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府軍的建立有很大特殊性。
二十三年前,為抵御已一統北方的前秦,朝廷才命謝玄主導,招募京口等地流民、兵眾,建立的北府軍。
劉牢之、孫無終等人便是那時加入。
謝琰清楚的知道。
要想組建獨立軍隊,必須朝廷允許,不然就是亂臣賊子,與孫恩無異!
現在北邊的拓跋珪、姚興、慕容盛等人這些年打得不可開交,無暇顧忌南邊。
大晉現在并無滅國威脅。
不管是司馬元顯,還是劉牢之,亦或是桓玄,甚至各世家大族,絕對不會同意,第二個類似北府軍的獨立軍事力量出現。
一個北府軍,已經是各方能容忍的極限。
“為何不能?孫恩禍亂三吳,各地流民甚多,您可在各州郡縣,廣招鄉勇、流民,掛于軍中名下,日夜訓練。這部分人,由我謝氏親信掌控。”
“而后,將孫恩逼至丹徒附近,大勝劉牢之,我們再去救援,趕走孫恩。順勢陳情賊寇勢眾,如跗骨之蛆,提出組建南府軍抵御。”
“若司馬元顯等人同意,一切皆好,南府軍名正言順。”
“即便不同意,甚至朝廷忌憚您。”
“介時您攜擊退賊寇之功,又有親信兵眾,司馬元顯不敢輕易奪您軍權。”
“我們便在三吳繼續壯大自身,招募流民,元顯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時間一長,您不是北府,勝似北府!”
謝肇、謝峻聽得目瞪口呆。
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三弟居然如此膽大妄為。
借討賊之名,招流民訓練,由謝氏親信掌控。
這他娘的是借雞下蛋,養私兵啊!
后面還要驅趕賊寇去丹徒...
這...這...
兩兄弟已經不知道如何評價了,狗膽包天都是夸獎他。
“走祖逖、郗鑒的路子?”
謝琰沉聲問道。
謝混含笑,頷首以對。
不過,祖逖是為了收服失地,才招流民組成北伐軍團。
郗鑒作為流民帥,也曾幫朝廷抗擊王敦,進入中樞后,還調解王、庾關系,維護東晉統治。
而他。
可不是為了北伐。
也不是要幫朝廷抗擊桓玄。
“如何保證孫恩會去襲擊丹徒?”
“又如何保證劉牢之會敗?”
“甚至我們趕去后,一定能戰而勝之?”
謝琰一連三問拋出,明顯很是意動,也將謝混的話聽了進去。
忠君?
晉朝根子上,就不存在這個詞。
于這個時代的士族子弟而言,家族興盛,放在首位。
其他的,都往后稍稍。
謝肇、謝峻滿臉驚駭。
父親居然沒有駁斥三弟,甚至還在跟他討論。
這可是欺君罔上之罪!
“父親,這些我都不能保證。但有一句話,相信您一定聽過。”
“什么話?”
“事在人為!”
...
翌日。
謝肇一早便走了,是被謝琰趕回京師的。
用謝琰的話講,早一日回去,就早一日做官,也能早一日為謝氏做貢獻。
但嚴格囑咐他,千萬不能進司馬元顯的西府,只能在朝中選職。
考慮到孫恩隱患,謝混找到謝琰,說明自己的想法:“父親,如今海上異動頻繁,我欲帶兵前往句章一探究竟,還請授予我長史一職,便宜行事。”
現在謝琰都督著八郡軍事,軍府長史可代為行使軍權。
如今,廣武將軍桓寶、諮議參軍劉宣之等人,分別鎮守在句章、上虞。
職位低了,可壓不住這些人。
謝琰自無不可,當即授予印信。
“要不我與你同去?亦或是你再多帶兩千人?”
謝琰有些不放心,擔心謝混出什么意外,那句章臨近海岸,要是賊寇來犯,必定首當其沖。
“不用,現帶兩千人足矣。況且桓將軍殺敵英勇,孩兒很是佩服,我不會胡亂指揮。”
幾個月前桓寶領前鋒,直插孫恩叛軍的場景,謝混還歷歷在目,確實令他比較欣賞,只可惜,這人出自桓氏。
未來,他是必定會與桓氏為敵的。
思及招兵、安撫士族等事宜,他又特意叮囑謝琰:“父親,當前最重要的是募集流民,以及頒布仁政,與當地士族打好關系,扶植親信。”
謝琰昨日便想通了,自然不會反駁:“行了,為父稍后便著手安排。你去了句章,萬事小心,事不可為就退回會稽。”
...
