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楓傳:新版
- 馮亦同
- 5494字
- 2023-04-17 15:52:30
師從沙孟海
同窗四年的好友,被女師校方的一紙“開除令”拆散了。陳逸仙同朱貽蔭依依不舍地作別,她告訴朱貽蔭,她已跟母親、姐姐商量好,決定離開寧波,去闖外面的世界。她還將自己的書法老師、此時已在上海做事的沙孟海先生聞訊后寫給她的一封信給朱貽蔭看,內中有這樣的話:“道希足下,人生不過數十寒暑耳,何必與人爭議過激?……”“道希”是沙孟海給陳逸仙起的名字,這位書法名家十分賞識陳逸仙的才智,一心希望自己的門生能傳承中華書藝,將來當一名女書法家,因此勸慰她不要被社會活動耽誤了自己的學業,陳逸仙卻回信給他說“今后恐怕不會寫字了,因為書法不能救國”,她要走“另一條路”。為了感謝恩師的栽培,陳逸仙特地寫了一幅單條和四幅屏條寄給沙孟海先生,作為紀念。沙孟海收到后,展讀條幅上女弟子那娟秀又挺勁的手跡,十分喜愛,對她有如此功底而不再鉆研書法之道,也備加惋惜。
不久,朱貽蔭就接到陳逸仙從杭州寄來的信,得知她已考入杭州女中。在杭州女中只讀了一個學期的陳逸仙,翌年(1926年)早春,又到了上海,考進上海國民大學文科就讀,在那里她認識了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江浙區委委員兼小沙渡團部書記徐瑋,由徐瑋介紹,加入了共青團組織——從這時起,還未滿十九歲的陳逸仙真正走上了“另一條路”,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在滬從事學生運動和工人運動的一名職業革命者。
這年夏天,朱貽蔭從寧波女師畢業,經人介紹去上海一吳姓人家當家庭教師,也來到了黃浦江邊。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大都會里,她自然想見已分別多時的老同學,一天有了空閑,便按著陳逸仙曾經留給她的地址,走進了戈登路715號。這是一座只有兩間平房的小院,院子里種著三株石榴樹,屋主人很風雅地將自己的寓所稱為“若榴書屋”,因為他的名字里也有一個“若”字——他,就是陳逸仙的書法老師、本名“沙文若”的沙孟海先生。
沙孟海先生此時也很年輕,才二十六歲。他是赫赫有名的寧波沙氏五兄弟中的老大,出身于四明山下一個寒儒之家,由于嚴格的家教,自幼便打下扎實的國學基礎,寧波四師苦讀的五年中,在馮君木、洪佛矢等名師指導下,學業更加精進,尤以篆字書法聞名甬江。四師畢業后,沙孟海被寧波富商蔡琴孫聘為家庭教師,教授他的兩個女兒練字,因這兩位千金小姐又都在女師讀書并與陳逸仙同班,由她們介紹,陳逸仙才成了沙先生的門下弟子。后來,沙孟海移居上海,任教于恩師馮君木執掌的修能學社,有機會結識康有為、吳昌碩、鄭孝胥等前輩鴻儒,在文史與書畫金石方面所學更多,兼收并蓄愈益深廣,其書法篆刻也逐漸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在人才濟濟、花團錦簇的申城書壇嶄露頭角。
和沙孟海一心做學問不同,他照拂下成長起來的幾個弟兄,受20年代中期國內政治形勢的激蕩,早在學生時代就投身于寧波地區的反帝愛國斗爭,并且成了CP(中國共產黨)和CY(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的組織成員。曾任寧波學聯主席、到女師來聲援陳逸仙她們的四中學生沙文威,就是沙孟海的四弟。比陳逸仙還小兩歲的沙文威,此時也奉中共江浙區委之命調來上海,年僅十七歲的他在上海產業工人最集中的小沙渡擔任中共江浙區小沙渡部委的組織部部長,和陳逸仙的上海國民大學同學徐瑋在一起工作。沙孟海的二弟沙文求,原是上海復旦大學物理系學生,受中共黨組織派遣于1925年冬天回寧波老家鄞縣沙村,發動貧苦農民組織農會,開展“反封建、打土豪”的革命活動,半年后斗爭轉入低潮,孫傳芳的軍閥政府下發懸賞通緝令要捉拿“亂黨”,他才又回到上海,在大哥的“若榴書屋”暫避風頭。
