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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安城

八月,安城,日光雪亮。

她穿寬大雪白的襯衫,拖著兩個大皮箱,行色匆匆地穿過接機的人群。

路邊有幾棵欒樹早早地開出了金黃細碎的花朵,是她夢中曾出現百十次的顏色。

這城市,或許有了些微變化,或許一切如舊,她無心觀察,只急急地奔向路邊??康某鲎廛?。仿佛又是在與時間賽跑,周遭的人和事再度被自覺地屏蔽在意識之外。路邊哭泣的小孩,迎面飛奔而過的穿黑色襯衫的男子,與她搭訕的黑車司機……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忽略了,從坐上飛機的那一刻起,她的目的地就只有一個。

“司機先生,麻煩去第一人民醫院?!?

她坐定,摘下太陽鏡,從手提包里拿出記事本,又仔細看了一眼潦草的電話記錄,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車子啟動的瞬間,她似乎才注意到車窗外那棵開花的樹。

有什么淡淡地涌上心頭,很快又被焦灼的情緒所取代。

而這種感覺太糟糕了。像極了初三那年的夏天,她飛奔著去見父親,不料卻是一場永遠的告別。

她心里是怕的。

舅舅兩天前打電話給她,說她母親突然高燒昏迷,至今不醒。

她想著母親的臉,竟有些模糊。說起來,她足有兩年不曾回國了。她想,作為女兒,自己一直都是自私又殘忍的吧。她只是想逃,卻從未想過,寡居的母親會否孤獨。

紅燈。

車流如海。

她望著茫茫前路,拇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記事本的頁腳,三個燙金小字幾乎都快被她摸得失去了光澤。

那是前些天吉恩送她的手工本子,他特意燙了她的名字——陳海茉。

車子終于在醫院門前停下,海茉怔了怔,竟有些膽怯。

“小姐,東西掉了?!彼緳C回過頭,指了指地面,好心提醒她。

她忽地回過神,付了車費,撿起地上那個紙袋子,連同手里的本子一股腦地裝進手提袋,然后拖著兩個大大的旅行箱走進她曾經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醫院大門旁那兩棵巨大的洋槐,枝葉繁茂,一如從前。

有風輕緩地吹過她的臉頰,帶著八月的暑熱,是記憶中故鄉的味道。

秦舒婭的診斷結果是急性病毒性腦炎,高燒、昏迷,間發抽搐。

按規定,陳海茉是不被允許進ICU探視的,但主管醫生是母親任職時的同事,他還記得海茉。給海茉穿上消毒服之前,他言簡意賅地把最壞的可能講給她聽。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隔著玻璃,看見秦舒婭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她依然看不清她的臉。然后秦舒婭毫無征兆地就開始抽搐,醫護人員迅速開始進行急救。

眼前的一切比她之前設想過的更驚心。

事實上,秦舒婭一天要經歷若干次這樣的急救。海茉不知在這場生與死的戰役里,母親會否勝利。

舅舅已經在ICU門外守了兩天兩夜。

“要不是我有事去了你家,可能還不會有人發現你媽昏倒在地上,那你現在大概就已經看不到她了。海茉啊,不是舅舅說你,你真不該把你媽一個人撇下自己出國啊?!?

海茉沒說話,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就像少時做了錯事一樣,每每被母親責備的時候,就一聲不吭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她想,自己或許真的做錯了。

這么些年,縱使她逃到異國他鄉,又何曾逃開過自己的心?

面對舅舅的責難,她的確無話可說。

她讓舅舅回去休息,舅舅也沒推托,他在老家那邊的確還有一攤子事沒來得及交代。臨行的時候,他只是掏出一張存折遞給海茉,說道:“這是你們家的錢,你媽怕自己弄丟了一直讓我保管著,但我也不知道密碼。她現在住ICU花銷挺大的,你拿去用吧。等我把家里的事情忙完就過來換你。”

當天下午,舅舅坐大巴回了寧遠。

海茉一個人在ICU外守了三天,其間秦舒婭有過短暫蘇醒的時間,但來不及說什么,又被再度突發的抽搐剝奪了意識。

ICU外守護的家屬很多,有人訥訥的一言不發,有人喋喋不休地找人說話,有人誦著佛經,還有人捧著《圣經》。

所有正規或者不正規的儀式,都是在為生命祈福。

旁邊有個奶奶給了海茉一本佛經,海茉就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等到讀《圣經》的人來了,教她對著十字架做祈禱,她也虔誠地跟著做。她沒怎么吃飯,只喝了一點點水。

第四天,舅舅回來了,看著她滿臉的倦容,摸摸她的頭頂,然后給了她一張附近賓館的門卡,仿佛料到她不會好好照顧自己一樣。

“先去睡一覺吧,說不定明天你再過來,你媽就醒了?!?

