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韶,這位是謝氏三公子,從京師特地趕來,勿要怠慢!”隨行的郵驛小吏高聲提醒,生怕他們失禮,得罪了貴人。
不然作為領路人,他自己也會受到牽連,吃掛落。
雖然不知道這公子來歷,但臨行前,驛丞曾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小心伺候好。
由不得他不上心。
三人聞言,心中一驚。
好奇瞄了瞄眼前的貴公子后,皆是情不自禁地低下頭,不敢直視。
“誰是檀道濟?”
謝混仔細打量一番后,詢問。
隨后他就見三人中,一只手顫顫巍巍舉起來。
“公子,我是...”
被指名道姓的檀道濟,有些慌,不知道接下來會面臨什么。
檀韶驚疑不定,這公子怎會知道三弟的名字。
莫非是京師堂叔告知?
檀祗倒是沒想那么多,只覺得眼前公子貴氣逼人,他所見過的所有人,沒一個比得上。
“我為陳郡謝氏謝混,不日將前往三吳為官,你可愿隨我同去?”
陳郡謝氏門第,便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招牌,也是最大的通行證。
謝混在劉穆之身上嘗到甜頭后,自然要繼續用起來。
聽到謝混自我介紹,檀道濟三兄弟狂震。
居然是謝氏子弟!
郵差小吏也醒悟過來,難怪驛丞會耳提面命。
這他媽誰能想到,謝氏公子不好好待在京師,居然跑到這村野鄉間?
“公...公子,可是堂叔讓...讓您來找三弟的?”檀韶咽了口唾沫,有些結巴。
他比謝混年長,可猶如天塹般的身份差距,令他不得不緊張。
“不是,本公子是不請自來。你堂叔為會稽王府行參軍檀憑之,對否?”謝混再次反客為主問道。
被氣勢壓制的檀韶,連忙點頭。
“這便對了,我是誠心來邀檀道濟,相信即便是你堂叔知曉后,也不會反對。”謝混這話完全沒毛病。
檀憑之若是得知此事,高興還來不及。
他在司馬道子府上,摸爬滾打那么多年,才做到小小參軍,即便將幾個侄兒舉薦給司馬元顯,也不會受到重視。
哪有謝氏三公子親自邀請,來的重要。
檀韶看看檀道濟,見他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便拉著他背過身去,小聲詢問:“道濟,你想去嗎?”
檀道濟沒有回答,而是低頭瞅了一眼手上弓箭。
這是堂叔留在家中的,他兄弟三人一直是用此弓練習。
輕彈弓弦。
“嗡!”一聲低音傳出。
檀道濟眼神逐漸堅定,似乎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
“大哥,你想去嗎?”他反問檀韶。
檀韶稍微愣了一下后,便明白三弟意思,很是意動。
三兄弟練習騎射的初衷,他一直沒忘,也時刻準備著。
可謝公子只邀了三弟...
檀道濟見大哥沉默,心中了然,隨后他又低聲詢問檀祗:“二哥,你想去嗎?”
沒心沒肺的檀祗,隨口道:“你去我就去啊!”
看到三人竊竊私語,謝混也不打擾,而是饒有興致地觀察著。
三兄弟身形壯碩,想來檀憑之待這幾個侄兒極好,伙食上并未虧待。
院壩內,有一個箭靶和一匹棗紅馬。
箭靶上被射得凹凸不平,馬蹄邊緣也龜裂、翻卷。
見狀,謝混點點頭。
看得出來,三人平日里練習騎射很用功。
這時,檀氏三兄弟齊齊轉過身。
“公子,我三兄弟可否同去?”檀道濟鼓起勇氣開口。
檀韶一臉希冀。
檀祗自然也不想被落下,同樣望向他。
“自無不可!”
對送上門的人才,謝混當然不會拒絕。
檀氏三兄弟個個都是人才。
檀道濟位列武廟六十四將之一。
檀韶助劉裕平定過桓玄、北伐南燕、平定盧循。
檀祗參與鎮壓孫恩起義、桓玄之亂等。
三兄弟沒多少家當,在一眾謝氏家奴的幫助下,一個時辰不到,就收拾打包好。
“公子,我們現在去北府軍營?”
