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盜大亨
政府決心(先生們,決不動搖)懲罰某些罪惡大富豪,這是造成這次麻煩的部分原因……我認為,這場競賽的意義是決定誰將統治這個自由的國家——是人民通過他們的政府代理人,還是少數冷酷跋扈的人,他們的財富使他們特別令人敬畏,因為他們躲在公司組織的掩體后面。
——西奧多·羅斯福1907年8月20日在馬薩諸塞州普羅溫斯敦的朝圣者紀念碑前的演講
19世紀晚期被稱為美國資本主義的“鍍金時代”。那個時代的主要人物,如亨利·克萊·弗里克、杰伊·古爾德、J.P.摩根、約翰·D.洛克菲勒和科尼利厄斯·范德比爾特,通常被稱為“強盜大亨”。在不同程度上,他們都是實業家和金融家。他們修建或幫助修建鐵路、石油供應系統和鋼鐵廠,使美國成為一個工業強國。然而,他們個人的巨額財富既是生產活動的產物,也是金融操縱的產物。
20世紀初,強盜大亨的權力突然受到遏制。“扒糞者”(充滿敵意的記者)揭露了金融資本主義導致工業壟斷的一些過度行為。艾達·塔貝爾參與了一場反對洛克菲勒標準石油公司的運動。厄普頓·辛克萊的小說《屠場》(1906年)描述了美國中西部的肉類加工廠,至今仍是文學經典。
“扒糞者”一詞是由羅斯福刻意創造的。1901年,親商的威廉·麥金萊被刺殺,西奧多·羅斯福出人意料地當上了總統。羅斯福是一個十足的宣傳家和民粹主義者。10年前,心存疑慮的國會通過了《謝爾曼法案》,這是一項旨在整合強盜大亨的反壟斷立法,但直到羅斯福上臺才開始實施。
標準石油公司和美國煙草公司被拆分。20世紀美國的新興工業,如汽車制造業,都是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中發展起來的。最大的托拉斯——美國鋼鐵經受住了反托拉斯運動的沖擊,卻開啟了不可阻擋的衰落歷程。金融和商業之間的聯系有所放松,但并沒有斷開。“強盜大亨”既是金融家又是商人,但20世紀上半葉的主要實業家——如通用汽車公司的阿爾弗雷德·斯隆和ICI(英國帝國化學工業集團)的哈里·麥高恩——主要是商人。他們的貢獻主要在于建立了經營現代企業所需的制度和職業經理人隊伍。
大型制造公司的崛起是20世紀上半葉的一個重要經濟現象,公司業務多元化,通過控制供應和分銷實現垂直整合,越來越多地實現自籌資金。經營這些企業的實業家很少有時間關注股市,更準確地說是關注金融。亨利·福特買下了公司外部股東的全部股份,直到1956年公司才重新上市。這些大人物沒有人能想象到,現在的大公司高管們在“投資者關系”上會花那么多時間。
盡管如此,投資銀行家從來不缺業務。金融家們敦促企業進行交易。他們為大額交易提供的理由隨著商業策略的變化而變化,但他們總會從中收取大筆管理費用。在商界,并購(試圖建立壟斷的委婉說法)的沖動一直很強烈,并沒有隨著美國反壟斷政策的出臺而消失。20世紀20年代,一波新的并購浪潮產生了通用汽車和ICI等公司。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國內并購毫無緣由地被普遍認為是對日益激烈的國際競爭的一種適當的回應。有一種觀點認為,優秀的管理者及其團隊擁有幾乎所有業務都需要的管理技能,這種自負導致了人們對企業集團的迷戀:美國的ITT工業集團、利頓工業公司,以及英國的漢森、電信集團等公司都是市場的寵兒,它們能夠利用其估值過高的股票進行廉價收購。
金融化使企業管理者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股市。總的來說,這并不是因為他們需要為自己的企業籌集資金,而是因為時代呼喚新的優先事項。公司被鼓勵追求“股東價值”。許多首席執行官開始把自己視為元基金經理,買賣公司的投資組合,就像資產交易員買賣證券投資組合那樣。杰克·韋爾奇于1981年成為美國最大的工業公司通用電氣的首席執行官。當年,他在紐約皮埃爾酒店發表演講時宣布,公司將出售或關閉所有排名跌出前一二位的業務。這件事被認為是股東價值原則在美國商界應用的開始:隨著在接下來的20年里實施這一戰略,韋爾奇成為美國最受尊敬的商業領袖。
