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9點,李松走出高鐵站。他穿著簡單,身上只背著一只迪卡儂的雙肩包。里面有一個筆記本電腦和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一件長袖T恤,一套內衣,一雙襪子,還有一套牙具和一把剃須刀。
李松從上海來,一個人到天安出差。按照他的計劃,他在天安只需要停留兩天。兩天后,他要趕赴深圳。
李松不到30歲,是上海大都會文化公司的市場主管。
純色黑色T恤,外面套一件灰色或者深藍色的免燙襯衫,下面灰白色牛仔褲和老爹鞋,這一套是李松的固定行頭。冬天,上身就套上寫著他母校標志的黑色羽絨服。羽絨服有兩件,一件齊腰,一件到腳踝。兩件衣服是李松一口氣買的。從畢業到現在,每個冬天都是這兩件。無論是在上海還是去沈陽,他覺得都夠用了。
李松的頭上永遠戴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上大學的時候,他還沒有戴帽子的習慣,甚至有點抗拒。頭上有頂帽子,打籃球很不方便。摘下來扔在場邊,打完球就忘了帶走。
李松身高一米八,大學的時候除了上課就是在打籃球。他學的專業是“文化產業”,全班只有他一個人,是誤打誤撞進來的。班里的同學大多是奔著“產業”的目標來學習的,只有李松,看重的是“文化”。
他的本來理想,是做個編劇。
學編劇要參加藝考,初試復試都過了,三試折在了文學評論的試題上。李松酷愛的丹布朗、鮑勃迪倫和卡夫卡在這道題上沒能給他加分的幫助,讓他在專業考試的總分上敗下陣來。
不過李松的高考成績不差。他輕松考過了這所大學的提檔線。報志愿的時候,李松和家里商量了許久,最終還是選擇了這所他心儀的大學,但不得不去一個并不心儀的專業。
十八歲的李松,在高考后的一個月里,做出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妥協。
進入大學,李松幾乎沒怎么在“產業”的相關課程里下功夫。他的時間都用在了旁聽文學系的專業課上。
沒課的時候,他就去籃球場。常年堅持著團體對抗性運動,讓李松的身上有股狼性。這一點,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
畢業前,他找到上海大都會文化公司。帶著大學四年里他創作的劇本和文學作品,他叩開公司人力的大門,想找一份編劇的工作。
上海是李松喜歡的城市。很多北方同學都不習慣這里冬天的濕冷和夏日的炎熱,但是李松覺得一切都可以接受。
他不介意這些。他喜歡這里每天晚上都可以流連的小劇場演出。可以坐在酒吧里欣賞一場脫口秀。他還喜歡演唱會、電影、話劇,這些精神的富足感沒有第二個城市可以給到他。
他臨近畢業的時間,正好是大都會正在招兵買馬的當口。
靠著做電視綜藝起家的大都會文化公司,在資本市場上收獲了兩輪投資,要壯志雄心地做一線城市的線下文藝演出。大都會錨定的是“獨立喜劇”這個當時市場的冷門。
市場眼里的冷門恰恰是李松喜歡的熱門。
戲劇文學專業畢業的編劇,更愿意寫話劇、電影的劇本,想掙快錢就去寫電視劇和網劇。李松不是根紅苗正的文學專業畢業生,沒有師哥師姐引路,要想入行,他只能走旁門。
寫單口喜劇不掙錢,可李松喜歡。
他覺得自己和大都會一拍即合,但是大都會卻有其他的想法。
大都會愿意接收李松,但并不是作為編劇入職。公司給他開出的職位是“市場拓展專員”。拋開互聯網黑話,這個崗位直譯過來就是“市場銷售”。
崗位職責是“開店”。找到那些適合做線下演出的場所,用最低的成本價談下,組織演員演出,售票賺錢。
大都會的人力主管和李松談職場規劃。公司的目標是做有互聯網基因的文化產業,而李松,正好是這方面的人才。
大學畢業前夕,李松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二次妥協。為了留在上海,為了距離他的理想能近一點,他接受了這份工作。
從入職開始,李松的頭上就多了一頂棒球帽。
這頂帽子,是他畢業時,戲劇文學系的一個同學送給他的。文學系做了自己的畢業大戲,導演系和表演系的同學們都一起參與。演出在校園的小劇場里持續了三天。參加的老師同學都興奮異常。
最后一場演出結束后,大家在校園門口的酒館里喝到酩酊大醉。那是一個沒有風的盛夏夜,一群藝術青年在酒精的加持下語言犀利、行為放縱,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拍著桌子痛斥不公,有人旁若無人地熱烈擁吻……
李松沒能加入他們。大學四年,他始終沒能走進藝術的核心。
他從一個小劇場看戲回來,在校門口扶起了一個幾乎不省人事、臥倒在機動車道的文學系男生。他們認識,他沒道理不管。
他背著他,把他送回了宿舍。
臨走時,他被醉醺醺的同學抓住,這頂棒球帽被同學從床上翻出來,硬生生地塞在他手里。
同學告訴他,這頂帽子是自己在劇組跟本子時一個名導演送他的。
李松沒有懷疑,那頂帽子的后沿處,繡著那部劇的名字。
喝多了的同學把帽子扣到李松的頭上,口齒不清地和李松說:“兄弟,堅持!”
