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重要軍事方鎮主要有四個,揚州方鎮、荊州方鎮、江州方鎮、湘州方鎮。
而揚州方鎮、荊州方鎮尤為重要。
只因兩地分別杵著兩個軍府——揚州京口的北府軍,荊州境內的西府軍。
北府軍重建后,先后被謝玄、司馬恬、王恭、劉牢之、劉裕掌控。
西府軍初建始于瑯琊王氏,先后為陶侃、庾亮等人掌控,在桓溫手上發揚光大,傳至桓玄手中。
這也是桓玄敢作亂篡晉的最大底氣。
如今謝氏要建立南府軍,可謂震撼人心。
但劉牢之別無他法,只能捏著鼻子應下。
他不能失去北府軍,不然連帶一眾親信,分分鐘被清算。
隨后,謝琰避免夜長夢多,立即表奏司馬元顯。
先是詳細描述,自己在吳郡如何艱難退敵。
在知曉孫寇依舊裹挾甚眾時,又聯系劉牢之施展計謀,誘使賊寇進兵京口。
然后與北府軍諸將領一起,合力殲滅幾萬賊寇。
一句話——我謝琰此次功勞巨大,劉牢之功勞也不小。
表折最后才是重點。
因憂慮孫賊如跗骨之蛆,數次荼毒三吳之地,此次更是聚眾十五萬,故而表請在三吳建立南府軍,抵御賊寇。
是的,孫恩的信徒數量被謝琰翻了倍。
并且,在謝琰不小心之下,孫恩、盧循、徐道覆再次逃走入海,只抓到一個姚盛,送往建康。
鎮北將軍劉牢之,連同眾北府軍將領,也聯名上表,支持建立南府軍。
...
返軍會稽途中。
“益壽,幸好你提前告知我,命將士用草絮棉花塞耳,不然此次勝負未知。”謝琰心有余悸。
孫恩破了劉牢之后,其軍隊士氣前所未有高漲。
畢竟那是聞名于世的北府軍。
是戰敗苻堅的王牌戰力。
在兩軍剛接觸時,謝琰的流民軍差點被沖散。
幸虧雷公接連降世...
謝琰現在可以肯定,幼子身上有天大的秘密,只是謝混不說,他也不會去探究。
謝混聞言,并未言語。
腦海中,卻在回憶著賊寇們的反應。
都說事不過三,那些愚民,對鐵銃已逐漸適應,以后沒法再裝神弄鬼,得靠真刀真槍干了...
好在經過這次跨越數百里的追擊,手下的這幫流民軍也算見過血,登堂入室。
尤其是蒯恩等核心將領,已具備單獨領軍作戰的能力。
見謝混沒有應聲,謝琰換了個話題:“益壽,你說司馬元顯,甚至是桓玄、朝中諸士族,會贊同嗎?”
盡管很早之前,謝混就已分析過,但當真踏出這一步后,謝琰依舊心中忐忑。
這意味著,謝氏要正式站在棋盤上,與諸權臣博弈了啊。
謝混沉默一會兒后,搖搖頭:“我也不知。”
這個問題,確實屬于未知。
關鍵在司馬元顯身上。
若是他足夠謹慎,對謝氏升起防范之心,那絕對不會同意。
劉牢之上表支持,是把雙刃劍。
雖然能為謝氏提供聲援,但同樣會讓司馬元顯覺得,謝氏與北府軍之間有勾連。
畢竟,劉牢之即便要增援謝琰,也需先請示朝廷,等詔令下來,才能動軍。
而劉牢之是直接發兵,謝琰所謂的求援,也是事后補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兩人達成了某種交易。
再結合劉牢之支持謝琰建立南府軍,答案顯而易見。
還有一點。
此前朝中曾傳召謝琰,讓他直接帶軍前往京師駐防,但謝琰以追擊賊寇為由,將詔書壓下了。
加上謝氏在三吳招募流民,此事肯定瞞不過司馬元顯。
種種跡象一綜合。
即便謝氏底子再干凈,司馬元顯乃至司馬道子等人,難免不會多想。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就看司馬元顯如何抉擇。
...
謝琰的奏表,加急上報,半日后抵達京師。
在這之前,賊寇敗退的消息第一時間已送至,因此建康早就恢復安定,解除戒備,諸將也復歸原位。
然而,西府卻并不平靜。
“嘭!嘩啦!”一陣陶瓷碎裂聲響。
司馬元顯臉上猙獰狂怒。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桓玄算什么東西,居然敢屢次三番對我大晉指手畫腳。還有,究竟是誰告知桓玄,賊寇來犯的?”