會稽到句章約兩百里,途經上虞。
謝混領著蒯恩一行人,到上虞后,稍作修整,再婉拒了劉宣之的宴請,又直接奔赴句章。
此時。
臨近句章海島上。
“孫仙師,這是給您帶的粟米。沿岸句章、上虞的萬余信眾,都盼望您殺回去。還有一些士族,也暗地里傳信,說可以引路。您看?”
一名信徒將手中陶罐放下,眼神狂熱。
孫恩虛瞇著瞄了一眼,見罐壁上有少許血跡,心中透亮,砸巴兩下嘴,說道:“本仙師正有此打算。”
近月以來,他一直在安排島上信徒準備船只、武器、攻城器械,既然岸上有人接應,正中下懷。
邊上的盧循,聽到有吃食,立即上前抓起罐子,伸手掏出幾把粟米,仔細看了看。
檢查確認沒問題,這才扔進旁邊沸水中。
徐道覆皺著眉,思索片刻后,給出提議:“靈秀,幾月前那謝琰水陸夾擊攻破我等,隨后又派人,一直駐守在句章、上虞。不若我們暫避這兩地,換個方向上岸?”
“避什么避,依我看,就在句章上岸。此前那句章太守,修筑瀆壘,還不是照樣被我們殺穿。”
正盯著水中粟米的盧循,抬頭大聲反駁。
之前在南湖水上,他被官軍水軍追著殺,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小命,自然想一雪前恥。
徐道覆也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詢問信徒:“有無暗道可通句章城內?”
信徒回想了一會兒,搖搖頭:“回徐仙師,并無暗道。不過您若有需要,可以挖!”
聞言,孫恩來了精神,當即命令:“道覆,你即刻去通知島上的人,做好準備。”
隨后一指那送粟米的信徒,對盧循吩咐:“你帶著此人,先去句章城挖幾條暗道,挖好后,再去聯絡沿岸信徒。”
“三日后,攻打句章!”
...
句章郡府。
廣武將軍桓寶翻看著最近的密報,這些都是探子在沿岸,打探到的軍情。
訊息雜亂無比。
其中一條,引起他的特別關注——近日,句章劉氏、譚氏,上虞陳氏、蕭氏、胡氏,疑暗中聚眾。
“袁太守,這條密報,你怎么看?”
他將紙條遞給吳郡太守袁崧。
因孫恩就在幾十里外群島上,前句章太守被殺后,無人敢來補缺。
袁崧被謝琰指派,與桓寶一同鎮守句章。
屬于趕鴨子上架。
不過既然來都來了,自然要守好,不然城破,便是人亡。
袁崧接過查看后,一臉凝重。
“茲以為,此為勾連的同黨,孫賊近日便會登岸來犯。句章這邊,應盡快命人,將這些士族控制住。同時,派人去通知上虞。”
桓寶也是這樣想的,當即下令:“來人,立即通知督郵陳昌,去將劉氏、譚氏抓起來。讓傳令兵騎快馬,將此密信送去上虞劉參軍處。另外,再將此事呈報謝內史,請他隨時準備派兵增援!”
“是,將軍!”
看著郡功曹領命離去,郡太守袁崧一言不發。
按理說,吩咐督郵該是袁崧的權力,郡功曹也應聽命于他。
但對桓寶越權發令,他卻當沒看見。
只因他是五品郡太守,還沒軍權,自然不敢跟桓寶這個四品廣武將軍爭。
“袁太守,姚江瀆壘修復的怎樣了?”
桓寶想起謝琰曾安排過的事,現在孫恩即將來犯,防御工事要逐一確認。
“此前被毀部分已修繕,另外我又命人加修一道,形成東、西瀆壘抵御。”
如今正值十一月冬季,修好這兩道壘,袁崧可花了不少心思,征調的民夫都數以千計。
“如此甚好!”
“唉!這狗娘養的孫泰,憑借符水蠱惑愚民,現在其侄孫恩,又在這三吳聚眾叛亂,令我等疲于奔波,真該死啊!”
桓寶咬牙切齒。
袁崧暗自撇撇嘴,你桓氏不也在荊襄搞事,去年把殷、楊二人除去,最近又有風聲傳出,桓玄在磨礪兵甲,鷹視建康。
“報!將軍,謝長史已至府門外。”小吏匆匆進門稟報。
謝長史?
桓寶和袁崧心頭一怔,他們不記得謝琰身邊有長史,莫非是新任命的?
“哪個謝長史?”
