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只鳥接著一只鳥:關于寫作與人生的建議
- (美)安·拉莫特
- 10431字
- 2023-04-25 18:33:22
前言
所有出色的寫作指南都沒提到的關鍵,
我將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從小,我的父母一有空便會看書,每個星期四晚上也會帶我們到圖書館借一堆書,供接下來的七天閱讀。晚上,父親吃完飯后大多會舒服地半躺在長沙發上看書,而母親會拿著書坐進安樂椅,我們三個小孩則在各自的小角落閱讀。我們家一到晚餐后便安靜無聲——除非父親的作家朋友們來訪。我父親是作家,來往的男性朋友也大多是同行。他們大部分都相當有男子氣概又很和善,但并非世上最安靜的人。每天下午,當一天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他們通常會聚在索薩利托一家無名的酒館,有時會來我家喝點小酒,最后干脆留下來吃晚餐。我喜歡他們,但常會有人在晚餐桌上醉倒,我本來就是個容易焦慮的小孩,這常令我緊張不安。
無論父親前一天熬到多晚,他都會在每天清晨五點半起床,到書房寫兩三個小時,然后幫全家做早點,和我母親一起讀報紙,再回書房繼續寫作。多年后我才明了,他居家以寫作為生完全是出于自己的選擇,而不是找不到其他工作或精神有問題。我總希望他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每天系著領帶,坐在小辦公室里抽煙。但整天坐在辦公室里,并不符合我父親的個性,我想這種工作模式會害死他。雖然他只活到了五十多歲,但至少一直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活。
他整天都坐在書房里,撰寫跟他所見所知的人與地有關的書和文章。我從小就跟這樣一個人共同生活。他讀很多詩,有時也外出旅行;他會帶著使命感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當作家的好處之一,便是工作給了你去做任何事的理由,去任何地方挖掘、探索的理由。另一個好處是,寫作促使你更貼近生活,觀察生活中沉重、低迷的時刻。
寫作讓父親學會留意一切事物,他也教導其他人這一點,要他們寫下自己的想法和觀察。他的學生是圣昆丁監獄創意寫作班的囚犯。他也會指導我,大多是通過范例。他要囚犯和我每天寫點東西、閱讀我們能找到的各種經典作品。他教我們讀詩,教我們大膽創新,不要怕犯錯,讓我們明白瑟伯[1]的見解是如何正確:“太怕犯錯與犯錯無異。”不過,在他幫助囚犯和我探索發掘自己希望與別人分享的情緒、觀察、回憶、夢境和觀點時,我們卻總會為了一件美中不足之事而稍稍氣惱,那就是我們終究必須真的坐下來寫作。
在那段別扭的童年時光里,寫作是我唯一的歸屬
當時,我還只是個孩子,因此我認為寫作對我來說,理應比對那些囚犯容易;然而直到現在,我依然覺得寫作很困難。我在七八歲時開始寫作,那時的我是個非常害羞、長相難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喜愛閱讀勝過一切,神經緊繃到走起路來會像尼克松那樣聳起肩膀。我有次觀看一卷家庭錄像帶,是我一年級時去參加一場生日派對的情景,那些可愛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全像小狗般嬉鬧玩耍,而我卻像只受驚的螃蟹,突然從屏幕前跑過,匆匆溜走。我顯然是那種長大后會變成連環殺人犯或在家飼養幾十只貓的怪人。那時的我應該很可笑,因為我根本不認識的一些年紀較大的男孩,會故意騎單車從我身旁掠過,嘲笑我的長相,每次都令我覺得自己是駕車槍擊案的目標。我想這正是我走路像尼克松的原因:我拼命想把耳朵縮進肩膀,卻怎么也做不到。遭受的嘲笑促使我動筆寫作,但我寫下的并不全是好笑的事。
