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王羲之:蘭亭集序
蘭亭,地名。王羲之和一伙名人文士在這里集會作詩,把這些詩編在一起,由王羲之寫序,跟李白寫《春夜宴桃李園序》情形相似,他們的兩篇序文可以對照閱讀。
王羲之,晉人,大書法家,后人尊為“書圣”。他的家族本來住在瑯玡(今山東臨沂),瑯玡王氏是大族。晉朝衰敗,北方少數民族興起,晉朝的皇帝一再被俘,有的被殺。北方無主,瑯玡王司馬睿在建康(今南京)即位,北方的精英大規模過江遷徙,稱為“衣冠南渡”。
長江下游之南,我們說江南,史書稱江左,古人在地理上以東為左,以西為右。據說是因為政治中心長期在北方,遷就江北的視線。張大千畫《長江萬里圖》,就把上游發源畫在畫卷的右邊,下游入海畫在左邊,據說就是遵照這個慣例。也稱江東,項羽八千子弟起江東,長江自西而東,到了安徽,河流的方向偏北,有一片土地在長江之東,所以晉室南渡也叫東渡,史稱東晉,稱東渡以前的晉朝叫西晉。
瑯玡王家家世輝煌,王羲之曾祖、祖父、父親、他自己都做過大官,東晉時與謝安一族并稱“王謝”,后來“王謝”成為豪門望族的代稱。
王羲之留下很多典故。當時東晉有一大臣,名叫郗鑒,他想在王府子弟中選婿,派人前往觀察。王府子弟都規規矩矩對待郗鑒派來的這位使者,唯獨王羲之躺在東床上,而且露出肚子。使者回去報告所見,郗鑒選中了王羲之。因此女婿被稱為“東床”,后世用“東床坦腹”形容名士作風,或是用“東床快婿”稱贊女兒嫁給好人家。
王羲之愛鵝成癖,傳說他喜歡觀察鵝游水時鵝掌的動作,以提高自己的書法用腕技巧。也有人認為他是觀察鵝游泳的姿態和波紋,體悟行書的線條之美。山陰有一道士,希望王羲之能為他抄寫一部《黃庭經》,他精心飼養白鵝,贈予羲之,再提出寫經的請求,王羲之答應了。后來這部《黃庭經》又被稱作《換鵝帖》。
《晉書·王羲之傳》說,王羲之愛鵝,他聽說會稽有個獨居的老太太養了一只鵝做伴,這只鵝的叫聲很好聽,王羲之派人去想買過來,老太太不賣。有一天,羲之親自去拜訪這位老太太,看她家的鵝,老太太聽說貴賓臨門,心情緊張,慚愧自己沒有能力好好地款待,就把這只心愛的寵物殺了,王羲之駕到,老太太端上一盤鵝肉。
永和九年東晉穆帝年號,歲在癸丑天干地支組合紀年。暮春之初三月三日,會huì于會kuài稽郡山陰縣之蘭亭,修舉行禊xì事水邊洗濯,驅逐不祥也。
癸丑:癸,十天干之一;丑,十二地支之一。干支組合紀年,每六十年一個周期,稱為一甲子。
“修禊”是古老的風俗,大家到水邊洗濯“去除不祥”,本是提倡郊游健身,為了使之成為公共活動,加入了神話的成分,便于發動大眾。端午提倡衛生,重陽提倡健行,也都加入了神話。到了文人名士手中,詩酒當然是必有的項目。
“禊”有春禊、秋禊之分,春禊在三月上旬巳日舉行,古人也用天干地支紀月紀日,“巳”是十二地支之一,三月上旬必有一個巳日,但每年未必在同一天,就像美國的母親節定在每年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一樣。到王羲之蘭亭修禊的時候,春禊已固定在三月三日,所以他說“暮春之初”。
東晉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與孫綽(詩人、書法家)、謝安(軍事家、政治家)、王蘊、支遁(高僧)等名士,及其子王凝之、王徽之等四十一人,一同到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蘭亭的水邊消災求福,飲酒賦詩,本文即是為宴集賦詩所作的序。