一眾親信,緘口無言。
誰也不愿在這個時候,去觸霉頭。
良久之后,見司馬元顯情緒平息,第一謀士張法順這才開口:“殿下,桓玄上疏出兵,已被您詔令制止,此事可暫且擱置。至于是否是泄密,不好評判,畢竟賊寇來襲之事,滿城皆知...”
武陵王司馬遵出言打斷:“這還用說?”
“那日在朝中商議完抵御之事,桓玄的表請,第三日便送達京師。要知道,建康此去江陵足足一千五百余里。如此距離,又如此迅速,定是當時在場的桓氏余孽泄密!”
在場眾人聽他這么一說,也覺得很有道理。
王誕張了張嘴,有心想替外甥桓脩等人辯解,可最終還是沒敢吱聲。
司馬元顯眼神凌厲,閃爍著危險信號。
這朝中的桓氏子弟,始終是一個巨大隱患,得想辦法解決。
上游的桓玄更甚。
自江州尋陽這個防御荊州的重要方鎮,落于其手后,建康一直處于袒裼裸裎狀態。
桓玄猶如一頭猛虎,蟄伏于上游,隨時準備撲弒大晉。
王謐適時火上澆油:“殿下,如今還有那謝琰居心叵測…”
這段時間受到的憋屈,令他心態已發生扭曲,就是看不慣謝氏,就是要給謝氏使絆子。
而謝氏在司馬元顯這里,居然連族人甚至盟友都沒有,那謝峯寧愿去朝中也不來西府。
于是王謐徹底放開,毫無顧忌,想怎么詆毀就怎么詆毀。
眾人又是一靜,王謐的話雖然誅心,但不無可能。
謝氏此舉,已站在所有人對立面…
見王謐把這敏感話題挑起,張法順總算松了口氣,這是他一直想說不敢說的。
主要是謝氏聲譽太好,其他高門皆有劣跡,就謝氏沒有,他擔心冒然出頭,引起司馬皇室反感。
思忖片刻后,張法順意有所指道:“殿下,謝氏雖有大功,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靠坐于主位的司馬元顯,注意力又轉移至謝氏身上。
他起身負手,于大殿中來回踱步。
值此關鍵時刻,府屬官員、將領們,皆屏住呼吸,不敢打擾。
殿內安靜如幽谷,只有司馬元顯腳上革鞜,踩在青磚石板上,發出的輕微“噗噗”聲。
好一會兒過后,司馬元顯平靜開口:“無妨。詔令內外,謝琰抵御叛亂有大功,準許他在三吳廣招士卒,建立西府,剿滅賊寇。司馬尚之、王謐前往三吳協助!”
“劉牢之等人,協同剿寇有功,著令吏部酌情封賞。”
眾人瞠目結舌。
他們萬萬沒想到,王謐、張法順二人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司馬元顯居然還會同意謝琰的表請。
王謐急切阻止:“殿下,三思啊....”
盡管他被派去“協助”籌建,實為監督謝琰,但作為對頭,他真不愿意看到謝氏牽頭,再組建一個軍府。
這里面不可控因素,實在太多。
而且,聽聞謝琰因剿寇功績,以及仁政撫慰當地,在三吳乃至周邊諸郡,聲望甚高,不少世家大族和庶民百姓,對其很是認可。
他和譙王司馬尚之想要架空謝琰,還真不容易。
其余人也拱手想要諫言,此事太過重大,由不得他們不急。
司馬元顯喝止:“勿要再言,命中書省擬制詔書!”
見司馬元顯態度堅決,在場眾人只能閉嘴。
一群大臣又商議了一些其他政事后,便心不在焉紛紛告退。
張法順被單獨留下。
“你是否也覺得,本世子處理此事欠妥?”
司馬元顯閉著眼,肘撐案牘,以手扶額,有些倦容。
他近日因憂慮,心力耗費巨大。
張法順是他倚重的謀士,很多內心真實想法,都愿與之討論,這次對謝琰的處理,同樣也不例外。
張法順恭敬行禮后,實話實說:“殿下,臣確實不太明白。”
司馬元顯微微一嘆:“唉!只因桓玄威脅太大,我不得已而為之。”
此前,他在三吳及周邊幾郡免奴為客,目的便是擴充京師兵力。
這樣既能與上游桓玄抗衡,又能防范下游的劉牢之。
兩人一個掌控西府兵,一個掌控北府兵,都不是省油的燈。
可惜他的舉措引得當地大族不滿,甚至奴眾百姓也在抵觸,孫恩趁機作亂,導致揚州沿海諸郡陷入動蕩。
擴備京師的謀劃,也不得不胎死腹中。
如今謝琰盤活三吳之地,又有大量流民,正好借他之手組建一支府軍,有備無患。
雖說謝琰的種種反常跡象,表明其有爭權想法,但相較于桓、劉二人,可信度更高一些,也更容易掌控。
只要假謝琰之手,組建好軍府,當年父王他們能逼迫謝安、謝玄讓步,他自然也能逼迫謝琰父子妥協。
他有這個自信!
