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

春夜在桃李園里舉行宴會，大家飲酒作詩。序，放在詩的前面，說明背景和緣由。

這篇文章的題目，也作《春夜宴諸從（zòng）弟桃李園序》，從弟，堂兄弟，同一祖父。據說李白兄弟中無詩人，唐朝皇帝李氏與李白同一遠祖，所以李白在社交中常常同唐宗室子弟聯宗，以從兄弟、叔侄或祖孫相稱，自己居于較低的輩分。這是他“融入主流”的手段，早期的李太白也曾有一番抱負，很懂世故人情，知道怎樣在權貴之間求發展。后來才“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

春，一年中最好的季節；桃李園，春天最好的地方；宴會，生活中最好的節目。

松竹梅歲寒三友，桃李杏春風一家，桃李，春天植物的代表。

我介紹過寫作六要，其一是選擇：春天動物你選擇什么？燕子？蝴蝶？春天的人物你選擇誰？三十年代，你可能選農夫；今天，你可能選擇放風箏的女孩。春天的交通工具，你選擇哪一項？唯美主義者可能選花轎，浪漫主義者可能選飛機。

春夜宴桃李園，詩人選擇了作詩最好的題材，發抒情感、呈露才華最好的機會。單看題目就花團錦簇，一年好景君須記。

晉唐人的生活令后人羨慕，他們在物質上、心靈上都達到一定的高度。某教授著書，《中國人是什么樣的人》，即以晉唐為模型。當然，這種典型受到革命家撻伐。我們讀古文，把它當文學的營養品消化運用，從藝術著眼，其他姑置不論。

李白，唐代大詩人。出生地有爭論，一般認為他在甘肅天水的秦安出生，曾在四川江油、湖北安陸等地居住。秦安在中國古代是個重要的地方，李廣、符堅都是秦安人。四川江油在綿陽附近，物產豐富，李白留下許多遺跡，現在有一座很大的李白紀念館。湖北安陸在孝感附近，產銀杏出名，李白在這里結婚。

李白宴客的桃李園，有人說在湖北安陸，有人說在河南臨汝，后來“春日桃園”列為汝州八景之一。

李白三十歲入長安，四十二歲得玄宗賞識，任“待詔翰林”，為楊貴妃作“清平調”，再一年失寵放還。安祿山造反，玄宗逃入四川，永王璘起兵爭位，李白入幕。永王兵敗，李白被捕，這時他已五十七歲。出獄后依大書法家李陽冰維生，六十二歲逝世，傳說他在船上飲酒，醉后捉水中的月亮，淹死。

李白的詩和杜甫并稱，“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備受后世推崇，有學問的人說，李代表浪漫主義，杜代表寫實主義，后世學詩的人，不歸李，就歸杜。李白散文傳世者三十六篇，《古文觀止》收兩篇，比例很高，除了這篇序，還有《與韓荊州書》。李詩杜詩優劣難定，在散文方面，李白超過杜甫很多，最難得應酬文字也能留傳不朽。

“夢筆生花”和“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都是李白留下的掌故。也有人說，第一個遇見老婆婆磨鐵杵的人是孫臏。李白最難得的遭遇是他救了郭子儀，后來郭子儀又救他。開元年間，李白游太原，掌軍政大權的太原府尹接待他。他看見一個下級軍官因運糧誤期，正要處決，就向府尹說情。這個絕處逢生的下級軍官就是郭子儀。后來郭子儀成為名將，而李白因附和爭奪帝位的永王璘，以“附逆”論罪，郭子儀向皇上以身家性命擔保，才免除李白重刑。

…………

夫發語辭天地者，萬物之逆旅旅館；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夫”，發語辭，表示要開始說話，多半是要發議論。者，虛字，表示語氣的變化。夫、者、之，沒有這三個字仍然可以表達原來的意義，只是影響了語氣節奏。現代的白話文學一樣講究節奏。

天地，天下地上；世界，世界是一座大旅館。逆，反方向，旅館派人出來迎客，和客人行進的方向相反，反方向始能相遇。天地是一個迎接萬物臨時存留的地方。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巴掌向同一方向拍也拍不響。有人說，如果一連幾天沒有人打電話給你，那就表示到了你打電話出去的時候了。

旅館只能暫住，“閣中帝子今何在”“黃鶴一去不復返”，他們都是來住旅館的。

光陰，時間。“立天之道，曰陰與陽。”人對天象最初的印象可能是明暗，稱時間為光陰，光，明也；陰，暗也。晝夜輪替，如一撥一撥行人，擬人化的說法。

另一說法：光陰指壽命，百年一代，或三十年一代，代代在天地大飯店住過。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時間的小鳥為什么一去不回呢？他是過客，不是歸人。

物質有體積，著重空間感，所以說“逆旅”；生命有長短，著重時間感，所以說“過客”。這是達觀，不是悲觀，他沒說天地是殯儀館，等著收尸；時間是流沙，埋葬一切。

李白這篇小序，有許多句子兩兩并列，互相對稱，意義則向前延伸，叫作“對仗”。像開頭兩句，天地對光陰，萬物對百代，逆旅對過客，寫出生死、興亡、成毀等歷史發展，就是對仗。

