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時辰后。
謝混與劉忠來到瑯琊郡府,一隊家奴緊隨二人。
南瑯琊郡屬于僑置郡,毗鄰京師建康。
東晉有不少僑置州郡縣。
當初北方失陷,大量人口南逃,于是晉元帝司馬睿南渡之后,便在江東地區(qū)僑置一批北方州郡,用來安置隨他南渡的士族、百姓。
命人前去通報。
不一會兒,瑯琊內史便急匆匆出來。
“見過謝公子,不知今日來府上有何要事?”瑯琊內史張承志拱手作揖后,小心詢問。
堂堂謝氏三公子,自然當得起如此禮遇。
最關鍵一點。
前幾日又剛與晉陵公主完婚,已稱得上皇親國戚。
如今的瑯琊王司馬德文,按輩分,要叫謝混一聲姐夫,他作為瑯琊王封地的地方官,自然顧慮更多。
謝混看了他一眼,語氣平淡:“吾欲尋一人,名劉穆之,聽聞其現在瑯琊郡任主薄。”
“確有此人,謝公子先進府稍等片刻,我馬上派人去叫他來。”
張承志雖然很疑惑,為何謝混會親自登門找劉穆之,但他不好問緣由。
這些士族公子哥的臭脾氣,他可是領教過。
旁的不說。
昨日那瑯琊王氏的王韶之,因官吏抓了其家奴,居然直接跑到郡府來,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
他連嘴都不敢還,還得小心陪笑臉。
誰叫人家堂叔,是散騎常侍王珣呢?
一行人進入府中。
“謝公子,聽聞謝內史在會稽大破賊寇,真是大快人心啊!”張承志搓著手,有些殷勤地奉承道。
謝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見馬屁沒拍準,張承志又換了個話題:“前幾日您大婚,我本欲前往,奈何府中事務拖累。不過,我命人送去了賀禮。”
旁邊的劉忠聽完,嗤笑一聲。
什么事務拖累,這張承志只是次門子弟出身,連他謝氏的門都進不去,好意思往自己臉上貼金。
被劉忠嘲笑,張承志羞得面紅耳赤,終于安靜下來。
謝混耳根也清靜了。
并未等多久,劉穆之騎馬趕來。
“見過謝公子,聽說您有要事找我?”
劉穆之有些忐忑,偷偷打量著眼前的俊俏公子。
今日他正在城內分發(fā)文書,忽然就被告知,謝氏三公子專程上郡府來找,驚的他差點跳起。
于是,向驛站借了匹快馬,火急火燎地趕回來。
“嗯,你可愿隨我做事?”
沒有多客套,謝混直接遞出橄欖枝,以他的身份,只要劉穆之不傻,知道怎么選擇。
“多謝公子抬舉,只是不知為何會相中在下?”
高門貴公子親自來找他一介寒門,堪稱是禮遇有加,誠意滿滿。
劉穆之高興之余,更多的是不解。
自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處理事務效率高。
可謝氏公子什么樣的大才找不到,怎會看上這點?
“你不必困惑,我曾聽聞,瑯琊有人能手、眼、耳、口并用處理事務,且井然有序,令本公子深感欽佩,經過一番打聽,便知曉了你之名。”
謝混耐心解釋。
主薄在郡府屬官中,地位不高。
除了負責文書收發(fā)外,其他都是瑣碎雜事,劉穆之放在這個位置,純屬浪費。
據記載,此人能:目覽辭訟,手答箋書,耳興聽受,口并酬應,不相參涉,悉皆贍舉。
一心四用,恐怖如斯。
“公子,我...”劉穆之有些猶豫。
他已成家立業(yè),有三子一女,雖然瑯琊主薄官職不高,但勝在穩(wěn)定,家中能照拂著走。
謝氏公子雖出身高門,更是皇帝妹夫,前途一片坦蕩,將來出任侍中、尚書令等重職,跟喝水一樣簡單。
可如今并無官職,要讓他下定決心辭官跟隨,很難。
謝混見狀,稍一思索,便明白劉穆之的難處。
“我知曉你心中顧慮,不日我便會前往三吳任職,你可愿同去?”