我第一首引起關注的詩與約翰·格倫[2]有關。詩的第一節如下:“約翰·格倫上校升上天,乘著友誼七號宇宙飛船。”這首詩有很多節,頗像我母親邊彈鋼琴邊教我唱的英國老歌謠,每首歌都長達三四十節,總是讓我家的男性親戚們有如被離心力壓住般深陷在長沙發和扶手椅內,兩眼呆滯地盯著天花板。
二年級的老師把我那首寫約翰·格倫的詩念給全班聽。那一刻感覺很棒:班上同學看著我的樣子,就好像我學會了開車。結果老師把那首詩送去參加加州公立學校作文比賽,還得了獎,作品登在了一本油印的得獎作品集上。我立刻領略了那種看見自己的創作被刊印出來的興奮感。你的名字和作品被印成鉛字,等于擁有了某種根本證明,確認了你的存在。天曉得一個人為何會如此迫切地渴望受人矚目,像長滿刺的深海生物,從自己的小洞穴向外窺望,渴望被注意到,而不想感覺自己被困在了混沌的內殼中。看到自己的名字和作品被印成鉛字,公之于世,感覺是如此奇妙——你不用親自現身,便能得到眾多關注。其他有話要說或想要造成影響的人,例如樂手、棒球運動員或政治人物,都必須站出來公開亮相,而通常不善交際的作家,卻只需要待在家里,就能為大眾所知。這帶來了不少顯而易見的好處,比方說,你不需要精心打扮,也不會聽見有人當場對你喝倒彩。
有時,我會坐在父親書房的地板上寫詩,他則坐在書桌前寫書。每隔兩三年,父親便會出一本書。書在我們家備受尊重,而偉大作家得到的推崇勝過任何人。特別的書永遠擺在明顯的位置,例如茶幾上、收音機上、馬桶水箱上。我從小便會閱讀書皮上的名家推薦語以及報紙上對父親作品的評價。這一切促使我開始期盼長大后成為作家——成為具有創造力的自由靈魂,以及難得能一手掌控自己人生的勞動者。
然而,我仍會為家里總是入不敷出擔心。我也怕父親會跟他的某些作家朋友一樣,變成游手好閑的人。我記得十歲時,有本雜志登載了父親的一篇文章,當中提到他在舊金山以北的斯廷森海灘的小屋前廊,某天午后跟一群作家痛飲紅酒、抽大麻。在那個年代,除了爵士樂手還會嗑海洛因外,沒有人會抽大麻。坐船出海游玩或打網球才是正派中產階級白人的娛樂,而身為其中一員的父親理應如此。我朋友的父親都是老師、醫生、消防隊員或律師,沒人會抽大麻,他們甚至滴酒不沾,邀來家里吃晚餐的同事當然也不會一頭醉倒在鮪魚砂鍋里。我讀著父親的文章,只覺得世界正在我面前崩潰,說不定下次我闖進他的書房要他看我的成績單時,會撞見他躲在書桌下,一只手臂上綁著我媽媽的尼龍絲襪,像頭受困的狼般抬頭看著我。我認為這是大禍臨頭,我們家一定會被全社區的人排擠。
我唯一想要的是歸屬感,一個我自己的歸屬之處。
到了七八年級,十二歲的我依然骨瘦如柴,也依然常常因為長相而備受嘲笑。生在保羅·科拉斯納所說的“廣告共和國”,若你看上去與眾不同,例如太瘦、太高、太黑、長得太怪、太矮、頭發太卷、相貌太平凡、太窮或近視度數太深,就會活得很痛苦。我便是如此。
但我很風趣,因此那些出風頭的孩子愿意讓我和他們混在一起,參加他們的派對,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勾肩搭背、其樂融融。正如你想象的那樣,這對我的自尊心并沒有太大幫助,我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但有一天,我帶著筆記本和一支筆跟父親(據我所知,當時他還沒有開始注射毒品)去博利納斯海灘,我用紙和筆,有如畫家運用畫筆和畫布般,描繪我看到的景象:“我在潮水與沙灘的交界漫步,讓帶著泡沫襲來的浪頭吻上我的腳趾。一只沙蟹在我腳邊幾英寸[3][4]處挖了個洞,隨即消失在潮濕的沙內。”我寫得蠻長的,所以就不提后面的內容了,省得你感到厭煩。父親說服我將之拿給一位老師看,結果這篇文章被收入教科書內。這件事令我的老師、父母和好幾位同學印象深刻,甚至連那些出盡風頭的孩子也大感驚奇,邀請我參加派對的次數隨之增加,我于是更經常地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其樂融融。
