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是我謝氏?”謝琰不解。
他自認為謝氏只能算朝中高門,怎么在幼子口中,就變成大晉的四大勢力之一了?
謝肇、謝峻同樣不明所以。
正如謝琰評價的,他們一個無遠見,一個性散漫,經驗閱歷、知識儲備又不足,很多事情連看都看不清楚,更別說分析。
就剛才謝混所說那些,兩人大部分想都沒想過。
用后世話來講,就是——還沒長醒。
不過兩人才二十出頭,也能理解。
謝混凝視三人,緩緩開口:“因我謝氏可掌三吳!”
謝琰聞言,皺眉沉思。
見狀,一臉疑惑的謝肇、謝峻,不敢打擾。
聽不懂?
沒關系,只要不半罐水響叮當,在那裝懂就行。
那既顯的不穩重,又惹人笑話。
片刻后。
謝琰皺眉搖頭。
“益壽,為父還是想不通,我謝氏憑什么能掌控三吳。如今那孫恩...那孫...”
說到最后,他眼睛越來越亮。
接著撫掌大笑道:“哈哈哈,為父懂了!”
同時,謝琰也想明白過來,此前為什么幼子要阻止自己追擊。
皆因——養寇自重!
只要操作的好,謝氏掌控三吳之地,指日可待。
當然,其中尺度要把握好,不然翻船就麻煩了。
謝混笑著微微頷首。
跟聰明人說話,確實不用那么費勁。
謝肇和謝峻乖乖坐在一旁,當觀眾,湊人頭。
“那我們要如何做?”
謝琰語氣有些興奮,催促謝混。
在他看來,謝氏若控制了三吳,只要一直深耕,定能成為如桓氏那樣的地方大族。
而謝氏在朝中又名望甚高。
介時,朝中與地方,守望相助,重現父親謝安時期的門楣,指日可待!
不能怪謝琰如此激動。
只因,謝氏已被壓制太久。
淝水之戰敗苻堅后,作為總指揮的謝安聲望達到巔峰,親身參戰的謝玄也功勛卓著,謝氏權勢一時無人能及。
不過,在靠山褚蒜子褚太后去世后,謝安等人開始被針對,孝武帝司馬曜及各士族輪番打壓。
謝氏只能激流勇退。
后來,隨著謝安、謝玄等人相繼離世,謝氏又不得不再次讓渡權力。
如此一晃便是十余年。
而今謝氏雖為高門,有名有姓的官員大吏卻并不多。他謝琰便是最大官職——會稽內史,都督吳興、義興等八郡諸軍事。
其余者要么名聲不顯,要么隱沒于朝廷、州郡。
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作為謝氏舵手的謝琰,肯定想抓住。
當然。
從始至終,他都沒覬覦過那個位置。
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
不管誰在那個位置上,必定會確保世家大族利益。
既然如此,謝氏又何必去爭呢?
只需躺在功勞薄上,坐看皇朝更迭即可。
“父親,沒那么簡單。”
“適才我說過,桓玄與司馬皇室必然會有一戰,且極可能是桓玄獲勝。”
謝混說完后,見謝琰欲開口,伸手壓了壓,示意他先別急。
“我這么說也有依據。”
“現在司馬道子已廢,司馬元顯總攬朝政。但其生性苛薄,肆意生殺,多引樹佞諛親黨,日益驕縱;國庫空虛,卻枉顧民生,搜刮民財,富比帝室。觀其所為,絕非治世能臣。”
“北府軍劉牢之出身微寒,為人反復,以跳反王恭竊軍中權柄,出鎮京口。司馬元顯驕橫待之,劉牢之亦素惡元顯,難免此人不會反叛元顯,投向桓玄。”
“那時,司馬元顯兵敗是為定勢,桓玄將入主建康,威壓大晉。”
此話一出,謝琰三人駭然!
“你的意思是,劉牢之會再次做那反復小人?”謝琰不可置信。
謝肇、謝峻相顧失聲。
不怪他們震驚。
當初王恭背靠北府軍,威無不行,曾壓得司馬道子不得不妥協,將王國寶、王緒等親信推出來,做了替罪羔羊。
去年。
王恭串聯殷仲堪、庾楷等人,第二次兵臨建康時,北府軍將領劉牢之被司馬元顯策反,導致王恭兵敗身死。
而今,幼子居然說,桓玄與皇室起爭端時,本應站在司馬元顯這邊的劉牢之,還將再次反叛。
此番論斷,實在太過大膽,也太過荒謬。
怎么會有如此反復之人?