為什么叫對仗呢？古代的儀式往往由兩人一組來舉行，大場面儀仗隊左右兩列排開。有一種文學形式，文句分兩聯，上聯與下聯字數相等、句法相似、平仄相對。此外，詞語應兩兩對應。比方說以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數量詞對數量詞、形容詞對形容詞，所以稱為對仗。這是方塊字的特性，中國文學的特色。

唐以前，六朝魏晉盛行駢體文，把方塊字的特性、中國文學的特色發展到極致。駢體也叫駢儷，駢：兩馬并駕，兩馬并行，兩物并列，兩句對偶；儷：兩人成雙，夫妻成對，兩句相對。“本格”的駢體文幾乎從頭到尾全用對仗構成，李白這篇小序，還有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歐陽修的《秋聲賦》、蘇軾的《前赤壁賦》，散句和偶句交錯，算是受了駢體文影響的“古文”。

李白風格，奔放自然，不喜拘束，律詩很少。駢體文與律詩都是“戴著腳鐐跳舞”，李白此時在嚴格拘束中表現得瀟灑自由，形式完全沒有妨礙他。藝術就是接受限制，戰勝限制，他辦到了，人主也是接受限制，戰勝限制，他沒成功。

而浮生人生若夢，為歡幾何多少？古人秉拿著燭夜游，良的確有以理由，原因也。

而，轉。浮生，生命漂浮，無根，無定，無自主能カ，無遠見。昔人悲嘆身世，“一世楊花二世萍”。

幾何，多久。歡樂少兮哀愁多，盛會不長，盛宴難再。花無長好，月無長圓。多少？一生開口笑幾次，夜眠不過七尺，酣飲不過滿腹，能看多遠，能聽幾場。

這樣的人生，產生各種生活態度。例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例如“人生行樂耳，富貴須何時”。李白透露的信息偏向后者。古詩曰：“書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古時圣賢書少，容易讀完，今人書多，喜歡看、看了覺得生命充實恒久的書也少，如真想讀書，你會發現可讀的書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多，信息爆炸炸不死，出版泛濫淹不死。“書短苦夜長”，古人感嘆文化修養不足以抵擋生命的空虛苦悶，李白發出共鳴。

李白這篇短序，處處圍繞“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這個題目下筆，謂之“扣題”，今人的白話文學，也講究“扣題”。秉燭夜游，扣緊“夜宴”。古詩是說生命短促，行樂唯恐不及時，李白借用。后來的詩人說：“青蓮教我秉燭游，未知教我游何處。”再度借用，變化延長。古人沒有今天的夜生活，今人有。如何選擇呢？看電影；散場以后呢？打彈子；打烊以后呢？進賭場；賭輸了以后呢？吃宵夜；吃飽了以后呢？何處可以抵擋生命的空虛！這種從古典發展出來的變化延長，也是白話文學的一門功課。

況陽暖春召我以煙景美景，大塊大地假借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

況，再轉。

古人認為春天陽氣上升，三陽開泰。春天的風景似在煙霧之中，美得不真實，美得不確定，古人用“地氣”來解釋。在這里，李白扣緊題目里的“春”字。

大塊，地球，最大的一塊土，到處都有文學題材，尤其是春天的桃李園。也有人說大塊是大自然，自然美景本身就是文章，張潮說：“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乃地上之文章。”

文，虎皮花紋。章，條理，篇幅。桃李花木都是有條理的一片花紋。詩詞歌賦都是文字編織的一片花紋。古人“文章”，可以包括詩，“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指李白、杜甫的詩。在桃李園飲酒作詩，大自然寵詩人，慫恿詩人，把文章送上門來，扣緊題目里的那個“序”字。

天倫，五倫的秩序和感情出乎人的天性，兄弟聚會乃人生樂事，扣緊題目中的“從弟”。

群季俊秀，皆為惠連謝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謝靈運。

文章開頭，鋪展天地光陰的大遠景。然后換中景，具體呈現春天的花園。接下來以花園為背景，介紹現場人物，仿佛近景及特寫，層次井然。

古人以伯仲叔季排行，“季”最后、最小。據說李白此時三十三歲，參與宴會者都比他年輕，看來他還沒有能力召集更資深、更有聲望的人。

謝靈運，南朝劉宋時代的大詩人，后來襲封康樂侯，李白在這篇文章里稱他為“康樂”。謝靈運的族弟謝惠連也是有名的詩人，和謝靈運并稱“大謝小謝”。李白說在座的這些年輕老弟都是謝惠連，我這個老大哥不是謝靈運。標準的做主人的臺詞。這一段扣緊題目中的從弟。