三吳是必須去的,他才不會呆在這京師任職。
雖說像王謝等南渡高門,都是定上品,再以秘書著作、太子洗馬等清職起家,不但事少清閑,還能順理成章在朝中熬資歷,步步高升。
只有像那些南方士族子弟,因受南渡士族排擠,普遍只能定中下品,入朝無門沒得選,才被迫在江、荊、三吳等地的州、郡、縣做官。
這也能解釋一個現象。
為何東晉的朝堂,是掌握在南渡高門大族手中。揚州、江州、荊州等地的郡縣,大部分是南方士族任職。
正是:揚州無仆射,荊襄無京官。
當然,各州刺史、軍權之類的,自然還是掌握在高門手中。他們會以“雙肩挑”的形式——清職再加掛將軍職位,控制地方軍政大權。
謝混要做的事情太多,肯定不能待在朝中熬資歷,混吃等死。
即便要混朝堂,也得先去幫謝琰穩(wěn)住揚州再說。
養(yǎng)寇自重,可沒那么容易。
“還請...還請公子見諒,容我考慮考慮。”
劉穆之下了很大決心,才把這句話說出來,也非常明白此話一出,必然會招來謝氏怒火。
果然,管事劉忠當場出言相譏:“劉主薄威風啊,我家公子求賢若渴,折節(jié)親自登門,你居然還端上了。”
謝混在一旁并未阻止,有些話他不好說,劉忠可以代勞。
紅臉配白臉,才是絕佳搭檔。
只要能將劉穆之招入麾下,用些小計無傷大雅。
往后朝夕相處,以他的才情學識,加上肯花心思,遲早能讓此人心服口服,甘愿賣命。
聽到劉忠的話,劉穆之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瑯琊內史張承志全程旁觀。
不過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看戲。
忌憚謝混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伸手幫忙,又是另一回事。
況且,這謝氏公子跑到他麾下來挖人,而且挖的還是“打雜好手”,他怎么可能會高興,沒暗中阻撓都算好的。
靜靜等待片刻,見氣氛醞釀的差不多,謝混出言安撫:“無妨,此事本就講究你情我愿,你有難處有顧慮,很正常。”
好言過后,便是心機:“不過,本公子確實看重你,今日不成,明日再來便是。”
這就有點耍無賴了。
可以看成道德綁架,外加權勢霸凌。
傳出去后,所有人都會覺得,謝氏三公子有昭烈帝風范——真誠謙虛、禮賢下士。
評價劉穆之則是——不識好歹,區(qū)區(qū)寒門,居然還裝腔拿調。
而劉穆之百口莫辯,本人不但要面對外界指責,還要承情謝混對自己青睞有加。
時間一久,自然只能乖乖就范。
反正劉穆之現在很難受。
應也不是。
不應也不是。
謝混沖劉穆之和善一笑,沒有過多說什么,轉身帶人離去。
第二日,復至...
第三日,再至...
如此三次,終于給劉穆之搞崩潰。
“謝公子,劉某應了,應了。這就辭官跟你走...”
這幾日,謝氏公子專程來找他的消息,早就傳遍郡城,逢人便會對他指指點點。
有眼紅嫉妒,暗地里咒罵的。
有親朋好友,好言相勸的。
甚至連妻子,也在吹枕頭風。
當然,促使劉穆之最終應下的原因,還是在謝混身上看到了十足誠意。
他吶吶輕語:“我劉穆之,怎當得起您謝公子,如此禮遇啊?”
三顧茅廬的典故,古今中外,唯玄德與孔明二人。
更遑論,在這門第階級如鴻溝的東晉,謝混此舉,無異于驚世駭俗。
誠意簡直不要太足。
謝混笑了笑。
“我還要尋幾人,等找到后,我們便啟程前往揚州。穆之你可以趁這段時間,休息或拜訪下故友。”
說完后,他眼神示意管事劉忠。
收到訊息,劉忠舉手“啪啪”拍了拍。
立即就有跟隨著的家奴,迅速抬過來兩個大箱子。
很有電影情節(jié)里,狗腿子的風范。
“穆之,這是十萬銖錢,先拿去補貼家用。勿要推辭,跟著本公子,怎么會讓你受委屈。”謝混開始收買人心。
太平時期,有錢便是萬能。
劉穆之感動不已。
他如今俸祿錢糧各半,錢二千五,米十五斛。
十萬銖現錢。
到老死,都存不了這么多...
...
“公子,您為何要對劉穆之這般...”返回途中,劉忠欲言又止。
這幾日三公子的所作所為,他很看不懂。
區(qū)區(qū)寒庶而已,有必要這么上心嗎?