可謝混所言,有理有據,不容反駁!
謝琰臉上陰晴不定,思索良久后,問道:“那我謝氏該當如何?”
這與剛才的問話一樣,但他所關注的重點,已然不同。
剛才是謝氏如何掌揚州,并壯大權柄。
現在是桓玄入主時,如何安身立命。
“坐山觀虎斗,深耕三吳,以為族基!”
謝混將自己的想法告知。
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后,謝琰緩緩吐出一口氣,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我兒所言甚是!”
今日幼子的話,既給了他震撼,又指明了未來方向。
桓玄與皇室的爭端,關謝氏什么事。
即便桓玄入主建康,只要他想要那個位置,就必定會拉攏謝氏。
有這托底,謝氏已立于不敗之地。
...
建康皇宮,太極殿。
此為正殿,有十二間房,主要作為舉行典禮之用。
兩側的太極東堂和太極西堂各有七間房,是日常議政和皇帝起居所在。
目前皇帝司馬德宗所住的,便是太極東堂。
東堂廂房內。
兩名秀麗的女子,正在竊竊私語。
其中一人,云髻高盤風姿綽約,一襲淡粉色長衫披身,仿若花團錦簇的牡丹,麗而不艷,言談舉止間盡顯優雅與從容。
另一人也不逞多讓,身著淺綠色交領襦裙,長發垂肩,婀娜身姿,靈動的眸子如同小鹿般,惹人疼惜,別有一番清雅氣質。
“文露,再過兩日,你便要嫁人了。”
“嗯~~”
看著眼前羞怯的司馬文露,皇后王神愛神情復雜。
她不禁又回想起,三年前嫁給太子司馬德宗的場景。
百官跪迎,萬民來朝。
可面對這般盛景,那時的她,好像既無悲也無喜。
只因,她的夫君是個傻子。
唉...
“我再幫你梳下發吧。”
王神愛拉著司馬文露,來到梳妝臺前坐下。
一時間,兩張絕美容顏,如爭奇斗艷般,映入眼簾。
捻起木梳,梳齒緩緩嵌入黑瀑一般的發絲。
王神愛檀口微張,緩緩道: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發齊眉…”
“三梳...子孫...子孫…滿堂…”
最后這句,她聲音有些發抖。
司馬文露察覺到異樣,伸手握住王神愛垂落在她肩上的柔夷。
她明白家嫂的苦。
因為,她的皇兄是個傻子。
子孫?
奢望罷了。
...
農歷五月二十,天德合吉,宜嫁娶。
烏衣巷人山人海。
達官顯貴們逢人便作揖問好,一派喜氣洋洋。
紅色囍字燈籠高掛房門、檐角,囍字剪紙貼滿門窗,整個謝氏宅院一片大紅。
絹匹、酒黍稷稻米面等賀禮,堆砌院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晉陵公主,孝武帝之女,儀態萬方,德容兼備。與謝氏謝混為天造地設...二人宜相敬如賓,夫唱婦隨,家道和順,子孫滿堂...布告中外,咸使聞之。”
中常侍太監以鴨公嗓音,宣讀完圣旨。
宅院又開始熱鬧非凡。
奴仆們忙前忙后,不斷傳菜遞酒。
謝靈運、謝晦、謝瞻等一眾小輩,在人群中穿梭打鬧。
“這謝氏當真富奢,你看那庭前五尺高的火樹銀花珊瑚樹,還有那金絲楠木案牘。嘖嘖,真氣派。”賓客滿座的大堂內,有人評價。
“不止呢,那幾尊細膩似玉的蓮花瓣紋瓷器,知道是啥不?越窯青瓷!”有懂行的接話。
“今日謝混迎娶晉陵公主,謝氏與皇室又緊密咯。”
“可不是,謝氏借此機會,說不定便重回高位。”
“哼!幼稚。只是先帝之女,作用不大,況且桓氏那邊形勢復雜,不好說啊。”
“慎言!”
眾生百態...
身著新郎服的謝混,牽著紅布蓋頭的司馬文露,進入大堂過禮。
同牢共食...
合巹飲漱...
摘纓結發...
