還可以輸出一段時間。
肖紅亞明確地拒絕了他。
眼下,天安正在朝著新一線城市大步進軍。大學生里寫段子和講段子的種子選手像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樂起來”是天安最大的民營喜劇文化公司,抱著自己的段子前來求演出機會的年輕人踏破了門檻。
市場供求變了。尤暨不值錢了。
接到姥姥突然去世的消息后,尤暨最后一次去找公司,借錢、回家、奔喪。公司允許他請假,但是沒有“薪水預支”這個選項。
尤暨沒有糾纏。他對這個結果早有準備。他甚至連爭取都沒有。在得到這個回復后,他裹了裹身上的棉夾克,轉身往外走。
人力部門的小姑娘在他出門時嘀咕了一句,尤暨聽見了。小姑娘說的是,他怎么還不辭職?
聽到這句話后,尤暨就徑直走上了天臺。他在春日的寒風中僵直地站立了很久,又坐了許久。當他把目光和思緒從城北的天際線中拽回現實的時候,他沒發覺,融興大廈的樓下,十幾個身著橘色消防服的消防員正在緊急鋪設氣墊。
幾個民警、消防員正在悄悄地通過樓頂平臺的防火門。
樓下的李松在發現樓頂平臺的尤暨后,用了幾分鐘打電話報警、描述他的位置。李松是個外鄉人,他在焦急中還沖進便利店,大聲呼叫,把收銀臺后的店員小姑娘嚇了一跳。
他們兩個外鄉人,對著119電話,結結巴巴地報出地址。
每個素不相識的人為尤暨所做的一切,在他向下跳的時候,都是他不知道的。那個時候,這個世界的當下和未來都與他不再相關。
民警在平臺上喊他、吸引他的注意力,消防員半蹲著、隱蔽著在他身后做出了撲救的姿勢,尤暨就是在這個時候把自己扔下了融興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