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我有不得已理由。三年,不,兩年,只需兩年,你便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謝混認真凝視謝重,語氣沉穩而堅定。
他只能說到這個地步,如果謝重不能理解,那,也就不理解吧。
沒得到確切答案,謝重有些失望。
不過明白堂弟并非胡來,而是有自己的確切謀劃,心中也算稍安。
他深深嘆口氣后,緩步離開了...
...
會稽郡官道。
一支幾十人隊伍,疾馳在路上。
謝混與劉穆之對坐于馬車內。
“主上,此番前往會稽,我認為可先加強沿海關隘布防,而后抽調部分百姓及士族家奴,強加訓練,以備兵源...”
劉穆之滔滔不絕說著建議,看得出來,他很想竭力表現一番。
謝混邊靜靜聽著,邊回想這小半年發生的事。
七月壬子,太皇太后李氏駕崩,舉國哀悼。
七月丁卯,晉大赦天下。
九月初九,尚書左仆射王雅,卒于任上。
十一月,司馬元顯開府儀同三司,都督揚、豫等十六州諸軍事,兼領徐州刺史。
...
“現在已是冬季,還要在周邊郡縣募集軍需糧草,將士衣物也要考慮。”馬車內,劉穆之的聲音總算停下來。
謝混回過神來,勉勵道:“穆之,你這些建議很好,到會稽后,我會慎重考慮。”
劉穆之的建議,中規中矩,考慮的也還算周到,適用于常規對戰。
但與自己想要的,還是有區別。
謝氏準備拿孫恩刷軍功的計劃,暫時并未告訴劉穆之。
這需要他自個兒去悟。
不過,相信以劉穆之的聰慧,很快就能反應過來。
至于現在。
當然不能打消他的積極性。
隨后,謝混岔開話題:“家中可已安排妥當?”
當初自己對劉穆之等人承諾,很快就能來三吳之地任職。
結果,謝琰得知他要在朝外起家,急得跳腳,死活不同意。
直到月前,疑似海上有異動,謝琰才勉為其難在信中答應下來。
于是他立即通知劉穆之,然后帶著一眾人,匆匆趕來會稽。
“多謝主上掛心,已經安排妥當。”
劉穆之神態略顯恭敬,他現在屬于依附于謝混,自然要謹小慎微。
閑置在家中半年,他都以為自己被謝混忘記了,好在有那十萬銖錢,支撐他繼續等下去。
“穆之,不必如此。你身具才華,只需盡心竭力即可,不用在這種虛禮上,耗費心力。”謝混語氣很誠懇。
畢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真正有才的人,無需精于人情世故,身邊的人都會來將就你。
對劉穆之這類人“專業人才”來說,尊卑虛禮,反而會讓其顧慮太多,不敢直抒胸言。
“多謝主上體諒。”
劉穆之松了口氣。
他也覺得很別扭,渾身不得勁兒。
在瑯琊郡府時,就是因為不會溜須拍馬,得罪過很多上官。
好在因才干確實出眾,這才沒被從主薄位置上撤下來。
“蒯恩,還有多久到會稽郡城?”劉穆之掀開垂簾詢問。
“快到了,大概還有幾里路。”
騎著一匹壯碩駿馬的蒯恩,眼神銳利,有股懾人鋒芒。
這小半年的訓練,讓他成長很多,不再是以前的鄉野村夫,已初具悍將氣質。
只待實戰鐵血洗禮,便能成為軍中驍勇將領。
至于統帥,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一將功成萬骨枯。
統帥,可不是那么好鑄就的。
與蒯恩并騎而行的檀氏三兄弟和到彥之,也面色堅毅。
“大哥,堂叔現在處境不太好,司馬元顯開府后,并未接納他。要不讓堂叔也來會稽吧,即便不愿意跟著公子,也可以投奔謝琰內史。”
檀道濟手握韁繩,目光平視前方。
來建康后不久,三兄弟便與檀憑之聯系上,平日里時常有交流,因此知道他的情況。
“我勸過堂叔,不過他暫時沒有答復,只是說再看看。”
檀韶說完后,兩人都沉默不語。
他們心里清楚,堂叔是在觀望,想看看公子在三吳能不能闖出一番明堂。
然后才好做決定。
可問題是,如今司馬道子府上已門可羅雀,人全都跑到司馬元顯的西府去了。
他繼續待在那,還不是浪費時間,看不到前程。
“無妨,等公子有所建樹后,我三兄弟一起,為堂叔謀個職位便是。”檀道濟似在寬慰檀韶,也在說服自己。
檀韶搖搖頭。
微末時追隨,與名就后跟隨,天差地別。
...