有一天,一個愛出風頭的女孩放學后跟我一起回家,打算在我家過夜,正好碰上我父母慶祝父親最新小說的首印本問世。我們都非常興奮而驕傲,而那個女孩似乎覺得我擁有世上最酷的老爸,一個作家。她的父親是汽車銷售員。我們一塊兒上館子吃晚餐,互相舉杯慶祝。全家最快樂的時刻莫過于此,況且還有一位朋友在場見證。
當晚睡覺前,我拿起那本新小說,從第一頁開始念給我朋友聽。我們并肩躺在房間地板的睡袋里,結果第一頁寫的竟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躺在床上做愛。我開始咯咯笑,而且越來越無法克制。噢,這下好了,我心想,一邊在朋友面前不斷搞笑。我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就像電影中卓別林做錯事時那樣,作勢要把那本愚蠢的書往背后扔。我笑得前仰后合,心里卻在想:好極了,我爸是寫色情小說的。
在黑暗中,我羞慚得像只發亮的燈泡,一眼就看得出來。但我從未跟父親談起那本書,盡管在之后的兩三年,我都會在深夜偷看那本書,搜尋更多的性愛描述,也找到了不少。我無法理解父親為何會寫這類小說,這令我又害怕又難過。
后來發生了一件怪事。父親為某本雜志寫了一篇文章,標題為《一個不適合養小孩的爛地方》,講的是馬林郡,特別是我們的社區。那是你所能想象到的風景最優美的地方,但我們這個半島的居民酗酒率僅次于奧克蘭的美國原住民貧民窟,而且根據父親的文章所述,這里青少年濫用毒品的狀況令人膽寒,離婚、精神崩潰和濫交也非常普遍。父親語帶輕蔑地寫到社區里的男人,談及他們的價值觀和對物質的瘋狂追求,還有他們的妻子,“這些值得尊敬的女士,這些醫生、建筑師和律師的太太,身穿網球服和棉質裙裝,有著曬成橄欖色的肌膚和保養良好的外表,在社區超市的貨架之間閑逛,雙眼閃爍著瘋狂的光芒”。我們小鎮上沒有一個人是看起來正常的。“這是加州沉重的悲哀,”他在文章的最后一段如此寫道,“以休憩為導向的生活方式,到最后竟是導向死亡——一種最長久的休憩。”
只是有一個問題:我很愛打網球,而那些“身穿網球服”的女士是我的球友。我每天下午都跟她們在同一家網球俱樂部練球,我每個周末都跟她們坐在一起,等男士們打完(他們有優先權),才能使用場地。而我的父親把她們寫成了行尸走肉。
我想我們完蛋了,但我哥哥約翰那個星期從學校帶回了一份父親文章的復印件,是教他社會研究和英文的老師印給全班看的,哥哥成了班上的風云人物。那篇文章在社區激起極大的回響:接下來的幾個月,我被網球俱樂部的不少男女球友冷落,但當我和父親一起上街時,人們卻常常攔住他,雙手緊握他的手,仿佛他曾幫了他們什么大忙。直到那年夏天,我終于明白了他們的感受。那時我第一次讀了《麥田里的守望者》,才知道有人替我發聲的感覺,我滿足又寬慰地合上書本,一個孤獨的社交動物終于取得了與外界的聯系。
我輟學,做枯燥乏味的工作,幾乎放棄人生,
但我不放棄寫作
我在高中時期開始大量寫作,包括寫日記、激昂的反戰文章,以及模仿我喜愛作家的創作。我也注意到了一件重要的事:其他孩子總希望我敘述事件發生的經過,即使他們自己也在場(甚至尤其是當他們自己也在場時)。從我們抽身離開的派對、課堂、校園里爆發的沖突,到我們目睹父母爭吵的經過,我都能活靈活現地描述。我能讓事情的經過變得生動有趣,甚至稍微添油加醋,使它幾乎像杜撰的故事,牽涉其中的人也顯得更有魅力,傳遞出一種意義非凡的色彩。
我相信父親當年在學校時就是一個備受信賴的人,朋友都會找他傾訴。我肯定他在后來養兒育女的小鎮上也同樣如此。他能從日常生活中挑選出重大事件或小插曲,對事情加以渲染或淡化,捕捉它們的形態、本質,呈現這個他和朋友們在其中生活、工作、養兒育女的社會的樣貌。人們期待他將周遭發生的一切訴諸文字。