暮,日在草中,表示太陽在西方地平線上一天最后的時光,引申,一年將盡、一生將盡都可稱暮。暮春,春天最后一個月,一月孟春,二月仲春,三月季春,亦稱暮春,九月亦稱暮秋。未見暮夏暮冬,有夏暮冬暮。
這篇文章以記敘開始,記事五要素:何人、何事、何時、何地、何故,都交代清楚,簡明生動。現代新聞記者所受的基本訓練,要在新聞開頭具備這五個要素,稱為5W,想不到王羲之已老早做了示范。
若單純為了敘事,“永和九年”一句就夠了,再加一句“歲在癸丑”,這是駢體句式,后面還有許多相似的句子并列對稱,這樣寫可以造成開闊的氣象(想想京戲,一個青衣后面跟著一個丫鬟,或一個太守兩邊四個龍套,氣勢不同)。本文篇幅雖小,格局卻很大,跟這種形式有很大的關系。
群賢畢全至,少長zhǎnɡ咸皆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長,高竹;又有清流激湍水流很急,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樂隊演奏之盛,一觴酒杯,喝酒,勸酒一詠吟詩,亦足以暢敘幽內心情。
修禊的現場風景很好,成語“應接不暇”,本是形容山陰的風景太美太多,叫人來不及看。后來引申使用,指要應付的人、要對付的事太多,忙不過來。
在這里,“修”的意思是“長”,與短相反。“修”,飾也,本義是用線條構成圖案作裝飾,線條形狀很長,引申出“長”的意思來。修竹,竹林很高。
曲水,挖掘水溝,引導流水彎曲環繞。流觴,各人分坐于曲水之旁,把一杯酒又一杯酒放在水上,酒杯順流而下,流到誰面前誰就拿起來喝。他們一邊喝酒一邊作詩。
“觴”:酒杯叫觴,杯中有酒(一杯酒)也叫觴,勸人飲酒也叫觴。一觴一詠是個很熱鬧的場面,喝酒,勸酒,一句一句地作詩,一句一句念出來聽,一面念一面修改,念自己剛寫成的詩,也念別人剛寫成的詩,不需要音樂助興。
絲,弦樂器;竹,管樂器;管,管樂器;弦,弦樂器。音樂演奏以管弦為主。絲竹管弦重疊,表示大樂隊,故曰“之盛”。
杯中有酒,如何能在水中漂浮?牽涉酒杯的造型和質料,古代的酒器可能用獸角,觴、觥,都從角。后來用銅,形狀如斗,歷史上有用“斗”打死人的記錄。后來用瓷,這些酒杯都很難浮起來。
有人說,曲水流觴用的酒杯是漆器,杯形扁平,兩邊有翅,增加浮力。有人說酒杯放在荷葉上,不知“暮春之初”荷葉有多大?晉以后有人用木杯,什么木料不影響酒的色香味?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
幽情:幽雅,非一般人可懂;幽深,不能隨便說出來。情,真實;幽情,內心深處的真實。酒后用詩說出來,暢快。
修禊之樂,得地利人和。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和暖風和暢;仰抬臉觀宇宙之大,俯低頭察品類種類、等次之盛;所以游任意移動目騁暢快敞開懷,足以極高度充分視聽之娛,信確實、誠然可樂也。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有莊嚴神秘感,故曰仰。動植礦物都在地上,人為萬物之靈,出乎其類,故曰俯。
修禊的快樂,得天時。
以上敘事,以下發抒感想,前為引子,后為主體。所記之事修禊不重要,由修禊而生的思考才是文章的主體。
夫發語詞人之相與相互交往,俯低頭仰抬頭一世,或取諸之于懷抱心中見解,晤見面言交談一室之內;或因借著寄放上去所托事物,放浪不受拘束形骸身體、形跡之外。
俯仰,有時低頭看人,有時仰臉看人,有時低姿態做事,有時高姿態做事。人之浮沉窮通,不過俯仰兩種姿勢變化而已。
