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智社會:我們的認識決定了我們的世界
- (法)帕斯卡爾·博耶
- 2637字
- 2023-04-25 18:30:22
規則二:進化形成的信息探測系統
到目前為止,好像還沒什么問題。但是仔細想想,基因與環境的相互作用模式導向了一些反直覺的結論。其中之一是,其實沒有所謂的環境,或者說沒有一個普遍、客觀、真實的環境,只有基于生物體立場的特定環境。在春季某個時刻白晝長度會超過特定閾值,這一事實可能會對一些鳥類的大腦產生重要影響,但其他動物對此環境信息完全無動于衷。屎殼郎依然滿腔熱情地繼續咀嚼和消化糞便,它們不會察覺到白晝長度對于畫眉鳥來說具有怎樣的特殊意義。這并不是因為甲蟲比鳥類更簡單,通常,表面看起來更簡單的動物會發現那些為復雜動物所忽略的信息。例如,鮭魚和鰻魚可以探測到周圍水體中鹽溶解量的細微變化——這些變化是魚類生存環境的一部分,也是在淡水和鹽水間遷徙生活的生物要獲取的關鍵信息;但復雜生物如鴨子、水獺或人類則無法直接察覺到這種變化。7同樣,我們都知道狗的嗅覺很靈敏,各種各樣的氣味組合構成了狗的生存環境,而更復雜的人類大腦卻無法察覺到微妙的氣味變化。探測到鹽度并從中推斷水流方向是鮭魚和鰻魚的進化特性;對日光持續時間及地球磁場敏感則是鳥類的進化特性,通過基因選擇,一些鳥類具備了特定基因,因此它們可以察覺到被大多數哺乳動物所忽略的光偏振。同樣,來自環境的信息只會影響某些生物——它們的基因使生物體裝載了合適的設備來探測這種信息變化。
但是,我們把這個簡單原理應用于人類時會遇到很大考驗。我們可以非常自然地接受“人類會從環境中提取各式信息”這一結論,但卻很難注意到人類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其實有賴于自身攜帶的專業信息檢測“設備”。讓我再舉一個例子,他人眼神的注視方向是我們環境中的一類重要信息。用偏生理學的術語來描述,當一個人睜眼視物時,他眼睛中虹膜和鞏膜的位置關系是可以被其他人看到的,他們能利用這一信息來推斷他的注視方向,而注視方向又指示了他當下關注的對象。即使是嬰兒也能清楚地意識到眼神是一條重要線索,它揭示了一個人正在注意什么。換言之,我們無法看到一個人的心理狀態,但可以根據注視方向推斷他的心理狀態。8從環境中獲取信息還有賴于知識基礎,嚴格來說,在上述例子中,原始線索只有注視者虹膜與鞏膜的位置關系,但觀察者可以利用這一線索觸發一系列推理過程:通過精妙的三角學(比如夾角)計算出凝視方向,進而推測出注視者的關注點,比如“他在看貓”——請注意,將注視方向等同于關注點,這本身也是一種必備的基礎知識。在以上例子中,復雜的運算過程不僅涉及幾何學能力,還包括大量具體的“期望”。如果沒有這些“期望”,你無法推算出一個人到底在看什么。你必須先假定目光是一條直線,眼睛和注視對象之間就像有一條連續的直線,這條線無法穿過固體;你還要假定,目光觸及的第一個物體應該就是被關注的物體,而且人們通常關注的是整個物體,而不是局部。9這些都是非常微妙和復雜的假設,但它們組合在一起只是完成了一件貌似很簡單的事情——察覺某人在看什么。
精妙之處還遠不止于此,知道別人在看哪里往往意味著我們能“讀”出這個人的心理狀態。例如,假設桌子上有四種不同的餅干,一個男孩專注地盯著其中一塊,你認為他想要的是哪一塊?他會拿哪一塊?這種猜謎游戲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都很簡單,但有些孤獨癥兒童卻很難回答出正確答案。他們可以指出孩子在注視哪塊餅干——這沒有問題,他們也知道對方可能想得到什么東西。但在他們那里,“注視餅干”與“想要餅干”之間的聯系被切斷了。10這種特殊的病理學現象提醒我們:凝視方向與意圖之間的聯系也是一條信息,我們必須將這條信息添加到對場景的理解中,才能順利完成推測。你只有具備了完善而正常的探測系統,才能根據孩子的目光回答出孩子更想要哪塊餅干。
生物所擁有的探測系統當然是進化塑造的結果。人類經常通過視覺注視來推斷彼此的心理狀態,這是一種非常有用的技能,因為人類的生存有賴于與他人的持續互動。當你需要與他人協調行為時,能夠推斷別人在看什么會產生很大優勢。因此,如果從進化視角看待注視探測,我們還可以預想到,一些與人類互動達到一定密切程度的馴化動物也能識別人類目光。狗確實可以做到這一點,它們與人類產生的互動包括守護和捕獵這兩種典型的復雜活動,因此,對它們來說,即便只是對人類意圖具備最低限度的理解也是一種巨大的進化優勢。相比之下,黑猩猩雖然更聰明,但它們只有在經過極其漫長的訓練后才能察覺到人類的目光注視,而且它們訓練后的表現也并不太好,主要原因在于黑猩猩與人類祖先缺乏共同的協調互動經驗?;谕瑯拥脑?,我們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家貓對人類注視的理解力很差,作為一種馴化動物,雖然貓與人類共同生活,但二者之間其實沒有產生什么合作行為。11
重申一次,只有當你具備合適的探測系統時,特定信息才會存在——之所以你會具備這個探測系統,是因為它在漫長的進化時間尺度里一直對你祖先的生存有利。但這里容易產生一種認知上的陷阱,正是因為我們早就擁有了這些探測系統,而且它們總是運行順暢,所以我們恰恰意識不到它們的存在,我們對它們視而不見。在我們看來,當我們思考自身理解周圍世界的方式時,仿佛信息真的就在那里,等著被我們發現和獲取。
這種思考方式——明白信息是需要被獲取的,但沒有意識到信息探測裝備的存在——被稱為樸素實在論(naive realism)。樸素實在論是一種自然感受的體現,因為當我們獲取信息時,就好像信息已經存在了,12我們不會察覺到自身探測設備的工作過程。在涉及諸如聲望、美貌或權力等復雜的社會現象時,我們很難跳脫樸素實在論,因為對這些信息的探測似乎不依賴特定感覺器官。但實際上,即便是權力也是一種脫離了合適的認知裝備就無法感知的抽象特性。表面上,要理解一個群體中誰掌權好像不是很困難。當有人能對其他人頤指氣使、發號施令時,人們怎么會看不出來呢?但這樣想就陷入了樸素實在論的陷阱。什么樣的行為是“發號施令”?什么樣的行為是“服從命令”?只有滿足了一系列要求的探測系統才能識別出這兩類行為。這需要關注到個體的表達偏好,把特定行為偏好附著到不同個體身上,還要能把關于過去行為的回憶與當下情境相結合,除此之外,這還預設了更多前提,比如等級具有傳遞性,如果a在b之上,b在c之上,那么a也在c之上。早在全面了解人類社會生活之前,幼兒就已經對權力和支配性有了一些直覺感受。13所以我們要不斷強調,如果沒有合適的探測設備就無法從環境中獲取信息。幸運的是,對于那些幫助人類從社會環境中獲取信息(如權力、聲望或美貌)的探測系統,我們現在已經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