不久后,一行人進入郡城。
謝肇、謝峻接到通報,立即趕到郡府門口。
“大哥,爹怎么會同意三弟的,他在朝中不是更好嗎?”謝峻百思不得其解。
兩邊站著的守門小吏,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漠然的模樣,不過耳朵卻悄悄豎起。
謝肇瞟了弟弟一眼,又看了看兩名小吏,沒搭腔。
二弟這率直性子要改一改,說話有些不分場合。
至于三弟謝混的事,他也沒想明白。
只能等待會兒找個合適的機會,再問問。
很快,蒯恩等人的身影出現在街道。
路上的黎庶百姓慌忙讓開。
兩旁不少人,對著馬背上的蒯恩,指指點點。
“這位將軍可真威武!”
“你咋知道是將軍?萬一只是小卒,后面那儒雅一點的才是呢?”
“如果這都當不了將軍,那這兵不當也罷。”
...
謝肇兩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心中很是驚異。
莫非這便是三弟信中提到的,那幾個寒庶?
倒是有些特別。
自從去年跟隨父親來會稽抵御賊寇,見識過真實戰場的樣子后,他們的心境已悄然發生變化。
少了一些世家公子的虛浮,不再癡于詩書、山水,對這些能沖鋒陷陣將領,或多或少更關注一些。
蒯恩幾人的裝束、氣質,明顯與尋常士卒不同。
車隊在郡府門前停下,謝肇兩兄弟迎上來。
“三弟,你可算來了。”
待謝混跳下馬車,謝肇便笑道。
謝峻則是使勁抱了抱他。
“大哥、二哥,別來無恙。”
謝混向二人問候完,接著道:“給你們介紹幾位良才,這是蒯恩、到彥之,這是檀道濟、檀韶、檀祗三兄弟。”
最后,他單獨拉過劉穆之。
“這是劉道和,劉穆之,可為內政輔佐大才。”
蒯恩幾人一驚。
他們是最近才接觸劉穆之的,只是感覺公子特別重視此人,連乘坐馬車都拉著他一起。
未曾想,居然能得到公子如此高評價。
看著其貌不揚的劉穆之,謝肇也有些詫異。
內政輔佐大才,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勝任的。
以州刺史的內政佐官——別駕從事史來說,有“總理眾務,職權甚重,當刺史之半”的評價。
不過,三弟精明、聰慧,想來這劉穆之是有真本事。
“見過二位公子。”劉穆之拱手一揖。
謝肇大笑夸贊道:“哈哈哈,恭喜三弟覓得如此良才大將。”
隨后,他拉著謝混:“走,快隨我進府,父親已等候多時。”
來到門外,謝肇又指了指屋內,悄聲道:“三弟,父親正在氣頭上,你待會兒態度好點。”
謝混心領神會。
知道是對他在建康的所作所為不滿。
跟著進入郡府,便見謝琰板著臉坐于主位,自顧自喝茶,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謝混微微一笑,拱手作揖,語氣恭敬:“混,拜見父親。數月未見,父親卻顯得愈發年輕。”
謝琰今年已四十有八,鬢角也開始斑白,近日里因憂心孫恩賊寇,其實有些心力憔悴。
在此之前,他根本不把孫恩放在眼里,甚至曾言孫恩為區區小賊。
有這改變,只因謝混那句“養寇自重”。
重了,怕打死。
輕了,怕翻車。
不痛不癢吧,又怕被有心人察覺。
這是一件很費心力的事。
因此,才會把謝混從京師招來。
此時聽到這般違心的恭維,謝琰沒好氣道:“為父業已心焦力竭,白發叢生,休得胡語。”
“誰說的,父親老當益壯,有千里之志...”
“停停停!”
謝琰制止謝混的馬屁,他只是一時氣惱想不通,并非真生氣。
“這些就是你尋得人?”
“正是...”
