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智社會:我們的認識決定了我們的世界
- (法)帕斯卡爾·博耶
- 3594字
- 2023-04-25 18:30:22
規則一:看到熟悉事物的奇異之處
跳羚經常會在察覺到附近有獅子時騰空躍起,這種行為顯然會弄巧成拙,因為它會使跳羚更容易成為捕食者注意的目標。公孔雀會經常炫耀自己漂亮、華麗但貌似沒什么用的尾羽,這也是一種足以讓人感到驚奇和疑惑的行為。在我們看來,跳羚應該明白不引起捕食者的注意比較好,而公孔雀帶著這么沉重的裝飾只是白白浪費精力。
假如一位外星人類學家來到地球,他在面對人類的許多行為和習慣時也會感受到同樣的疑惑,社會科學家也是如此。為什么人類會形成穩定的群體,然后再與其他群體產生競爭與沖突?為什么他們會如此依附群體,有時甚至以犧牲自己的利益為代價?為什么他們要幻想出神靈并參加宗教儀式?為什么男人和女人會組成牢固同盟來合作撫養他們的孩子?為什么人類會特別關注公正和不平等現象?
文化人類學家過去常常鼓勵他們的學生去遙遠的陌生地區調查當地人的規范與習俗,他們認為要理解某種社會現象,熟悉和習慣是最大的障礙。對許多東非牧民來說,要安撫死去的先人,獻祭一頭牛是最合情合理的做法。對許多基督徒或穆斯林來說,由擁有專業神職人員和宗教場所的宗教組織來負責處理同神靈的關系是同樣合理的。只有不熟悉的現象才會促使我們去探求解釋。論述早期美國民主制度的最佳作品出自一位法國貴族之手,托克維爾對歐洲的絕對主義和革命后的高壓早已見怪不怪,因此他目睹美式民主后反而將其視為異類,于是著手進行研究。
要理解人類文化中那些最普遍的特征,比如婚姻、宗教信仰和道德情感的存在,需要同樣的陌生感。只是我們得站得更遠一些,我們要做的不是同一些區域性的習俗保持距離,而是要同人性本身保持距離。這要如何實現呢?經濟學家保羅·西布賴特(Paul Seabright)建議,我們應該從其他動物的視角出發來考慮人類行為。例如,如果倭黑猩猩研究人類,它們會驚訝于人類為何花費如此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去思考性、追求性、想象性、談論性,以及通過歌謠、繪畫和文學去描繪性,但與此同時卻很少真的做出性行為——確實,人類性行為的頻率比倭黑猩猩要低得多;大猩猩可能會詫異地發現,人類群體中的領袖并不總是最強壯的那一個,一些柔弱的人竟然能對大塊頭施以號令;黑猩猩人類學家會好奇,為什么一大群人天天湊在一起卻很少打架,為什么他們多年來都各自和同一個性伴侶緊緊綁定在一起,為什么父親要養育照顧自己的后代。3
幸運的是,我們并不真的需要采取倭黑猩猩、大猩猩或者黑猩猩的視角,我們可以跳脫出來站在更高層面審視人類行為,因為進化賦予了我們這項能力。而進化生物學與其他學科的結合則為我們提供了必要的分析工具,按照進化論的解釋,之所以人類會遺傳不同于其他生物的能力和特征,是因為這些能力和特征有益于我們祖先的適應性及繁殖潛力。當我們選擇了進化的視角后就會發現,所有人類文化都是奇異的,所有的習俗規則都應加以解釋,人類所做的大多數事情——比如組成群體、結婚、關注后代、想象超自然存在——都顯得不可思議。我們并不是必須以這樣的方式生存,其他動物就沒有這些特征。正如人類學家羅伯·福利(Rob Foley)所說,只有進化才能解釋為什么我們在很多方面都是獨一無二的物種。4
當我們對人類行為進行自我反思時,會經常想當然地得出一些簡單答案。例如,人們為什么想要做愛?因為它讓人愉悅。為什么人類如此渴望糖和脂肪?因為它們很好吃。為什么我們討厭嘔吐物?因為它聞起來很糟糕。為什么大多數人都愿意和有趣的人相伴?因為笑是快樂的。為什么人們經常討厭外國人?因為他們更偏愛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習俗。
從進化的角度來看,這些解釋其實完全因果顛倒了。我們不是因為糖好吃才喜歡糖,也不是因為嘔吐物難聞才討厭嘔吐物。相反,是因為我們被“設計成”要尋求前者,我們才會覺得糖很美味;我們被設計成要回避后者,我們才會覺得嘔吐物讓人厭惡。在我們祖先的生存環境中,糖是重要的熱量來源,而且非常稀有,而嘔吐物則充滿了毒素和病原體,所以盡可能攝取糖以及遠離嘔吐物都是很有用的生存策略。表現出這些偏好的個體會比其他個體從環境中獲得更多熱量,同時接觸更少的危險物質,所以平均而言他們在繁衍后代方面也會比其他個體有更高的概率成功。準確地說,假設存在兩種基因,一種基因會讓生物對成熟水果產生中等強度的興趣,而另一種基因則會讓生物對成熟水果產生強烈興趣,并且在吃水果時體驗到更愉悅的滿足感。后一種基因會在人類種群中逐漸擴散,最終人類進化出了對糖的強烈渴望,而避免嘔吐物也可以用同樣的進化邏輯來解釋,這很好理解。因此,進化視角是我們理解人類行為,尤其是社會性行為的關鍵途徑,它可以讓我們超越那些簡單的回答。