我猜想他童年時就跟同學們想法不同,也許會跟大人談論嚴肅的話題,而且和我一樣,從小便不太在意孤單。我想這類人長大后通常不是成為作家,就是變成職業罪犯。在整個童年時期,我一直認為自己與其他小孩的想法不一樣,雖然不見得比較深刻,但我會努力嘗試用某種獨創的、形而上的,或具有美感的方式來看世界,并在腦中對想法加以整理、組織。我看的書比其他小孩多。我沉浸書中,書便是我的避難所。我常坐在角落,小指勾著下唇,看得入神,沉迷在書籍引領我進入的地點和時代之中。到了高二,我有段時間開始認為自己能寫出像其他作家那樣出色的作品,我相信自己有辦法靠一支筆創造奇跡。
接下來我寫出了好幾個糟糕透頂的故事。
進入大學后,我發現整個世界在我面前敞開,老師在英文課和哲學課上教的書和詩,讓我第一次感到生命存在著希望,我也許真能在一個群體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我可以在我怪異的新朋友和一些特定的新書中感覺到,我正逐漸變得完整。有些人想成名或變富有,但我和朋友們想要的卻是真實存在的感覺,我們希望變得有深度。我猜,我們也想做愛。我對書的依賴就像有人每天非吃維生素不可,擔心若不這樣,自己就會永遠是個原地踏步的自戀狂,根本不可能變得有思想、被看重。我成了一個社會主義者,但只持續了五周,因為坐公交車去參加社會主義者的集會實在太累人了。之后我又被怪人、少數民族、劇場人士、詩人、激進分子、同性戀者所吸引,而他們多少都幫助我得到了自己一直迫切渴望擁有的東西,即政治上的主見以及文藝氣息。
我的朋友們帶領我進入克爾凱郭爾、貝克特、多麗絲·萊辛的世界,它們的富饒與刺激令我心醉神迷。我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讀C.S.劉易斯的自傳《驚喜之旅:我的早年生活》時,他提及審視自己的內心,發現了“一座欲望的動物園、野心的瘋人院、恐懼的溫床、盲目仇恨的深閨”。我當下感到滿足和寬慰,因為我總以為那些備受尊崇的人,那些世上最和善、最聰明的人,他們的內心跟我,或者說,跟圖盧茲-羅特列克[5]截然不同。
我開始為《大學學生報》撰寫有關大二學生的文章,幸運的是,我正好上大二。我對大學所有的科目都不在行,除了一門——我在英文課上是最高分。我的論文寫得最好,但我的野心不僅于此,我想得到更多人的肯定。為了成為一位眾所周知的名作家,我十九歲便輟學了。
我搬回舊金山,不但沒有成為名作家,反而成了一個臨時雇員,我能力差又愛哭是眾所周知的,我哭是因為工作乏味又不相信自己竟會落到如此下場。后來,我在城里一家大型工程建筑公司的質量保證部門找到一份文書整理工作,整天被海嘯般的大批三聯單和備忘錄淹沒。處理這些文件是煩人又枯燥的苦工,讓我總覺得兩眼掛著如熊貓般的黑眼圈。最后我發現這類文書整理工作大都可以扔到一邊,不會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果,于是便放心著手撰寫短篇小說。
“每天騰出一段時間寫作,”父親一直這樣告訴我,“就像練鋼琴一樣,事先排出時間,把它當成一種道義上必須償還的債,要求自己一定要寫完。”
因此,除了在辦公室偷偷摸摸地寫,我每天晚上會帶著記事本和一支筆在咖啡館待上大約一個小時,同時也灌了不少葡萄酒,因為作家都是這樣,父親和他所有的朋友也是如此,而且他們都覺得蠻有效果,但這也發展出令人困擾的新趨勢——他們開始試圖自殺。這當然令我父親非常痛苦,但我們倆依然堅持寫作。
我最后搬到了博利納斯,父親早在離婚前一年便跟我弟弟搬到了那里。我開始靠教網球和幫人打掃住宅過活。連續兩三年,我每天都會寫一點東西,但主要都在寫我的嘔心瀝血之作,一部叫《阿諾》的短篇小說。寫的是一位禿頭、留大胡子的心理醫生阿諾,有一天他跟一位患有輕微抑郁癥的年輕女作家以及她患有輕微抑郁癥的弟弟待在一起,阿諾給了他們各式各樣心理方面的有用建議,到最后他放棄了,決定放下身段,學起鴨子走路并呱呱叫,逗他們笑。這是我向來偏愛的主題:兩三個完全沒救的人恰巧遇到某個人,例如一個小丑或外國人,給了他們一絲短暫的鼓舞,并向他們坦承:“我也迷路了!可是你們看——我知道怎么抓到兔子!”