俯仰也可以表示時間很快,轉眼之間,不旋踵間。
“因寄所托”,就是借著外在的事物承載內心的激情,抒散精神上的壓力,王羲之為經營偶句如此構詞。有人在氣味相投的人中間求了解共鳴,有人向外求寄托,不在乎親朋感受。做人有社會認可的行為模式,這些模式規范人的言語表情肢體動作,即使自己不愿意,也得裝模作樣,所以稱為“形骸”。有人索性超越了模式,廢棄了模式,以恣情任性表達他的內在,故曰“形骸之外”。
放浪形骸,王維描寫一位崔居士:“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劉伶酒壺不離手,命家中僮子扛著挖土的工具跟在身旁,“死便埋我”。
雖趣取舍萬殊,靜躁動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取見解愛好相同者,舍相異者。晤言一室之內,靜態,放浪形骸之外,動態,各人目標不同,奔赴目標時行動也不同。得之則喜,人人相同。
王羲之指出,人的個別現象非常有分歧,不可勝記。經過歸納,人的共同現象可以一語道破。自此以下,他盡量就“共同性”做文章。
及到了其所之往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緊接著之矣。
叔本華說,人生有兩大痛苦,一個是得不到,一個是得到了。快樂不能持久,人的注意力不能長期貫注于一點上,大腦善變,滿足生厭倦,厭倦生痛苦。好花何妨朝朝艷,明月長教夜夜圓,即使能成為事實,世界也會變得很乏味。人人希望長壽,如果他活到兩百歲,朋友都死了,兒孫都死了,他豈能快樂?如果人人都活兩百歲,全世界都是龍鐘老人,景象是不是很恐怖?
一切事物都在變化,千里搭長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縱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如果明月使你快樂,月缺怎么辦?如果花開使你快樂,花謝怎么辦?如果朋友使你快樂,朋友辜負你怎么辦?革命家有思想上的快樂,革命成功政權腐化怎么辦?只有感慨(付之一嘆),感慨發生,快樂退位。
向以往之所欣,俯仰之間時間短暫,已為陳舊跡,猶不能不以因之興發生懷感慨;況修長短隨化自然變化,終期可以預料于盡完,竭。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曲終人散,尚且感觸很深,何況生命異滅。
晉大司馬桓溫北征,經金城,見前時種柳,皆已十圍(圍,兩手的拇指和食指圍繞),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無人能越過死亡一關,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一切都是五十步與百步。沒有最后的笑,只有最后的淚。
以上是王羲之因修禊而思考生命的意義。
每覽看昔人興感觸景生情,因情生文之由起因和發展,若合一契投合,約定;未嘗不臨對著文嗟嘆悼傷感,不能喻談清楚,說明白,沒事了之于懷心中。
讀前人的詩,詩中的感情總是“沒有快樂,尋求快樂,享有快樂,失去快樂”,每個人的詩大致相同。
契,古人在木板上寫字立約,在木板一邊刻出凹凸,兩塊木板可以相合,兩人各執一半。履行合約時,兩塊木板合并。
事先追求快樂,辛苦;事后回憶快樂,感傷。古今詩人都陷入此一網羅。
固本來知一沒分別死生為虛不實誕不正經,齊長短相同彭長壽殤短命為妄胡亂作說法。后之視今,亦猶正如今之視昔,悲夫!