李松的頭上從此就戴上了這頂帽子。
他戴著它做起了大都會公司的市場拓展。公司為他交五險一金,他拿底薪和拓展績效。他身上背著經營指標,每個月都要計算這個月自己能有多少收入。如果當月的業績不佳,公司付給他的底薪連房租都不夠。
為了生存,李松只能在上海這個城市里不停地奔跑。
他要去尋找更好的地段,更密集的商業場所,談更便宜的租金。
公司檢驗李松的工作業績是演出票房。他簽下的每個場地,每個月售票的額度和他的績效工資深度捆綁。
如果他簽下的場地賣不出票,或者經營不佳,這會直接影響他自己的收入。
李松只能拿出更多的時間再去研究演出和演員。
他和公司簽的合同是彈性工作制。大都會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里有他一個工位。但李松幾乎很少出現在這里。
他要去跑市場,看場地,晚上他還要去看演員們的演出。李松會認真地評估每一個演員的脫口秀劇本,會評估適合他們演出的場地。
一周中,至少有4個晚上,李松都會坐在上海的不同的酒吧、小劇場里,看自己公司的藝人們賣力的表演。
他坐在觀眾堆里,手邊總會有一瓶免費的喜力啤酒或是一瓶加氣礦泉水。那是他區別于普通觀眾的標志。這些場地都是他簽下來的,每次來,都會有一瓶啤酒或礦泉水的優待。
李松戴著棒球帽坐在觀眾堆里,聽著左右傳來的笑聲和口哨聲,他會下意識地壓低自己的帽檐。這個時候,他和舞臺很近,可距離理想又太遠。
大都會的事業發展的很快。風投的錢排著隊找來,公司的胃口和野心也做大了。他們不僅要做線下的喜劇演出,還要做電視綜藝節目。公司要立足上海,走向全國、全世界。
李松從市場拓展專員,一路做到高級主管。他要談的,除了演出場所還有演出市場。他要去的地方,除了上海,還有遠方。
幸好他從事的是演出推廣。這份工作把老少邊窮地市直接屏蔽掉了。他去的地方都是一二線城市,吃喝玩樂一應俱全。但他還是不喜歡離開上海。
他對山川湖海沒有興趣,對人文古跡也不好奇。在上海以外的任何城市,他覺得空氣的味道都是咸的。
但他必須出差,有的時候還要說走就走。于是他的身上,又多了一個雙肩背包。包里的東西永遠是這幾樣:筆記本電腦、簡單衣物和洗漱用具。
李松從不帶行李箱。他用一種略帶強制的信念,控制著自己隨身的物品數量。他用這樣的方式要求自己,在上海以外的城市,停留不能超過兩天。
這次來到天安,李松也是這樣打算。
通過郵件和微信,李松已經和“樂起來”的老板談好了合作意向。在天安這個中部省會城市,“樂起來”的喜劇演員采用當地方言做線下演出,在短視頻平臺上引發了一波轟動。
大都會看到了“樂起來”的市場前景,派李松和“樂起來”接洽業務。
“樂起來”是小公司,能被大都會看上,很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樂起來”的老板肖紅亞以為自己的運勢到了,準備出個價格坐等收購,可李松在郵件里和他談的卻是“合作意向”。
在微信上,李松能夠感覺到肖紅亞的態度,從熱情高漲到一點點冷卻。
從畢業到現在,李松在喜劇演出市場里干了7年。寫喜劇是他從未改變的理想。他的包里永遠帶著筆記本電腦,就是因為他喜歡隨時隨地記錄腦海中的靈光一現。