待謝混與司馬文露禮成后,主位上的謝琰、司馬道子,皆面露笑容。
“哈哈哈,謝琰,文露就交到謝混手中了。”司馬道子清冷的聲音,響徹大堂。
謝琰拱手笑道:“殿下安心,我兒自當相敬有加,斷然不會讓公主受了委屈。”
司馬文露被攙扶離開,謝混上前。
旁邊的司馬元顯,笑瞇瞇看著他,說話老氣橫秋:“文露是我皇室公主,你若不加以善待,我可不答應。”
即便他已把控朝政,在這注重尊卑長幼的場合,難免會感到被怠慢。見新郎官過來,自然要顯示一下存在感。
“對,我們也不會答應。”
司馬德文、司馬尚之、司馬休之等人,隨聲附和。
幾人如今仰仗司馬元顯,肯定得為他捧場。
謝混微微一笑,拱手左右禮了一圈,平靜開口:“諸位放心,混定會呵護備至。”
“會稽王,我先與益壽去敬酒,先失陪了。”謝琰適時說道。
隨后,謝混跟著謝琰逐一認識了當朝顯貴。
瑯琊王氏的王謐、王誕,太原王氏的王愉、王愷,尚書左仆射王雅,領軍將軍孔安國、護軍將軍兼國子博士車胤等等。
此外,桓氏也有人來,中護軍桓脩、司徒左長史桓石生、輔國將軍桓謙。
這些人中,謝混尤其注意那王謐。
這可是從司馬皇室跳槽到桓玄,從桓玄跳槽到劉裕,非但不被清算,還被重用的牛人。
后面桓玄兵臨建康時,這王謐已位列侍中重職,被司馬元顯派去江陵安撫桓玄,桓玄以禮相待,兩人相談甚歡。
到桓玄接受禪位,王謐親自主持禪位儀式,解下司馬德宗的玉璽綬帶,后被任命為中書令。
及至劉裕趕走桓玄,準備清算時,眾人都說王謐當誅,是劉裕親自出面保下他,并專門派人去把他追回來,并任命他為侍中、司徒等職。
堪稱東晉第一墻頭草兼幸運兒。
之所以如此好命,一來他出自瑯琊王氏,二來他曾有恩于落魄的劉裕,為其還過賭債。
以區區黃白之物,換來全家性命和榮華富貴,一本萬利已不足以形容。
不過,因積年舊怨的原因,瑯琊王氏如今的扛鼎人王珣沒來。
...
翌日一早。
謝混醒后,頭痛欲裂。
昨日賓客們輪番向他敬酒,到中途他就不省人事了。
盡管此時酒水多為谷物發酵釀造,度數很低,但架不住實在喝得太多。
“夫君...”
旁邊傳來輕喚。
謝混一震,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是有家室的人。
轉過頭一看,隨即愣住。
司馬文露頭上紅蓋頭都沒取下來,身上也依舊穿著新娘服。
喝酒誤事啊!
春宵一刻值千金,昨晚自己居然是在宿醉中度過。
還怠慢佳人,讓她坐了一夜。
可真不是東西。
連忙取來喜秤,為司馬文露掀起蓋頭。
一張含羞帶怯的臉龐,呈現在眼前。
謝混看得有些癡迷。
司馬文露悄悄打量謝混,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頓時害羞低下頭,兩只耳尖發紅,臉頰亦如晚霞般,緋紅如火。
“文露,你真美...”
謝混喃喃道。
旋即不等司馬文露有所反應,便印了上去...
正是。
停車坐愛楓林晚。
一樹梨花壓海棠。
...
婚后生活是枯燥的,乏味的。
數日后。
謝混從宅院出來,路過朱雀橋時,忍不住扶了扶腰。
謝琰、謝肇、謝峻三人,兩日前便趕回去會稽。
如今只有他和司馬文露在謝氏宅院中,這也是為什么他會如此虛弱。
得強身健體,不然以后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咋整。
斷然不能便宜了他人。
“公子,我們去哪?”管事劉忠詢問。
他眼中含笑,公子到底是初嘗肉味,還不知道節制。
“先去瑯琊郡看看。”謝混開口道。
去哪?
當然是去募集班底。
第一個就是那劉穆之。
然后。
鋼鐵猛男——蒯恩。
盡忠職守——劉鐘。
挑糞公侯——到彥之。
一己之力對抗半個北魏——毛德祖。
以及檀道濟、王鎮惡等人。
不過以上所有人加起來,都不及劉穆之重要。
倒不是非他不可,似徐道覆之類的也可作備選。
只是這種內政能力堪比王猛的大才,決計不能留給旁人,尤其是劉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