高門與寒門為伍,可是要被人恥笑的,最近烏衣巷中,都有閑言碎語流傳了。
若主上在家,斷然不會允許公子這般胡來。
“你不懂。”
謝混并未解釋。
劉穆之的重要性,在與劉裕搭伙后,已經得到驗證。
劉裕的北伐,之所以功敗垂成,與劉穆之突然病故,有非常大關系。
也不是說劉裕有能力干北魏,只討論中原之地。
當時劉裕已拿下長安,若非劉穆之病故,大后方無人鎮(zhèn)守,高低得把西北之地拿下。
無奈,東晉時期的北伐,夾雜太多政治因素。
桓溫北伐、劉裕北伐,皆是為了提高聲望,為代晉鋪墊而已。
光復故土?
借口罷了。
“蒯恩、到彥之等人尋得怎樣了。”
這是謝混此前安排下去的事,背靠謝氏,當然要充分利用起來。
他只需發(fā)號施令,自會有人去奔走。
“正要向公子稟報,已有消息傳來。蒯恩和到彥之分別在南蘭陵郡、南彭城郡,毛德祖在北府軍中任冠軍參軍,王鎮(zhèn)惡在荊州臨澧任縣令。檀道濟居于京口,不過其堂叔檀憑之現為會稽王府行參軍。劉鐘無消息。”
管事劉忠將得到的信息,詳細告知。
他算看出來了,自家公子似乎對這些寒庶很上心,所搜尋的人,要么出身寒門,要么是平民。
以那到彥之為例,居然是以挑糞為生的賤民,簡直打破了他的認知。
他雖是家奴,但身為謝氏管事,接觸的至少也是次門、官吏,何曾耳聞過這般卑賤之事。
唉...
如此下去,公子的江左風華第一,怎么保得住啊。
謝混自是不知道劉忠的想法,他吩咐道:“馬上命人去把蒯恩、到彥之帶來,現在轉道去京口。”
“啊?”劉忠驚訝。
連烏衣巷都不回,直接又去京口?
“啊什么啊,馬上轉道!”
“哦哦!”
...
京口。
鄉(xiāng)村間。
“道濟,還是你箭術高超些,居然箭箭靶心。”檀韶贊不絕口道。
檀道濟嘴角有些壓不住,但還是謙虛回復:“哪里,兩位哥哥亦不賴。”
自幼父母雙亡的他,與大哥、二哥一起,由堂叔檀憑之撫養(yǎng)長大。
兄弟三人立志要像堂叔一樣,當將軍、做大官,因此,每日都在練習騎射。
“嘿嘿,道濟又假正經,大哥你看他在偷笑。”檀祗揭穿了三弟的真面目。
“道濟不用謙虛,有才便是本事,需向世人展示出來,不然反而被人看輕。”
檀韶教誨弟弟處世之道。
他要年長幾歲,平日里三兄弟的吃喝拉撒,也是他在操持,要比兩個弟弟成熟不少。
檀道濟摸著后腦勺,不好意思點點頭。
這時。
檀祗肚子傳來一陣聲響,他有些餓了。
“大哥,今日有燉肉嗎?”
都說半大的小子吃窮老子,三兄弟年歲都在二十上下,每日又頻繁的騎射訓練,自然吃得多。
檀道濟悄悄咽口水,顯然也饞。
檀韶表情有些為難,家中余錢不多了,得省著點,不然三兄弟都要喝西北風。
“堂叔還沒寄錢回來,先就著昨日的剩飯吃吧。”
聞言,檀道濟二人表情垮下來。
“五月已過,現在都六月上旬了。以前,郵驛都是月底就把錢送來,堂叔這次咋這么慢...”檀祗有些抱怨。
“說什么胡話!堂叔養(yǎng)育我們已是天大的恩情。”檀韶表情嚴厲,訓斥道。
檀道濟附和點頭,顯然他也覺得二哥所言,有些欠妥。
檀祗倒也不是有心,只是一時口無遮攔,他蠕動下嘴唇,吶吶道:“哦,我知錯了。”
檀韶的神情這才緩和下來。
他檀氏沒有白眼狼,作為大哥,必須要時刻警醒兩個弟弟。
就在三兄弟準備回屋,弄些吃食時,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而來。
見這么大陣仗,三人面面相覷。
“大哥,那個好像是來送過錢糧的郵驛小吏。”檀道濟悄悄指了指。
檀祗眼睛一亮。
堂叔送錢回來了?
那今晚就能吃到燉肉啦。
檀韶也認出那人,以前確實來過家中。
片刻后。
謝混等人騎著馬,在檀氏三兄弟面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