桓寶好奇詢問。
作為軍中將領,自然對這僅次于謝琰的軍府上佐職官,更上心。
“謝氏三公子。”小吏垂首回復。
原來是他。
桓寶摸著下巴,不禁回想起半年前在會稽城門口的一幕。還有擲劍打翻張猛,救下謝琰的舉動。
對這個名揚江左的謝氏子弟,他印象很深刻。
“袁太守,我們一起去迎接。”桓寶提議。
新官來任,他們自然應該去迎人。
袁崧也對這謝混感興趣,長史雖然管不到他,但可以壓住桓寶。
二人隨即招呼郡府各參軍、屬吏,一同來到府外。
經過一番客套后,將謝混迎入府。
隨后,桓寶問出心中疑惑:“謝公子,可是謝內史有什么安排?”
除此之外,他想不通謝混來句章的緣由。
“桓將軍,本人受謝內史囑托,添為軍府長史,還請呼本官職務。”當著眾人,謝混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他沒有時間跟這些人拉扯,必須要在這些人面前,先把自己的位置擺正了。
桓寶和袁崧心中一驚,聽這口氣,似乎要掌控句章。
尤其是桓寶,他有些頭疼。
如今孫恩就要打來了,謝琰卻派了個兒子來混資歷。畢竟可沒聽說過這謝公子有作戰經歷,到時誤了軍情,大家都得陪葬。
他斟酌著話語:“長史勿怪,一時口誤。只是賊寇不日便會來犯,你初來乍到...”
謝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環顧四周官吏、參軍,皆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放心,本長史輕易不會插手軍務,既然賊寇將至,爾等速去各司其職,嚴加防范。”
官吏、參軍們互望一眼,躊躇片刻后,終于有人帶頭,三三兩兩離開。
“桓將軍,此次我帶來兩千人,駐防于城外,你覺得該如何安排。”
這支軍隊目前交由一名參軍領著,蒯恩等人協助管理。
桓寶、袁崧驚喜。
沒想到謝混還領了軍隊來,雖然兩千人不算多,但用好了,能起到一戰定乾坤的作用。
...
又過了兩日。
謝混與劉穆之、桓寶一起巡視城防。
“桓將軍,先前你緝拿的劉氏、譚氏,可有人招供?”謝混騎馬居于中間,隨口問道。
果然如他很早之前猜測的,當地有士族在串聯叛軍。
“謝長史,那些人口風很緊,并未招供。我已命人上刑,想必很快就會有結果。”桓寶的上刑,是肉刑,在這關鍵時候,他也顧不得禁令了。
謝混并未制止。
現在不是講仁義道德的時候,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見謝混默認桓寶行為,劉穆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對這個主上,有了新一層認識。
又騎行一段路。
城中街巷、道邊一幕,令謝混皺眉。
只見成群難民,扎堆聚集在各處。
“桓將軍,再派人搭些窩棚,多找些秸稈、絮草填充,給這些難民避冬。”
如今是冬季,城外又被孫恩禍亂,這些涌入城中的難民,已無衣糧,全靠官府開倉救濟。
桓寶欲言又止,這事該袁崧負責。
之前謝混沒來時,所有事都是他在管,自然不會抵觸,現在有人壓著,肯定要分清邊界。
“鐺鐺鐺!開飯了,開飯了!”
一小吏手持鑼鼓,一路邊敲邊吆喝。
其身后,兩名小吏抬著一個大木桶,盛著稀粥。
周邊的民眾,迅速聚到兩人身邊。
“排好隊!誰敢插隊,亂搶,看我不抽死他!”小吏舉著皮鞭,兇神惡煞。
如同乞丐的人們,這才老老實實拿著碗,分成兩列。
謝混搖搖頭。
底層庶民只能這樣管理,講道理他們也聽不懂。
“走吧,桓將軍,回府。”
他剛才也回味過來桓寶猶豫的原因,打算去找袁崧。
正當謝混揚鞭打馬,準備離開時,余光卻不經意間留意到奇怪一幕。
不遠處,不少難民并未擠過來領粥,而是聚在一起冷眼旁觀。
有幾人看向他們,甚至目露兇光。
這...很不尋常...
佯裝著打了個哈欠,轉頭避開,腦海中卻在仔細回憶。
盡管那些人外面衣衫襤褸,但內里卻鼓鼓的,明顯穿著厚實保暖的衣服。
有部分人,還能瞥見土黃色衣角。
五斗米道的人!
謝混心中一驚。
而后不動聲色招呼桓寶離開。
身邊只有幾名士卒,不能以身犯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