這是個糟糕的故事。
我也寫了不少其他東西。我記錄周遭的人、我居住的城鎮、我的回憶,也記錄自己的心態、得意的時刻、自卑的心境,以及偷聽到的趣事。我試著像船艙里的老鼠,抖動著薄得可以看見血管的耳朵,專心聆聽周遭動靜,并快速記下我聽到的一切。
但大多數時候,我都在寫我的短篇小說《阿諾》。每隔幾個月,我便會將它寄給父親在紐約的經紀人,伊麗莎白·麥基。
“嗯,”她的回信總會這么寫,“現在它真的有點樣子了。”
辛辣的書評、酗酒、焦躁……
出書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但寫作有!
這部小說我持續寫了好幾年。我極度渴望出書。不久前,我曾聽一位牧師說“希望是一種義無反顧的耐心”,我不妨補充一句,當作家也是如此:希望產生在黑暗之中,只要你站出來,堅定不移地努力將事情做好,黎明便會降臨。你等待、守望、努力工作著,你不放棄。
我沒有放棄,大部分是基于父親對我的信心。還有,很不幸的,我在二十三歲時突然有了一個想要講出來的故事:醫生診斷父親得了腦癌。他和我們三兄妹都很難過,但我們還是挺住了,雖然只是硬撐著,不至于被悲傷淹沒而已。父親要我留意并記錄一切:“你寫下你所知道的部分,我也會寫下我所知的部分。”
我開始動筆寫下父親將要面對的狀況,然后將這些文字整理、修改成幾篇互相關聯的短篇小說。我把發現父親患癌前一年內所寫的所有小片段集合起來,改成了五個連貫的篇章。病弱得無法動筆寫下他“所知部分”的父親,看后相當贊賞,要我將之寄給我們的經紀人伊麗莎白。寄出后,我等了又等,那一個月我都快等得人老珠黃了。不過我猜她收到后一定欣喜若狂,因為她看到的終于不再是《阿諾》了。她并不是個有虔誠信仰的人,但我總想象她會將那份稿子緊抱在胸前,閉著雙眼,身子微微搖晃,喃喃自語著:“上帝,感謝你。”
她將稿子寄給了紐約的好幾家出版社,后來被維京出版公司采用,出書過程就此展開。這本書在我二十六歲、父親過世一年后出版。老天!我出了一本書!這正是我朝思暮想的一切。我終于夢想成真了,對吧?
在我獲得第一本書的出版合約之前,我相信出書會令人立刻感到心滿意足、別無所求,同時這也是一種真切又帶有浪漫傳奇色彩的體驗,猶如在賀曼文具廣告中,某個人以慢動作又跑又跳地穿過開滿野花的草原,投入歡呼喝彩及自我肯定的懷抱。
但這些并沒有發生在我身上。
對大多數作家而言,新書上市前的幾個月,是一生中最難熬的時期,就像電影《現代啟示錄》的開頭二十分鐘,馬丁·辛在西貢的小旅社房間里完全失控的狀況。等待和幻想、快樂和陰郁交替,令你筋疲力盡,此外還有新書上市兩個月前預覽版書評對你造成的影響。我這本敘述至親死亡的個人經歷、充滿情感的書,得到的頭兩篇短評是:我過世的父親會說我寫這本書簡直是浪費時間。這是一盤乏味、灑狗血、自我耽溺的大雜燴。
這并非原文照錄。
接下來的六個星期,正如你想象,我有點焦躁不安。我每天晚上喝酒喝得很兇,并在酒吧里告訴一大群陌生人,我父親過世了,我寫了一本書描述這件事,以及預覽版書評如何批評了我的書,接著我開始大哭,再點幾杯酒,然后告訴他們,我家里養過一條很棒的狗,名叫露琳,我十二歲時不得不將它安樂死,至今依然一想起來就難過。我還會告訴我的聽眾,我唯一辦得到的事,就是別跑去洗手間把腦袋一槍轟掉。
接下來,那本書問世了。我得到了一些主流報刊的好評,也有少數“很糟糕”的評價。我出席了幾場新書簽售會,接受了一些采訪,還有不少重要人士宣稱很喜歡這本書。大體上我并不打算就此封筆。我私下里相信,勝利的號角終將響起,重量級的書評家將會宣告,我的書是《白鯨記》以來第一本精確描寫了生命之復雜難解的英語小說。我在出版第二本書時仍這么想,然后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時依然如是。每一次我都錯了。