他為大都會的演員們寫過段子,在評估演出場所和演員的匹配會上,他改過演員的文本。因為他是市場推廣的高級主管,公司認為他的眼光具有市場價值。
事實也證明了李松的判斷。他寫的梗,改過的句子在演出時都沒啞過。觀眾的反饋最能說明問題。公司的藝人們見到都他要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句“松哥”,那是他應得的。
在有喜劇理想,又深諳喜劇市場的李松眼里,肖紅亞,就是個商人。
肖紅亞對喜劇沒有感情。他只是個酒吧老板。他的酒吧能掙錢,是因為他是天安第一個在酒吧里加入駐場歌手的老板。
肖紅亞有經濟頭腦。他的酒吧簽了十幾個天安師范大學藝術系的學生。這些孩子下課后就抱著吉他來酒吧里演唱。肖紅亞付出微薄的酬勞,就著他們的歌喉,賣出了天安最貴的啤酒。
肖紅亞在去上海看過了酒吧脫口秀之后,又開始在酒吧里玩起了喜劇。
天安地處中部省份,可坐擁了5所211大學。大學生來自天南海北,他們擁有全世界最新的玩法和潮流。
肖紅亞的酒吧脫口秀很快在大學生群體中打出了品牌。“樂起來”在天安大學生里的影響力就如同七年前的“大都會”在上海的地位。
不過,天安畢竟是天安。沒有強大的經濟、文化加持,天安的文化演出娛樂總是帶著那么點小家子氣。
“樂起來”發展到第二年就覺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當短視頻一夜之間席卷全國后,肖紅亞更是堅定了信念:掙快錢!
大都會的李松找上門來,肖紅亞按捺住狂喜,在微信上和李松一來一往地試探收購價格。李松并不是肖紅亞口中的“李總”,他只是個打工人。他沒有必要對肖紅亞表現出一見如故,他真誠又直接地把大都會老板的意圖轉告給肖紅亞。
大都會可以向樂起來派駐演員;大都會可以聯合樂起來在天安做脫口秀藝人培訓;樂起來的藝人可以去上海大都會演出。所有合作,雙方自攤成本,收益按約定分成。
李松傳給肖紅亞的是大都會的范本合同,沒有修改余地。肖紅亞心存一絲僥幸,他認為只要面對面去談,總能談出余地。
李松被公司派到天安出差,來和肖紅亞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會晤。如果樂起來接受大都會的合作意向,下一批工作人員就會來天安駐場推進合作項目;如果樂起來不接受,大都會和肖紅亞將不再有交集。
從感情上講,李松并不想促成這單生意。
他不喜歡肖紅亞,但是他要掙績效,要交房租,要給自己攢下積蓄,能讓自己有一天不用再像現在這樣,需要時刻戴上這頂毛球帽,才能提醒自己,初心本不是眼下的生計。
李松如約來到了天安,從高鐵站出來,打車來到了融興大廈路口。這里不能停車,出租車駛來的方向只能停在馬路對面。
李松沒有找到融興大廈的招牌,打開手機上的地圖軟件,尋尋覓覓地走到了大廈門口的便利店前。
他本來想進便利店打聽一下,但在門口張望時,沒有看到坐在收銀臺后面埋頭瀏覽短視頻的店員。他只好低頭在地圖軟件上再確認一下自己的位置,一粒碎玻璃就那么從空而降。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向上望,就看到了站在樓頂平臺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