好吧,有人可能會想,我們的進化天性可以解釋我們的一些共同特征,但它能解釋我們在不同社會有不同生活方式及不同規范這件事嗎?畢竟,我在前文中所列出的很多問題都會有地域區別。冰島、日本和剛果的家庭關系是不一樣的。在現代社會、傳統農業帝國與原始狩獵采集部落中,人們構建社會公正法則的方式肯定有所區別。教義宗教和鬼神信仰在許多地方也有很大不同。那么,針對人類進化天性的研究似乎強調的是人類的共同特征,它解釋社會行為的差異性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將會需要一整本書的內容。但基本答案是:是的,我們進化出來的能力和性情確實可以解釋在不同時間與空間人類社會行為的許多重要差異。但是我們不能也不應該試圖用空洞的理論來證明這一點。相反,我們可以探討一些核心領域,比如人類家庭模式和政治統治形態,看看我們對人類進化天性有了更多了解后,是否能對這些社會機制以及社會機制的時空差異提出更合理的解釋。
從環境中獲取信息
讓我們先暫停一下。為了理解進化解釋的邏輯,包括對復雜社會行為解釋的邏輯,我們必須先闡述一下有機體從環境中獲取信息的一般方式。與其堆砌枯燥的理論術語,我們不如從一個例子開始。
許多鳥類的繁殖活動具有季節規律。在春天時雄性和雌性會互相評估,它們選擇出有吸引力的伴侶,之后筑巢,交配,孵化出后代。父母對后代的養育會持續數周,之后它們就分開了。此時進入秋天,按理說新一輪的生殖循環可以開啟了,但現在鳥類似乎已經對性和繁殖不再充滿渴望。這是有道理的,因為如果在春天交配,后代會在夏季出生,這正是食物最豐富的季節,但如果在秋季交配,后代會在冬季出生,那時候不具備喂養條件。而且對于具有遷徙特征的鳥類來說,夏末秋初時它們要長出新羽毛,強健肌肉,為漫長的遷徙旅途做好準備。因此它們的優先選擇是自己多攝取食物,而不是把蟲子讓給嗷嗷待哺的雛鳥。許多鳥類的性器官會在夏末收縮,性欲得到抑制。5
這種繁殖計劃表正是對亞歐大陸和美洲大陸中高緯度地區生態環境長期適應的結果。在這些地區,一年內環境中的資源只能支持一輪生殖循環,因此每年只繁殖一次是最優選擇。而在一個繁殖周期中,求偶、筑巢、交配和喂養后代等各個環節對資源的需求都是不同的,將早春作為繁殖周期的起點是最合理的安排。這是有機體的進化特性,是它們進化遺傳的一部分。
這在基因層面是如何表現的呢?據動物學家所知,這些鳥類的基因組中沒有任何一類基因迫使它們每年只繁殖一次,沒有任何一種機制要求它們成功撫養雛鳥后不再開啟新的繁殖活動,那么繁殖周期是如何被操控的呢?實際上,只要在遺傳中攜帶一種簡單的信息觸發系統就可以實現這一切,該系統根據晝夜時長來調節激素水平,春季白晝時間變長,達到特定閾值后,信息觸發系統會打開性激素開關,于是生物開始產生性欲望,開啟繁殖周期。
因此在這里,一種進化特性(鳥類在中高緯度地區每年只有一個繁殖周期)有賴于兩條彼此獨立無關的信息。一條信息是,在生物體內部有一個由基因控制的計時器,它在滿足條件時會觸發激素開關(日照指數d超過一定值就引導繁殖行為)。而在生物體之外的另一條信息是,由于太陽在黃道面上的運動,一年中滿足d值條件的日期會出現兩次。這兩條信息結合在一起,再加上一些其他的現實約束條件,就能使得生物表現出特定行為規律。例如,假設繁殖活動從開始到結束需要x天,而x大于兩次d期間的時間間隔,這樣在第二次出現d時生物體還處于前一個繁殖周期內,無法開啟新一輪繁殖活動。總而言之,你會發現,要生成一種進化特性或進化行為,并不一定依賴直接指定這種特性或行為的基因。在一定程度上穩定的環境特性提供了所需的其他信息,自然選擇在“設計”基因時就沒必要將相同的信息嵌入其中。
看起來,畫眉鳥對繁殖時機的探測與復雜人類行為——例如建立政治體系和學習技術——之間有巨大差距。的確,差距是巨大的,因為人類從環境中獲得的信息要比其他生物多得多,種類也更多樣,而且大多數信息都是從他人那里獲得的。但是,信息應用于復雜情況時的邏輯與應用于簡單情況時的邏輯是一致的:源于外部世界的可探測信息降低了有機體內部的不確定性。有機體內部存在許多工作機制,這些機制會根據接收到外界信息的不同而觸發不同的運行模式。6基因以及由基因參與掌控的復雜結構在與環境的互動中遵循的就是相同的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