但我依舊鼓勵任何有心寫作的人放手去寫。我只會試著提醒那些渴望出書的人,這件事并沒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好,但寫作有。當你寫作時,你有那么多東西可以貢獻出來,有那么多事物可以傳達給他人,還能得到許多驚喜。你必須迫使自己去做的那件事,即實際動筆寫作,反倒會成為整個過程中最美妙的部分。就像你原本是因為需要咖啡因才去泡茶,到最后卻發現自己真正需要的是完整體驗茶道,寫作本身就是一種獎賞。
成年后的我幾乎每天都能完成一定的寫作量,即使并沒有因此賺大錢。我會毫不猶豫地一次又一次投入寫作,雖然每次總免不了犯錯,或經歷低潮、崩潰等過程。有時,我無法確切告訴你我為何要這么做,尤其當我感到茫然又可悲時,就像一個有財務問題的西西弗斯。不過在其他時候,寫作對我來說宛如一個人——一個經過這么多年、依然對我具有特殊意義的人。這令我想起溫德爾·拜瑞寫給他妻子的一首詩,《野玫瑰》:
有時信賴和習以為常
令我視而不見,
于是我雖在你身邊,
對你卻像對自己的心跳般,
一無所覺。
突然間你在我眼前一亮,
如茂草邊一朵盛開的野玫瑰,優雅明艷,
就在昨日仍僅有陰影之處。
我再次感謝上蒼賜予的好運,
再次選擇我過去所選。
我從小便認為寫作,以及那些擅長寫作、能像魔法師或天神般創造出一個世界的人,帶有奧妙崇高的色彩。我過去一直覺得,有人竟能深入其他人的內心,讓我這樣的人抽離自身,再引領我們回歸自我,實在很奇妙。你知道嗎?至今我依然這么想。
我將娓娓道來,我在寫作生涯中學到的大小事
如今,我教別人寫作。這個工作機會是自然而然地出現的。十年前,有人給我提供了一份在寫作研習坊任教的工作,我便一直教授寫作。“可是寫作這件事是教不會的。”有人這么對我說。而我會回答:“你又是哪號人,上帝指派的教務主任?”
若有人來我的課堂,想學習寫作或想寫得更好,我可以告訴他們對我向來很有幫助的一切,以及我個人每天經歷的寫作過程。我能教他們一些小事,或許剛好是所有出色的寫作指南中都沒提到的。例如,我不確定是否有人說過,十二月歷來是不宜寫作的月份。十二月的每一天都是“憂郁星期一”,而星期一也不是寫作的好日子。經過整個周末的無拘無束、實際體驗和縱情想象后,接著到來的星期一就像你暴躁又緘默的斯拉夫叔叔般,你又得在書桌前坐下來工作。所以我只會建議寫作研習坊的學生們,絕不要在十二月的星期一開啟重要的寫作項目。畢竟,何必讓自己一開始便遭受挫敗?
人們總會采訪名作家為何寫作,詩人約翰·阿什貝利回答(假如我沒記錯的話):“因為我想寫。”弗蘭納里·奧康納則回答:“因為我擅長。”若有人問我一樣的問題,我會引用這兩句話,并補充:除了寫作,我沒有其他賴以為生的職業。不過私下說句老實話,我的確想寫,也擅長寫作。這并非自以為是。我常提到電影《烈火戰車》中的一幕,男主角埃里克·里德爾,那位蘇格蘭短跑選手,跟他擔任教堂神職人員的妹妹在蘇格蘭一處風景優美、遍地石南的山坡上漫步。她不斷叨念著,要他退出奧運賽前訓練,回來投入他們教會在中國的傳教工作。他回答,他很想去中國,因為那是上帝對他的安排,但首先他要將全部心力放在訓練上,因為上帝也賜予了他敏捷的步伐。
上帝賜給我們當中一些人運用文字的敏捷天賦,也賜予我們像熱愛大自然般熱愛閱讀的天性。我在寫作研習坊的學生都擁有這種熱愛閱讀的天賦,而當中有些人對文字的感受力的確很敏銳,文筆也很好,有些人則不那么敏銳,寫得也不太好,但他們依然喜歡讀杰出的作品,也有心寫作。我會對他們說:“嘿!我覺得這就足夠了。不妨去寫吧。”
