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清末民國人口販賣與家庭生活作者名: (美)任思梅本章字數: 2443字更新時間: 2023-04-14 19:30:31
知縣
丁知縣要做個決斷,他應該相信誰說的話。寬大的木桌上攤滿了供詞,這些供詞是從女子的父親、丈夫、公公、幾個鄰居、一位據說是私塾先生的男人和一個自以為是的寡婦那里得來的。經過九個星期的審訊與艱苦調查,丁知縣的衙役記錄下了這些文書。他的幕友在供詞的各處做了細致的標注,或插入了衙役們遺漏的細節。盡管如此,呈現在丁知縣面前的證據似乎依然令人摸不著頭腦。這堆文書里還有一份婚約、一張離書和一封內容看起來像是在敲詐的信件。丁知縣頭暈腦漲,只好派差役把兩個證人帶過來問訊。
有關陳玉清女兒的糾紛愈演愈烈,丁知縣注意到這樁事的時候,他到衙門就任還不滿一年。清朝州縣官要處理的行政工作無窮無盡,即使新上任的知縣沒能立刻察覺到陳、李、吳三家人之間的矛盾,他也無可指摘。朝廷法令要求避嫌,不允許官員在家鄉的省份任職,且有意規定知縣必須以外鄉人的身份赴任。這項規定目的在于壓縮貪污腐敗的空間,這往往能夠奏效,但也意味著知縣要抱著忐忑的心情到一個陌生的崗位上就任。為了熟悉新環境,丁知縣需要盡快跟經驗豐富的衙役們打成一片,是他們讓忙碌的衙門正常運轉。大部分衙役家里好幾代人都為寶坻縣的外來官員做事。
總體而言,這是一次不錯的任命。寶坻縣位于北京往東約85公里的地方,這里的方言不至于構成什么困難的挑戰。丁知縣挺習慣跟直隸省的其他官員討論實際的行政問題,比如修路、建堤壩、鎮壓地方動亂。關于如何在努力發展現代制度和技術的同時進行儒家理想教化這樣更為令人苦惱的問題,丁知縣也會與其他同人產生爭論。農村習俗對已經在京城待過一段時間的官員來說并不陌生,而且對丁知縣這樣的讀書人來說,籠絡人心、留意全國動向也都不是什么難事。但是,在清朝官僚體系里,丁知縣的這個官職位列“要缺”,據稱他的工作將會有三個特征:“重”“難”“疲”。(22)他將要面對數量巨大的信件,百姓可能很蠻橫或者愛犯事,在這里收繳稅賦也是個苦差事。(23)
丁知縣赴任寶坻時,這里的田地已被數月來豐沛的雨水浸透。1871年夏,雨天多得反常:7月有15天都在下雨,8月份下了16天雨,9月份的雨整整連著下了15天沒停。西南邊,永定河河水已決堤;在天津周邊以至南部一帶,美國傳教士們向家鄉的教區寫信,請求救濟支援,他們在信中談到,洪水已經淹沒了超過7 000多萬畝的農田。(24)對丁知縣轄區內的農民來說,雨水是把雙刃劍。那些所處地勢更高的人家走了運,許多離京城更近的家庭獲得了空前的豐收,但對其他眾多人家來說,雨水在高粱還沒來得及扎根的時候就把秧苗給泡壞了。
離開順天府寶坻縣城差不多步行半天工夫的地方,坐落著一片村落,陳玉清的女兒就在其中一個村莊長大。(25)疲于奔命的寶坻縣知縣依靠46位被稱作“鄉保”的地方頭領來維持秩序,他們代表了全縣超過900個小村莊的所有百姓。(26)到1872年,寶坻縣已經連續好幾個年頭糧食歉收。三年洪澇之后,緊接著的是一場更可怕的旱災。1876年到1879年,饑荒隨之而來,寶坻縣此前的水災反倒成了豐年景象。
在如此艱難的時刻,即便是像陳玉清這樣的鄉間秀才,也為能夠給女兒安排一門體面的親事感到慶幸。他的女婿叫李國珍,是鄰村一位22歲的小伙兒。根據禮數,要想從一戶好人家換來新媳婦,李家至少得提供一份聘禮,哪怕微薄。從現存的資料中我們無法得出,陳玉清嫁女兒拿了多少彩禮,也不知道新娘過門的時候有沒有給李家帶上一份微薄的嫁妝。(如果這位少婦帶上了可觀的陪嫁,這些資金或物品會在后來的調查中被發現。)不管有多少錢財轉了手,李國珍為陳氏花出去的這份聘禮將會是本案唯一的一次合法交易。
這些村莊規模很小,每村最多有數十戶人家,鄰里之間都很熟絡。許多村莊都以他們在歷史上最顯赫的氏族命名。(27)所有人都知道陳玉清的妻子已經亡故,多年來這位鰥夫獨自一人養育女兒。的確,陳玉清的鄉親們對這位孤獨父親的生活的了解,肯定比我們希冀能從衙門記錄里搜集到的內容要全面。他們所知的,肯定也比他們愿意跟丁知縣透露的東西要多。或許,愛說閑話的鄉親們知道新娘一開始的聘禮有多少。或許,他們已經聊過李家人的閑話,一開始就對這樁親事持懷疑態度。又或者,他們可能覺得,老陳能給自己的女兒找到丈夫就應該謝天謝地了。
如果李國珍娶了陳玉清的女兒為妻,從此安逸地生活下去,那么,這樁新婚是成功還是失敗,連同他們之后在寶坻縣的生活,都會匆匆流走,不留下任何記錄。然而,李家的生活遠非平靜,當情形愈發難以忍受,洪水淹沒了李家的田地時,年輕的丈夫與他的父親李茂就把新娘視作力挽狂瀾的最后一個好機會。一年前,陳玉清的女兒花費了他們一筆資金,現在,恰恰也是她成了他們所需的那份流動財產。
擺在丁知縣面前的材料,為李國珍和李茂接下來的所作所為提供了幾種可能的解釋。材料包括對李家境況的解釋,以及一封結束李國珍和陳玉清女兒婚姻的契約,契約細膩的筆觸提示著我們,若非迫不得已,他絕不會寫下這些:
只因年景不及,田禾被淹,房屋倒坍,難以存身,食不能糊口,衣不能遮寒。逃荒在外,尋茶討飯,討要不著,回到家中,妻子投奔娘家,自顧不暇,回到家下。生父年過七旬,難以奉養同父李茂。夫妻兩離,分手各逃性命,有遠近親族,返悔者有本夫一面承管。本夫如有返悔,有文約手摹腳摹,可憑離價錢四百吊整。(28)
講述這一長串程式化的悲慘遭遇,對整個華北平原的農村地區來說實在過于熟稔。貧窮和自然災害的夾擊,往往被當作序曲,用以證明賣掉不需要的妻子和孩子有其合理性。此類借口是如此常見,以至于清朝官員在司法裁決中常常將“生存的倫理”納入考量,來為那些他們認為真的很絕望的人減輕罪罰。(29)這份文書預設了它最終的讀者,稱呼知縣為“大老爺”——到衙門上訴的老百姓用以稱呼眼前人的口頭敬語。盡管法律禁止“買休賣休”,這份文書的言語之中并沒有透露出特別的羞愧或憂心。補償金的數量可以說是獅子大開口,幾乎是知縣一年的俸祿,相當于一個農民數年的勞作所得,再買一個新的妻子或者幾匹牲口都綽綽有余。(30)即便如此,若不是這封離書以吊詭的方式呈到丁知縣手上,丁知縣原本可能要忽略這樁買賣了,尤其因為離書中似乎提出了讓女孩回到父親家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