張法順有些愕然。
驕傲如司馬元顯竟然會說出“不得已而為之”,著實令他感到意外。
順著思索下去,他也逐漸明悟司馬元顯心中所憂,以及想法。
不禁暗嘆:身處高位,哪有那么容易。
...
司馬元顯贊同謝琰建立南府軍的事,被有心人捅到了司馬道子、司馬德文耳中。
繼而廣泛擴散,整個建康,乃至遠在荊州的桓玄,也知道了這個事。
烏衣巷中。
兩名官員于路上閑聊,不自覺說及這事。
“聽說了嗎,謝琰表請立新軍府,元顯世子欲詔令同意!”
“此事早已沸沸揚揚,誰人不知。我還知曉,中書省有人故意壓著詔書,正在商議對策。”
“此事莫非還能有轉機?”
“那是自然,元顯世子又并非一手遮天。此事,還要問問各著姓大族答不答應,會稽王、瑯琊王他們答不答應。”
“哈哈,如此看來,謝琰的謀劃懸咯。”
就在兩人聊得正起勁。
“咳咳!”身后咳嗽聲傳來。
二人轉頭。
見是王韶之,邊上還有王謐,當即小心問候一聲,匆匆離開。
“堂叔,司馬元顯怎會如此昏了頭?”王韶之不解,嘴上也毫不顧忌。
如今他是祠部郎中,主管祠祀、享祭、天文、僧尼等事務,并未在司馬元顯的西府。
事后從王謐口中得知,簡直無法理解。
這可是建立新軍府。
毫不夸張的說,一旦南府軍建立,瞬間便能造就一個權傾朝野的權臣。
如果是其他人,其他士族,王韶之頂多心中羨慕,然后隨大流反對一番。
可偏偏這組建人是謝氏謝琰,那他就是心生嫉妒,甚至敵視了。
王謐沒心情呵斥侄兒口無遮攔。
他也焦頭爛額。
沒人愿意見到仇人發達,若有能力阻止,絕對會想盡辦法打壓。
王謐便是如此,他正在思考對策。
“堂叔?”
見王謐沒搭理自己,王韶之又輕輕喚了一聲。
被打斷思緒,王謐滿臉不悅,好在他已經有了大致思路:直接從諸士族入手,把能游說的,全部游說一遍。
當然,主要是渡江的諸士族,如河內馬氏,瑯琊諸葛氏、顏氏,太原王氏、郭氏、唐氏,潁川荀氏、陳氏等等。
庾氏因庾楷在王恭第二次叛亂中,被朝廷擊敗,全家被殺,自己單騎出逃桓玄,現在僅為區區武昌太守,已無關緊要。
高平郗氏也一蹶不振,郗恢被殷仲堪派人殺了一家六口,也可以不考慮。
至于南方土著士族,王謐有些拿不定主意。
如吳郡的顧陸朱張,會稽孔氏,吳興沈氏、錢氏、姚氏等大族,皆在三吳之地。據密探消息,現在謝琰在當地甚得人心,很多士族都向他靠攏。
不知道能游說到幾家,只能盡力所為。
介時再由幾家高門帶頭,共同前往西府諫言司馬元顯,阻止南府軍建立。
如若進諫不成,王謐還有后手。
再組織這些士族,一起去東府找司馬道子,去宮中找司馬德文,請他們出面勸阻司馬元顯。
王謐覺得,諸士族、父權、皇親,三方出動,司馬元顯應該會松口了。
甚至,他還準備密信桓玄,請其表奏反對。
“堂叔,你看對面...”
王韶之忽然又開口,并朝前方揚了揚下巴。
王謐回過神來往前看去,眉頭一皺。
低頭想事的謝重心有所感,抬起頭與王謐四目相望。
兩人皆輕哼一聲,一臉嫌棄地將頭撇向一邊。
隨后,雙方誰也沒理誰,默契錯開,各自離去。
王謐是趕著游說各士族,不想耽誤時間。
謝重則是不想在這節骨眼,橫生事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