做過沙孟海學生,又是沙文威戰友的寧波姑娘陳逸仙,1926年早春到了上海以后,自然是恩師家的常客。此時正值暑假,她和文威、文求、徐瑋合租了沙孟海寓所隔壁的房子,那里實際上成了上海黨團組織的一個活動地點,經常進出的還有馮定(馮君木之子,后來成為中共黨內著名理論家)、莊炯、徐雪寒等來自寧波、紹興等地的旅滬青年革命者。他們利用沙孟海的合法身份和社會名望做掩護,“若榴書屋”滿屋滿墻掛著的書畫條幅和進出的文人雅士,常常使英租界上跟蹤的“狗眼”迷惑不解地望而止步。

沙孟海(左)、沙文求(中)與陳修良在“若榴書屋”前
朱貽蔭來拜訪的那天傍晚,幾個年輕人正在那庭院里的石榴樹下乘涼,有說有笑,老同學的到來,更增添了歡樂的氣氛。
大半年不見,圓臉龐的陳逸仙好像瘦了不少,人也變得成熟了,鏡架后面的目光也因為生活與斗爭的磨煉比過去更加堅毅、沉著了。她將朱貽蔭介紹給院子里的幾位男士,沙文威并不陌生,當年在竹洲島上就見過,文求和徐瑋是初會,久聞大名而又不難辨認的是年紀較長、風度儒雅的沙孟海先生,陳逸仙笑著說:
“孟海師,這位就是我跟您提起過的、我最要好的女師同學朱貽蔭,她是鎮海的名門閨秀,書讀得多,字也寫得比我好,早就想跟先生學字了,可惜晚了一步,先生離開了寧波。”
“現在學也不遲呀,不是都到上海來了嗎?”快人快語的徐瑋插了一句嘴。
朱貽蔭有些靦腆地笑起來,向沙孟海行禮后說道:“逸仙妹謬獎了,我的字哪里比得上她,拜沙先生為師的愿望是有的,就怕沙先生不收我這個徒弟。”
“哪里哪里。”沙孟海望著這個身材修長、儀態文靜的女青年,心里已有幾分好感:“既然是道希的好友,當然也就不是外人……”
聽到“道希”這個沙孟海為陳逸仙取的別號,朱貽蔭不覺心有所動。她早就覺得“貽蔭”二字太陳舊、太俗套,希望有所改變,因此也大膽地向沙先生提出為自己取新名字的請求。她沒有多加解釋,其實這在那個新舊裂變的年代里是常有的事。上了幾年女師,受到新思潮、新文化的熏陶,特別是經受了“五卅”以來反帝愛國斗爭和民主運動的鍛煉,她恨不得能擺脫封建大家庭加在她身上的種種束縛,能像陳逸仙一樣去追求自由和解放,取一個新名字,也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
沙孟海答應了這個初次見面的新徒弟的要求。
讓朱貽蔭想不到的是,她同陳逸仙剛剛在上海重逢卻又要分手了。陳逸仙不無興奮地告訴她:“貽蔭姐,你再晚來一天就見不到我了,我明天就要和文求一起去廣州——”
此時的南國花城,正是國民革命波瀾壯闊的中心。陳逸仙和沙文求都是受中共江浙區委派遣南下受訓的青年干部,但陳逸仙只對朱貽蔭說,他們是去廣州的廣東大學文科讀書,在那里可以學到許多新東西。在陳逸仙的眼里,像朱貽蔭這樣的富家女要完全同舊家庭、舊傳統決裂,投身到革命營壘中來,恐怕還有許多路要走。因為她知道朱貽蔭來上海當家庭教師的那個吳姓雇主也是一戶有錢人家,同朱家是世交,吳家有心娶個門當戶對、知書識禮的媳婦,請朱貽蔭來家教書,也是想讓她同吳家公子互相熟悉,培養感情——在這種情況下,當然不能向老同學暴露自己革命者的身份。
一向為朱貽蔭所羨慕和敬佩的陳逸仙,這回真的要遠走高飛了,此行的迢遙和艱難恐怕連當事者本人也難以預料:前方等待著她和他們的,是一條跨越千山萬水,也跨越新舊兩個世界的盜火者之路;也是一條挾帶著閃電與雷霆,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勇敢地呼喚“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的海燕之路……就像當時的紅色歌手、年輕的無產階級詩人殷夫在《血字》這首詩中所宣言的那樣:
我也是歷史的長子,
我是海燕,
我是時代的尖刺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革命風云急劇變幻的中國政治舞臺上,這些小小年紀、滿懷理想與激情的優秀知識分子,的確以稚嫩的肩頭和堅定的腳步,遠遠地走在了時代的最前沿和同輩人的前頭。
陳逸仙到廣州后,即在廣東大學受訓并擔任了廣東省共青團宣傳部委員、團省委機關報《少年先鋒》編輯。1927年年初培訓結束,隨少共中央書記李求實赴湖南長沙,做宣傳和干部培訓工作,同年4月去武漢,列席共青團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會后由團中央書記任弼時推薦,擔任漢口市委宣傳部長向警予的秘書,并在那里轉為中共正式黨員。7月中旬,“寧漢合流”,形勢突變,黨組織被迫轉入地下,省委書記張太雷為保存革命力量,安排一批青年干部赴蘇聯學習,陳逸仙作為這批青年干部中的五人主席團成員之一,于同年10月帶隊從上海港出發,先到海參崴,再從那里坐火車穿過茫茫的西伯利亞原野,去莫斯科。1927年深秋,一個雪霽初晴的北國之晨,二十歲的年輕姑娘、優秀的共青團干部和共產黨員陳逸仙,走進了向往已久的“紅都”,當上了中國共產主義勞動者大學(原名中山大學,簡稱“中大”或“勞大”)的一名新生。
陳逸仙在莫斯科一住四年,在這里,她接觸到了中共駐莫斯科代表團負責人瞿秋白、來蘇聯出席中共“六大”的周恩來等領導同志,聆聽了他們的教誨和指導。在“勞大”,她系統地學習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革命理論,與孫冶方、陸定一、錢瑛、王稼祥、張聞天、楊尚昆等黨內重要干部都是同學或校友,有過許多密切的交往。1929年冬,蘇共“清黨”運動波及“勞大”的中共支部,陳逸仙也“領教”了當時已經畢業、做了米夫校長秘書的王明等人的極左嘴臉,與他們打擊迫害中共學生、制造“江浙同鄉會”冤案的丑惡行徑進行過堅決的斗爭。要不是她在1930年7月,同鄧中夏、陸定一等同志奉調回國,她很可能難以逃脫王明等人已經為她準備好黑材料的“清黨”之災。
在莫斯科,陳逸仙還意外地見到了1929年來蘇聯、在少共馬列學院學習的寧波同鄉沙文漢。沙文漢是沙孟海先生的三弟,排行在老二沙文求、老四沙文威之間。早在“五卅”那年女師學潮受挫、陳逸仙被校方“除名”時,她就從沙文威手中讀到當時還是寧波甲種商業學校四年級學生的沙文漢寫的一首詩:“一波未息一波生,要路多從險處爭;百折千回流到海,幾時曾見大江平?”詩中深邃的思考和縱橫的才情,給逆境中的陳逸仙帶來很大的鼓舞。異國他鄉的會面,更使這兩位年齡相仿、志同道合的年輕人一見如故,彼此都非常興奮,有說不完的話題。當陳逸仙關切地打聽國內友人的近況,問到同自己一起赴廣州、擔任團市委秘書長的沙文求時,文漢沉痛地告之:1927年年底由張太雷、惲代英、葉挺等人領導的廣州起義失敗后,沙文求臨危受命,尋找失散戰友、援助犧牲者家屬,在白色恐怖中堅持地下斗爭,不幸于1928年8月被捕。受盡酷刑的他沒有向敵人屈服,二十四歲的年輕生命同周文雍、陳鐵軍等烈士一起,在廣州紅花崗上灑盡了最后一滴血。
陳逸仙明亮的大眼睛里溢滿了晶瑩的淚水,她的心已不止一次地經受這樣的震顫與哀慟了。她所熟悉的向警予、李求實、徐瑋等領導同志和革命戰友,此時都已經因蔣介石的背叛革命,倒在“四一二”政變所襲來的腥風血雨中。她和沙文漢互相勉勵,一定要接過這些犧牲同志手中的紅旗,早日學成回國,為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人民解放事業奮斗到底……