劉忠已經麻木了。
這次不但要帶那檀道濟走,連另外兩個也一并帶回去。
據他所知,這高平檀氏早已沒落,連次門都算不上。
頂多算個寒門,跟那劉穆之一樣。
在他心中,已將這天下士族分為三等:高門、次門、寒門。
他都不敢想。
公子將三人帶回烏衣巷,瑯琊王氏那些人,會怎么編排謝氏。
“不,回烏衣巷。”
謝混騎著馬走在隊伍中間,思考一會兒后,還是決定先不去找毛德祖。
與檀道濟幾人不一樣,毛德祖是軍中將領,劉牢之不會放人,只能等桓玄打散北府軍時,再考慮招納。
王鎮惡就更不用考慮。
遠在荊州,還是桓玄的地盤,如今局勢不明,他若忽然去荊州,難免司馬元顯不會猜疑什么。
...
翌日。
清晨,烏衣巷。
著作佐郎王韶之路過朱雀橋,正閑庭漫步的他,忽然眉頭一皺。
“你謝氏從哪找來的這兩個賤民?”
小心翼翼蹲在橋邊的蒯恩、到彥之,聽到這話有些不知所措。
守在他們身邊的謝氏護衛中,一名什長回敬道:“王史佐,我謝家的事,輪不到你管吧?”
王韶之給氣笑了。
伸出手點點那什長:“真出息,謝混就是這么教你們尊卑禮儀的?”
接著,他想起什么,又不屑道:“前幾日,瑯琊郡有傳聞,你家公子跑去找個寒門主薄,還效仿三顧茅廬,簡直把你謝氏的臉都丟盡了。”
什長被嗆的啞口無言,其余護衛也怒目而視。
可不知道怎么還嘴。
因為王韶之說的事,是真的。
甚至,今日帶著蒯恩他們等在這里,也丟人丟大了。
剛才好幾撥人路過的權貴,都來詢問過情況。
得知緣由后,那些人離開時,臉上詭異的表情,眾人到現在都還記得。
“王韶之,你不去管你那病重的堂叔,還有心思操心我謝家的事?”
恰好返回的謝混,出言譏諷。
王韶之敢怒不敢言。
堂叔王珣確實正病重,如今辭官在家。
作為瑯琊王氏核心人物,堂叔的情況,關乎家族中子弟的前程,他不敢在這事上與人爭論。
一旦說錯話。
好不容易攀上主脈的他,立即就會陷入萬劫不復。
沉默片刻后,他靈機一動:“我曾在謝內史麾下做過參軍,為何不能關心你謝氏?”
謝混嘖嘖稱奇:“哦,你還記得自己受過謝氏恩澤,可真不容易。”
這是罵他忘恩負義。
王韶之被懟的臉黑如鍋底。
以前怎么沒發現,這謝混如此能爭辯。
莫非是成了親,陰陽調和的原因?
也不對啊。
自己可是夜夜御女。
王韶之越想越氣。
最后一甩長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見自家公子將那王韶之趕走,什長和護衛們很是高興,只覺胸中一口惡氣,終于釋放出來。
“公子,您回來了。”什長常貴行禮問候。
謝混點點頭,眼神卻看向橋邊一人。
此人他剛來時,就留意到了。
只因實在太扎眼。
脖粗肩寬,骨骼大,胳膊都抵得上一般人小腿粗了。即便只是蹲在那里,也猶如一頭熊一般,雄踞在那里,不容人忽視。
檀氏三兄弟中,檀祗忍不住嘟囔道:“這人咋長的。”
檀道濟、檀韶都沒理他,只是凝重地看著那人。
兩人心中猜測,極有可能,這也是公子找來的門客之一。
果然。
接下來謝混與什長常貴的對話,證實了他們心中所想。
“那威猛之人,是蒯恩還是到彥之?”
“回公子,是蒯恩。”接著,護衛手指另一人,“那才是到彥之。”
“好!幫本公子找到他們,記你們一功,稍后找劉忠領賞。”
常貴和一眾護衛驚喜。
沒想到只是帶回兩個庶民,就能得到賞賜,太意外了。
謝混走上前去。
原本蹲著的蒯恩、到彥之,慌忙站起身,既好奇又畏懼地看著眼前貴公子。
直到此時。
謝混才明白什么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就蒯恩這八尺有余的身形,擋在面前跟堵墻一樣,光看著就讓人未戰先怯。常貴等護衛在他身前,都跟稚童一般,體型懸殊太大。
要是蒯恩再露出一些兇相來,絕對當得起一句:古之惡來!