我告訴學生,每當我早上坐在書桌前準備動筆,面對一大疊白紙,腦中沒有多少點子,驚人的狂妄和自卑同時存在著,手指擺在鍵盤上卻不知要寫什么時,那是一種什么感覺。我告訴學生,他們會希望自己馬上就能寫出杰作,雖然這不太可能實現,但若一直保持信心并持續練習,有一天可能會寫出好作品。他們甚至會從“希望寫出杰作”,進展到“只想一直寫,只想持續做”,就像沉迷于彈鋼琴或打網球,因為寫作本身會帶來許多樂趣和挑戰,它結合了工作和玩樂。當他們構思和撰寫自己的書或短篇小說時,腦中會盤旋著各種想法和創意。他們將會透過全新的觀點看世界。他們看到、聽見和學到的一切,將會成為送進磨坊里的谷子。在雞尾酒會上或在郵局門口等待的隊伍中,他們會搜集各種意象和碰巧聽到的對話,然后溜到一旁,把這些材料快速記下來。他們會碰上充滿令人抓狂的乏味、不甘心的絕望,只想就此永遠封筆的日子,也會遇到情緒高昂、感覺有如乘風破浪的日子。
接著我告訴學生,作品被報刊或出版社采用的可能性,還有因出書得到大筆錢財、獲得心靈平靜甚至喜悅的可能性不太大。情緒低落、歇斯底里、皮膚病、肌肉抽搐、棘手的財務問題也許會出現,但因為出書而得到心靈上的平靜則幾乎不可能。然而,我認為他們還是應該寫下去。我試著讓他們真正明了,寫作,甚至越寫越好,最終出書或有短篇小說和文章被采用,并不會為他們打通一條終南捷徑。他們不會就此一帆風順,也不會感覺到世界為自己敞開了大門,并真的達成最后目標。我的眾多作家朋友臉上并沒有散發出心滿意足、怡然自得的光芒,他們大都帶著憂煩、飽受折磨和驚奇的神情,有如接受動物實驗的狗被噴上了針對私密部位的體香劑。
但我的學生聽不進去。他們不想知道我出了第四本書后經濟狀況才有所改善的事實,也不想被告知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不太可能出書,甚至只有極少數人才有辦法以寫作為生。他們對出書的幻想與現實狀況差距很大。因此,我會跟他們提起我四歲大的兒子山姆的故事。他上的是一所基督教會附設的小型幼兒園,前陣子老師給他們講了感恩節的由來。他有個朋友也叫山姆,已經十二歲了,很關心政治。他要我兒子把自己所知道的關于感恩節的一切全都告訴他,于是我兒子把在幼兒園學到的講了出來。那是個動人的小故事,講述當年清教徒遠渡重洋來到美國,受到印第安人的幫助,因此邀請印第安人參加豐收慶典,共享歡樂和美味的食物。講到這里,大山姆轉身,語帶苦澀地對我說:“我猜他還沒聽過清教徒把沾染天花病毒的毛毯送給印第安人的那部分情節。”
也許我們還沒送出那些毯子,也許我們依然恪守良好的行為準則,但重點是,我那些渴望出書的學生還不知道,這件事會帶來一條怎樣的“病毒毛毯”。因此,這是我要告知他們的事情之一。
但我也告訴他們,有時,我的作家朋友會覺得寫作的時候要比其他任何時刻更自在、更有活力。有時他們寫得很順,便會感到自己有所成就,仿佛那些確切、真誠的文字早已存于腦中,只需要把它們寫出來。在這種情況下,寫作便有點類似幫母牛擠奶:奶水是如此充沛香濃,而母牛也樂意讓你擠奶。我希望來上課的人也能有這種感覺。
所以,我會告訴他們我近期一直在思考或談論的、那些幫助我完成作品的大小事。有些作家的事例或他們說過的話曾啟發過我,我也會在每期課程中將之傳達給學生們。還有一些是我沮喪、煩悶、憂心,甚至想到金門大橋上自殺時,朋友們提醒我的事。本書接下來的內容,都是我在寫作生涯中學到,并在每一堂課上傳授給學生的東西。本書跟其他寫作指南不同,那些指南中不乏佳作,但本書比較個人,比較像我在課堂上的講義。以下的章節便是我至今所知關于寫作的一切。
[1]詹姆斯·瑟伯:美國作家、漫畫家。(本書注解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約翰·格倫:美國首位環繞地球飛行的宇航員。
[3]英寸約2.54厘米。——編者注
[4]英寸約2.54厘米。——編者注
[5]圖盧茲-羅特列克:法國后印象派畫家,身材矮小,童年時摔斷雙腿,成為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