“嗯。”

她應聲接過那張門卡,心里大抵是為了舅舅描述的那個美夢。

賓館是最廉價的那種,房間在三樓,屋子里舊舊的,墻壁似乎被水浸泡過,有一股潮濕的霉味。

她隨意吃了幾口泡面,嘴角起了水泡,吃起東西來有些疼。然后她又簡單地整理了一下隨身物品。手提袋里有一個陌生的牛皮紙袋子,有AC的logo字樣,封口處潦草地簽了一個英文名。她認真地回想了一下,應該是在出租車上拿錯的袋子,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聯系,順手又把它放回了手提袋里。

她脫了鞋子,和衣躺下,舉起手里的存折又看了一眼。之前在樓下銀行打印出來的數字并未讓她有多么驚訝,那個數字比她想象的要多一些,她簡直不知道秦舒婭究竟是怎樣節衣縮食地過的這幾年。但若是要用那筆錢來支付這次的治療費用,恐怕又有些捉襟見肘。

然而最令她驚訝的是,存折的密碼很簡單,簡單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是父親陳驍城的生日。她一直覺得母親是那么恨他,卻沒想到,她還會用他的生日數字當密碼。

夜色昏沉。

床頭的燈壞了一盞,屋子里的光線暗暗的。

房間的隔音效果也不太好,隔壁的電視劇聲肆無忌憚地傳了過來。

海茉掏出手機,網絡上有幾條未回復的信息,分別來自蕭音和曉磊,以及吉恩。她三言兩語地告知了母親的現狀,然后在電視的雜音中沉沉地睡去。

前半夜幾乎是無夢的。

直到身上的衣服被汗濕,她在一點點橘黃的燈光里醒過來。大概是空調壞了,屋子里悶悶的,她脫了外衫,只著一件白色吊帶的背心。她想起秦舒婭從前就只喜歡穿吊帶背心睡覺,白底藍花,寬邊的吊帶,完全是奶奶那一輩人穿的款式。

這個小細節,莫名地讓她覺得自己和在醫院里昏迷的秦舒婭近了幾分。

于是,她不自覺地就想起安城曾經的家,那座磚紅色的房子,二樓的窗,父親給她修車的背影,母親身上永遠散不掉的消毒水味。

她很多年都沒有把回憶安放在那座房子里,甚至有些刻意遠離。

但這一刻她突然就不怕了。

她貪婪地回想著那個家的每一處細節,可是這個城市里,她再也沒有那個家了。

海茉自黑暗中微微嘆了口氣,站起身,推開緊閉的窗。立時有風吹進來,讓人得以轉換呼吸。

窗前有一棵樹,三樓的高度剛好能看見樹頂。

窗外沒有路燈,又黑又靜謐,只有一點點月光,照著樹影婆娑。

她很快又睡著了。

但顯然睡得不再沉實,一個又一個的碎夢,如片段一般插入她的睡眠。

夢里的她,忽而是和李曉磊捕蟬的稚童,忽而是騎著腳踏車在櫻花樹下飛奔的小女孩。那是十五歲之前的時光,無憂無慮。

然后,一片緋紅的花就猝不及防地入了夢。

在耀眼璀璨的日光之下,少年回過頭,云淡風輕地望著她。

她猛地醒過來。

已經有鳥雀在叫了,晨光里有行人的腳步聲。

她半坐起身,想著夢里那個少年的模樣,仿佛一夢千年似的。

風吹拂著樹梢。

她抬眼,在熹微的光里終于看清那棵樹的模樣,竟然是一棵合歡。夜里合攏的葉子正在晨光里一點一點舒展開來。

早已過了花期。

她呆呆地看著那樹梢,喃喃自語:“和尚,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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