就在陳逸仙遠離家鄉和故交、奔赴新的人生彼岸的時候,同窗好友朱貽蔭仍然徘徊在原先的生活軌道上。她在上海吳姓人家當家庭教師,工作很盡責,日子過得很安逸,吳家對她也很不錯,但同吳家公子的“感情聯絡”始終沒有得到發展。也許是兩家長輩“剃頭挑子一頭熱”,也許是當事人雙方接觸后覺得不適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總之,女師畢業后的這次“滬上有約”,在朱貽蔭個人的情感履歷上留下的只是空白。
填充她有些單調、寂寞的教書生涯的,倒是每兩周一次去戈登路“若榴書屋”接受書法指導。沙孟海先生非常欣賞這位態度認真、練筆勤奮、悟性也高的女弟子,他看到朱貽蔭臨摹王羲之的《圣教序》、王獻之的《洛神賦十三行》等法帖都有一些功底,但筆鋒還比較柔弱,便啟發她多臨漢碑,要不拘一格地汲取各家之所長,用心揣摩,才能融會貫通,超越自我。半年下來,朱貽蔭的楷書和行書都有了較快的提高。直到半個多世紀以后,沙孟海名滿天下成了一代宗師,耄耋之年的老先生還在一篇紀念文章中深情地回憶道:

沙孟海(文若)早年書贈朱楓的陸游詩,上書“應彌明四姊屬”
……一位幽靜的姑娘寫出一手端秀的小楷,我極口稱贊她,她也更加努力。
她是浙江鎮海人,原名貽蔭,自己感到字面平凡,要我更取典雅的名字。我給她取名諶之,字彌明。她從此改用新名字,并請我刻名字兩印。不久她要結婚了,遠嫁到沈陽陳氏。我另刻一方“彌明歡喜”四字象牙小印作為賀禮。她也曾為我寫過一張小楷冊頁。
這里說的“取名”一事,便是前面提到的“沙孟海答應了這個初次見面的新徒弟的要求”。從此,我們的主人公便有了“朱諶之”這樣一個新名字。“諶”者,相信、誠然也;字“彌明”,則有永遠光明磊落之意。
從1926年夏天到1927年初春,在上海生活的大半年,對這位剛剛踏入社會的年輕姑娘來說,最重要的收獲莫過于拜沙孟海先生為師了。這是她與陳逸仙同窗之誼的延伸,也是她同沙氏兄弟進一步結識的開始——日后,我們還會看到作為革命者的朱諶之同沙文漢、沙文威(改名史永)等地下黨負責人的交往。她繼陳逸仙之后,雖然相隔多年又歷盡曲折與蹉跎,但同樣毅然踏上了那條千山萬水和疾風驟雨之路……正像“諶之”和“彌明”這新名字所內涵和預期的那樣。

朱楓早年的書法作品,系由沙孟海師保存并交浙江省博物館收藏
追求真理、擁抱光明成了她人生的信念、前進的方向,成了她戰勝困難、闖關奪隘的巨大精神動力。盡管她后來因革命工作需要又有了一個流傳更廣,且簡單易記的化名“朱楓”,但在許多重要場合,包括1950年上海市人民政府和1983年國家民政部兩度為她頒發的“革命烈士證書”上所用的名字仍然是朱諶之。[2]
同樣難得的是,沙孟海先生將朱諶之當年贈送給他的墨寶也保存了下來。1950年聞聽烈士在臺灣犧牲的噩耗后,他出于對故人的頌揚和永遠紀念,將珍貴的烈士手跡送交浙江省博物館收藏,因此七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們才有可能目睹這件跨越了時空、記錄著20世紀20年代一位年輕知識女性才情煥發的小楷冊頁《前赤壁賦》:那端秀、清麗又遒勁的筆觸,那力透紙背、彌漫在字里行間的濃重書卷氣,展現出傳統文化在一個革命者成長過程中所留下的金石可鏤、寸心可鐫的點點印痕,不言而喻地說明了一個完美人格和崇高精神世界的塑造與形成,需要經過怎樣的熏陶和砥礪,也離不開深厚的文化底蘊和長期的知識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