“一死生”:莊子認為生死都是“氣”的流轉變化(正如冰和蒸汽都是水分的流轉變化),他看“死生存亡為一體”,“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如果把氣改成靈魂,那就是宗教了)。王羲之認為這種說法不嚴肅、不負責任(后來道家出現一種生活態度,游戲人生)。
“齊彭殤”:彭祖,堯時人,受封于大彭,今江蘇徐州,徐州稱彭城。彭祖自堯帝起,歷夏朝、商朝,活到周朝,八百歲。娶妻四十九,生子五十四。
未成年夭折曰“殤”,二十歲成年。
八百歲和二十歲,壽命長短差別很大。但是長短從比較產生,人類的歷史六百萬年,地球的壽命四十六億年。管你夭也好、壽也好,跟六百萬年相比,跟四十六億年相比,二十和八百之間的那點差距簡直等于沒有。王羲之認為這話是亂說。
王羲之說,我們今天看從前的人,有這種感傷,將來的人看今天的我們,也會有這種感傷。“后之視今,猶今之視昔”,名句,今天仍然不斷有人引用。杜牧在《阿房宮賦》結尾的三句話:“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和王羲之的這兩句似乎有因果關系,這種現象古人叫“脫胎”,我們今天讀古文,要能從古文中脫胎。
王羲之認為人生是個悲劇。悲劇中的人物自己知道結局,仍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不能脫身,觀眾知道劇中人的結局,只能眼睜睜看下去,幫不上忙。《紅樓夢》一開始就把許多人的命運唱出來、畫出來,所以“紅樓”是大悲劇。
王羲之能夠享受人生,看得很開,但事后總是很失落、很無奈,因沒有最后救贖,飲酒享樂作詩只是階段性的救贖。
以下恢復記事,并作結束。嚴格地說,此文的文體并不統一,頭尾敘事,中間抒情議論,一般作家這樣寫,文章可能斷成兩截。此序敘議融洽無間,渾然一體,了不起。
故列一個一個敘時當時在場人,錄其所述作品,雖世時代殊事個人遭遇異,所以興懷刺激反應,其致發生和發抒一也。后之覽讀者,亦將有感于斯這些文。
最后說明宗旨,大處落墨,超出修禊。今天把這些人的詩編集起來,給后人看。雖然后人的環境遭遇和今人不同,但文學表現人性,古今中外人性相同,作品的內涵自有相通之處。文學藝術不受國界、種族、時代限制,前代吟詠,后世共鳴。
王羲之道出文學作品既要有特殊性,又要有普遍性。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人有一人之文學,宋詞不能代替唐詩,李白不能代替杜甫,杜甫的“三別”不能代替《秋興八首》,秋興中的“香稻啄余鸚鵡粒”不能代替“東來紫氣滿函關”,這是特殊性。文學作品誠于中,形于外,修辭立其誠,言為心聲,古今一致。今人可以與遠古作家同其悲歡,今人的作品可以留待后世知音,這是作品的普遍性。只有特殊性,流傳不遠;只有普遍性,流傳不久。
全文時駢時散。首尾文氣舒緩,用散文句法,中間張力飽滿,氣象開闊,用了許多駢文句法。
東晉維持了五十二年,偏安,國運岌岌可危,《蘭亭集序》所思為人類共同的命運,至于眼前個人禍福、未來國家安危,都沖淡了。他也沒有找到出路。人總是要死的,如果老不死,你也會討厭他。政權總是要改朝換代的,如果永遠是他,有一天你也想革命。這種想法似乎不能建造健全的人格。當然,文學家是否有責任去“建造健全的人格”?這是有爭論的。
王羲之酒后以行書寫《蘭亭集序》,號稱“天下第一行書”。書法增加這篇文章的知名度,許多著名的碑帖只是字好,《蘭亭帖》的文學水平和書法的藝術水平珠聯璧合,文以帖傳,帖以文傳。歷代藝術評論家加上權威解說,給這部帖罩上一層神秘色彩,有人說,《蘭亭帖》和西方名畫《蒙娜麗莎》一樣,都被神化了。
唐太宗特別喜愛王羲之的書法,又給《蘭亭帖》增添了傳奇色彩。
王家世傳至七代孫,有出家為僧者,法號智永。智永把《蘭亭帖》傳給弟子辯才,唐太宗派御史蕭翼賺取,這個故事叫《賺蘭亭》,寫成了小說,也拍成了電影。小說中,蕭翼偷《蘭亭》,偷到手,回京見皇帝,皇帝下了一道圣旨獎賞辯才,蕭翼再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回到廟里傳旨。小說講故事,不厭迂回曲折。在電影里,蕭翼到廟中結交辯才,口袋里是藏著圣旨的,他引誘辯才炫耀《蘭亭帖》,見帖立刻宣讀圣旨,收帖動身。戲劇需要三集中(時間集中、地點集中、人物集中),劇情需要步步升高,急轉直下。從這等地方體會小說和電影之不同,說故事和表演之不同,細膩和精彩之不同,對寫作有幫助。
太宗得帖,命朝中多位大書法家(褚遂良、歐陽詢等)臨摹,命馮承素雙鉤復制,此帖得以廣泛流傳。太宗臨終遺命以此帖殉葬,現在傳世的是馮承素的復制品。
修禊因王羲之一文一帖而提高而普及,現在蘭亭修褉之地是山陰觀光景點,政府重建現場,修禊是旅游的一個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