隨后,謝混又看向到彥之。
與威猛異常的蒯恩相比,只能算中規中矩。
不過也對,到彥之算輔佐將才。
因時勢造英雄,跟著劉裕起家,經過討伐孫恩、桓玄、譙蜀,立下大功,得以封侯,后因護衛劉裕之子劉義隆入朝稱帝,被封建昌縣公。
只是,因他挑糞經歷,一直到其曾孫,都被背景淵遠的士族們譏諷看不起。
至于蒯恩,那就有的說了。
一生戰功赫赫,是真正的猛將,真正的身經百戰,每次戰局危急時,都是充當沖陣先鋒。
先后討伐孫恩、盧循,平定桓玄、劉毅、司馬休之,剿滅譙蜀,為劉宋的建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只是死的很慘,很不值。
乃是護送劉義真這奇葩撤退長安,兵敗后被赫連勃勃給剝光衣服,于寒冬中活活凍死。
如此猛將,不該是那樣的結局。
謝混當即招攬二人:“蒯恩、到彥之,本公子陳郡謝氏謝混,你們可愿追隨于我?”
哪知,蒯恩和到彥之互望一眼,皆是默不作聲。
謝混有些疑惑。
二人并未如他想的那般,納頭便拜,甚至反應也很不對勁。
他想了想,喚來常貴小聲詢問緣由。
很快便得知蒯恩和到彥之家中情況。
同時,謝混還留意到,常貴說及帶兩人來時,眼神躲閃。
他明悟過來,估計自家這群護衛是強行帶人,將二人給得罪了。
現在兩人對自己比較抵觸。
蒯恩還好點,孤身一人,隨遇而安,只是不高興護衛們的蠻橫。
到彥之就不太一樣了。
他父母尚在,母親如今正在病床上,需要人照顧,結果就被這群護衛押來,心里必定有很大怨氣。
不過這事當時是他下的令,沒考慮到高門護衛的秉性,只能由他來彌補。
想到這里,謝混瞪了常貴一眼。
常貴心虛低頭,縮在一邊。
“此事是我考慮不周,便代常貴他們,向你們賠個不是。”
說罷,就要對蒯恩、到彥之拱手一揖。
“公子,使不得!”
劉忠驚呼。
兩步上來,一把攔住謝混。
接著,他轉身對蒯恩、到彥之深深鞠躬:“是老奴沒安排周祥,讓二位壯士受了委屈,你們要怪就怪我吧,懇請二位原諒。”
開什么玩笑,怎么能讓自家公子賠罪,還是對兩個庶民。
此事若傳出去,謝氏可就真要成笑柄了。
常貴也被嚇到了,慌忙跟著作揖道歉。
蒯恩、到彥之急忙跳到一邊,不敢接受兩人大禮,嘴里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謝混欣慰不已。
還是劉忠有眼色,以后給他加雞腿。
見氣氛緩和,謝混朗聲道:“情況我已了解,不若這樣,你二人今后為我謝氏門客,衣食住行都由謝氏負責,如何?”
聞言,蒯恩很是意動,這話簡直說到他心坎上了。
到彥之依舊有些猶豫。
謝混自然明白他的顧慮,當即命令常貴前往南彭城郡,去接到彥之家人,并叮囑劉忠,到氏來后,立即請郎中為其醫治。
謝混負手而立,詢問:“如此,你等可愿追隨于我?”。
“愿效犬馬之勞!”
蒯恩、到彥之異口同聲。
門客禮遇,還照顧家人,這種好事,打著燈籠都找不到。
除非腦袋被驢踢了,才拒絕。
...
人才搜羅到了,謝混立即命劉忠找來軍中好手,著手訓練幾人。
檀氏三兄弟有底子,只需簡單調教,糾正一些動作即可。
蒯恩、到彥之就有些難了。
此前,二人完全沒有接觸過騎射、游術,只能磕磕絆絆開始學習。
這一日。
謝混正在教授五人行軍常識,以及簡單軍陣。
司馬文露在屋外,敲了敲窗戶。
“你們將我所授溫習一遍,稍后我回來考教。”
說完,謝混便離開了。
等他一走,屋內瞬間熱鬧起來。
“蒯恩,你這肉咋長的,跟鐵樣硬。”
檀祗捏了捏蒯恩的手臂,不無羨慕,這簡直是老天爺賞飯吃。
聽到二哥這話,檀道濟也點點頭:“蒯兄這體格,確實天賦異稟,羨煞旁人也。”
檀韶則是點評:“蒯兄可作將才。”
到彥之在一旁,有些昏昏欲睡,沒有搭腔的欲望。
聽到檀氏兄弟的贊揚,蒯恩打了個哈欠,搖頭嘆道:“我還羨慕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