幽雅，靜賞未已未盡，高水平高，聲高談轉清清談，無世俗惡濁。開瓊精美筵以連接詞坐花，飛羽觴酒杯而醉月。

宴會開始，場景由靜而動。賓客陸續入場，先是散布各處，靜靜地賞花，入座以后，高談闊論。等到開席上菜，鏡頭凈是舉杯暢飲了。

由游園到坐定，由幽賞轉為高談，由高談轉為清談，分階段記下宴會的實況。

轉清，越談越叫人遠離俗慮，進入心曠神怡之境。世俗宴會多半越談越向下走，口舌是非，隱私穢聞。尤其是鬧酒，只能用“不堪”來形容。李白抬高了宴會水平。

高談，飛觴，扣題目中的“宴”字。坐花，坐在花間，扣題目中的“桃李”。醉月，扣題目中的“夜”字。

觴，酒器，有雙耳如羽翼。飛觴，傳盞如飛。章回小說用“酒到杯干”來形容，很傳神。

坐花，醉月，可解釋為醉于月下，坐于花間。也可解作為月而醉，因花而坐。還可解釋為與月同醉，與花同坐。這是文字的密度與彈性，白話文中少見，但新詩中常有。

字數雖少，讀來感覺確有宴會存在。

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佳作，各位的詩一向都是好詩。主人的臺詞。

又，美景瓊筵，幽賞清談，這個環境產生好詩，又到了你們寫出好詩來的時候。

雅懷，詩言志，志者心之所之也，寫思想感情。各位的思想感情超出一般凡俗的人，若不寫詩表現出來，外人、后人怎么知道？

好，現在開始，一炷香的時間。如果寫不出來呢……

金谷，地名，位于河南省洛陽縣西。晉代石崇建金谷園于此。他是富豪，經常在園中舉行超級大宴，對不寫詩的人罰酒三斗，三斗也就是三杯。世俗游戲規則，贏的人得到，輸的人失去，只有在喝酒的時候相反，有人說人的交情“喝酒越喝越厚，賭博越賭越薄”。

石崇，晉武帝、惠帝時人，有戰功，做大官，他一面貪污，一面成立“特種部隊”出外搶劫商旅，累積了巨大財富。有學問的人說，晉代商業發達，所以能產生這樣的富豪，而且不止一人。

石崇留下一些“斗富”的故事，人家做飯燒桂木，他做飯燒蠟燭；人家在門外大路上四十里以內用絲編成屏障，他家門外五十里以內以綢緞為屏；人家拿兩尺多高的珊瑚給他看（那珊瑚還是皇上賞賜的呢），他拿起鐵如意打碎了，拿出四尺高的珊瑚賠償。行為這樣狂妄，怎么能壽終正寢，終于被權臣孫秀害死。鄭板橋說他并不是打碎了珊瑚，而是打碎了他自己。

石崇在中國文學作品里留下典故，除了“金谷園”，還有“綠珠”。綠珠是他的一個侍妾，出了名的美女。權臣孫秀向石崇要人（那時候，婢妾都是可以當禮物送人的），石崇斷然拒絕。后來孫秀羅織罪名，派兵捉拿石崇，石崇正在樓上宴客，官兵包圍了那座樓。石崇對綠珠說，我是為了你，才有今天的結局。綠珠說，我用死來報答。說完，她立刻從樓上跳下去，自殺了。后來的文人都很同情綠珠，連帶覺得石崇這個人也還不賴。綠珠入詩，詩人詠落花，“明妃曲唱離鄉日，金谷魂銷墜地時”。還有“落花猶似墜樓人”，都使用了綠珠的形象。

晉人的思想潮流是享受人生，李白猶可，石崇就走火入魔了。

《春夜宴桃李園序》造句駢散交錯和內容重點如下：

夫（發語辭）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偶句）

而（轉）

浮生若夢

為歡幾何（偶句）

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散句）

以上五句說明“為何”，引入主體。

況（轉）

陽春召我以煙景

大塊假我以文章（偶句）

會桃李之芳園

序天倫之樂事（偶句）

群季俊秀，皆為惠連

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偶句）

幽賞未已，

高談轉清。（偶句）

開瓊筵以坐花，

飛羽觴而醉月。（偶句）

不有佳作，

何伸雅懷？（偶句）

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散句）

（以上十三句說明“如何”，是此序的主體，占最多字數）

序中每一句都圍繞著題目發展，緊密圓潤，如一顆顆晶瑩的明珠，而筆勢一轉再轉三轉，宛如珠走玉盤。文章以“主題”為中心，主題不恒等于題目，李白此序的主題和題目恰好一致，省卻許多解釋。“做”文章就是發揮主題、組成主題，對主題既有離心力，也有向心力。沒有離心力，文章如濕手抓面；沒有向心力，文章就成了無韁的野馬。李白此序，維持了離心力和向心力的均衡，由圓心延伸半徑，圍繞圓心畫成圓周，在這方面是難得的范本。

古人讀古文是要學習它的語言，我們不是。古人讀圣賢書，為了遵循書中的思想，我們也不是。今人，尤其是愛好寫作的人讀古文，最大的企圖是吸收他們的技法，追慕他們的風格，鍛煉自己的作品。所以讀古文要能“化”，否則讀了許多古文以后，白話文反而更不通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