謝混又將劉穆之等人,一一介紹。
謝琰聽后,興致缺缺。
見狀,謝混讓幾人先行離開,又揮退了一眾小吏,堂中僅剩父子四人。
“父親,我知道您對孩兒做法,心存疑惑。且聽我逐一道來。”
“我選擇于朝外起家,是為積累軍功。”
“大晉偏安一隅,但近年來內亂不斷,京師首當其沖,為是非之地;而今元顯集權一身,諸臣皆附,威加內外。”
“我若留京,歸于其西府麾下,風險彌盛;出任朝中,又職低權微,于謝氏無甚大用。還不如就在這三吳,既遠離是非,亦能效仿叔玄,以武職功勛傍身。”
“而后,或立褚州,或立朝堂,全憑我心。”
謝玄當初便是以勛功立身。
先以桓溫掾屬起家,又輾轉桓豁司馬,再組建北府軍抵御前秦,最后于淝水之戰,率軍充當先鋒,敗苻堅名震江左。
可惜年僅四十六,便英年早逝。
謝混便是要效仿謝玄,走武勛之路。
還是太祖那句話——槍桿子里面出政權。
若他現在手里有兩萬軍隊,搭配火藥,馬上就敢沖到建康,挾天子以令諸侯。
再挑翻桓玄,拳打劉牢之,改朝換代。
聽完后,謝琰沉默不語。
謝混的想法,他之前揣摩過,也大致猜得出。
按他對謝氏的設想,是依照此前兩父子定下的——“朝中與州郡,守望相助”,他自己坐鎮三吳,再在京師立一個有話語權的人。
這個人選,沒人比幼子更合適。
但現在看來,倒是他一廂情愿了。
任憑如何巧舌辯解,他還是看的出,謝混是不愿待在朝中,費時磨資歷。
兒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這做父親的,也能理解。
良久后。
“益壽,功勛之路可不好走。”
謝琰還是想提醒幼子,走上這條路,要有心理準備。
“父親放心,孩兒知曉。”
謝混見謝琰松口,當即應道。
謝琰微微頷首,不好再說什么,旋即又看向謝肇、謝峻。
“你們誰回京師?”
他這一脈承襲父親謝安,親兄謝瑤已過逝,兩侄謝澹、謝璞,一個居于姑孰,一個在東陽當太守,都遠離京師。
既然謝混不愿去朝中,總要有人去,不然,別人會笑話父親謝安后繼無人,只能在長子、次子中間選了。
謝肇與謝峻互相看了看,最后還是謝肇主動站出來。
“我去吧,二弟性率直,不適合朝中爾虞我詐。”
謝琰點頭同意,長子去還能應付,次子,估計被人賣了,還幫別人數錢。
這個事敲定,也就沒必要再詢問結交寒庶的緣由。
剛才他也留意過,那蒯恩幾人,明顯是武將之姿。
功勛路,手下沒武將怎么行?
這也就說得通了。
成名將帥皆有人主,謝混的資歷不足以招攬,只能自己尋人培養。
自行腦補完,謝琰詢問:“那孫恩你要如何做,月前探子察覺,海上有異動,恐此寇又在謀劃什么。”
謝混聽后并未答話,而是起身來到堂外,左右查看一眼,回屋反手再將門關上。
謝琰三人見狀,一臉嚴肅,意識到接下來的話,相當重要。
說計劃之前,謝混有言在先:“兩位兄長,此事機密,萬不能泄露絲毫。”
父子四人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他并非擔心二人跑去告密,而是謹防兩人無心之舉,或口不擇言,壞了大事。
“三弟放心,我們定會爛于胸中。”
“對,你就放心吧。”
謝肇、謝峻相繼保證。
謝混相信經過這番提醒,兩人知道好歹。
接著,壓低聲音道:“目前來看,父親手中軍隊,是以鎮壓賊寇名義,從州郡縣各世家大族征召而來。”
“故而,您先要取得這些地方大族認同,定期安撫慰問,加深聯系,最好從中培養一批支持您的人。對將士們,也要體恤。”
謝琰立刻辯駁:“此事應當無需在意,為父聲望足以號令這些人。”
他對麾下將士態度一直很惡劣,也就是現在要謀劃三吳,才有所收斂,但也有限。
謝混搖頭:“倘若朝廷一道詔令下來,要調走您,沒有這些士族、將士支持,您只能將三吳拱手讓人。”
謝琰沉思片刻后,不得不點頭認同。
他不是在這里晃一圈就走。
想扎根這里,避免被奪權,當地士族及軍中將士支持,確實很關鍵。
為了族基,只能與這些人虛以逶迤一番。
“其次,我們要組建自己的軍隊,類似北府兵!”
謝琰聞言,斷然否定:“絕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