1965年,美國經濟學家亨利·曼恩創造了“公司控制權市場”一詞。公司控制權是一種可以買賣的資產。對“股東價值”的忽視使管理者面臨惡意收購的威脅。20世紀80年代,德崇證券的邁克爾·米爾肯發明了“垃圾債券”,并找到機構投資者認購,加劇了這種威脅。這些高收益高風險的證券,使入侵者甚至可以威脅最大的公司。布賴恩·伯勒和約翰·希利亞爾在他們的《門口的野蠻人》一書中描述了1988年對煙草和食品集團雷諾茲-納貝斯克的激烈收購,這本書可能是那10年里最好的商業書。
伯勒和希利亞爾在書的結尾提出了一個悲傷的問題:“但這和商業有什么關系?”這個問題很中肯。
米爾肯和垃圾債券的時代在一場鬧劇中結束了。1990年初,康波公司拖欠了巨額債務,該公司曾利用垃圾債券收購了美國許多大的百貨公司——梅西百貨、布魯明戴爾百貨、Jordan Marsh。加拿大房地產投機商羅伯特·康波沒有經營這些企業的資格,只能從米爾肯的客戶那里獲得資金。對垃圾債券的興趣隨著康波公司的失敗而消失了:德崇證券無法為債券再融資,破產了,米爾肯進了監獄。
但“公司控制權市場”的隱喻與金融化過程和交易文化的興起相吻合。對“股東價值”關注不足的管理者受到了金融市場的威脅。1991年漢森公司(現在已經倒閉)入股了ICI(當時英國最大的工業公司)。這部分股權被普遍認為是惡意收購的前奏。
盡管這樣的嘗試從未成功,但成功的可能性激發了公司的高級管理層。一家公司在1987年的年度報告中宣稱:
ICI的目標是成為世界領先的化工公司,通過對化學和相關科學的創新和負責任的應用,為全球客戶提供服務……通過實現我們的目標,我們將增進股東、員工、客戶以及我們所服務和經營的社區的財富和福祉。
然而,這家公司1994年的年度報告對公司目標的描述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
我們的目標是通過專注于擁有市場領先地位、技術優勢和具有全球競爭力成本的業務,實現股東價值最大化。
我們現在可以從事后諸葛亮的角度談談前后所發生的事情。早期的ICI自20世紀20年代成立以來,一直是業界翹楚。這家公司發跡于炸藥和染料業務,但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其業務重心轉向了石油化工和農業化肥。二戰后,公司董事會有預見性地認識到,未來最重要的“對化學……負責任的應用”將是新興的制藥業務。這家公司的制藥部門虧損了近20年。直至20世紀60年代,在英國制藥業之父詹姆斯·布萊克的指導下,ICI研發了首批重磅藥品之一——β受體阻滯劑,這是最早的有效降血壓藥物。在隨后的25年里,藥品是ICI增長的主要動力和利潤來源。
ICI后期的經歷并不是那么愉快。股市對其改變目標的聲明反應積極,但對隨后的現實反應就不那么積極了。ICI的股價在1997年初達到頂峰,此后持續下跌。2007年,這家一度輝煌的公司被一家荷蘭公司收購。一家以“為股東創造最大價值”為單一目標的公司連這個單一目標都沒有實現。就像以“我們只賺錢”而聞名的貝爾斯登公司是全球金融危機的早期受害者那樣,最以利潤為導向的公司不一定是最賺錢的公司,這個悖論是我另一本書《迂回的力量》(Obliquity)的主題。
20世紀90年代初期,ICI是英國最大的工業公司,英國通用電氣公司排名第二。1997年,脾氣暴躁的阿諾德·溫斯托克退休,他曾擔任通用電氣首席執行官30多年。新團隊計劃進行徹底的變革:就像他們在ICI的同時代人一樣,他們試圖重組公司業務,以賦予公司一個更振奮人心的形象。然而,不到4年,更名為馬可尼的英國通用電氣公司就在巨額債務的重壓下倒閉了。
1999年,桑迪·威爾的旅行者集團收購花旗集團,之后威爾與資深銀行家約翰·里德共同擔任首席執行官一職。在一間可以俯瞰東河的會議室里,兩人向一名美國記者講述了對公司未來截然不同的看法。
“我的目標是打造一家全球性的消費品公司,真正幫助中產階級,為他們提供以往沒有享受過的良好服務。這是我的愿景、我的夢想。”里德說。“我的目標是增加股東價值。”威爾插話說,并時不時地掃一眼旁邊顯示花旗集團股價變化的計算機顯示器。
威爾將里德趕下了臺,但不到8年,花旗集團的股價就跌至歷史低位,美國政府只得出手救助。杰克·韋爾奇——現已從通用電氣退休多年——曾在2009年發表了一篇關于企業金融化的啟發性評論,稱股東價值是“世界上最愚蠢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