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灰色的短毛貓是從上午九點半開始等待的。

兩只爪子揣在脖子下面，一門心思等林銘從“虛境”的漫游中醒來，鄭重其事。

感覺脖子該累了，就晃晃腦袋。

現在時間：上午九點二十。

見鬼了。

小貓有些憂傷地用爪子輕輕扒拉林銘的漫游倉。漫游倉硬挺著光潔的樹脂軀殼，不為所動。

“哪家好人開文學討論會的開幕式能開一兩天啊？”

“糟糕，我要說什么來著？又忘了。”

小貓起身伸了個懶腰，尾巴往前敲，好像要夠著圓乎乎的腦袋。

呆滯地看了會地板，努力思索著什么。

最終垂頭喪氣地閉上雙眼，翻了個身，消失在空氣中。

或者其實它從來沒有出現過。

世界遺忘了這只小貓。

不過世界會記住林銘。

……

倉頡虛境。

赫爾墨斯元宇宙，當前地球上規模最大的、自詡最正統的“古典文學”愛好者聚集的元宇宙。

此時此刻，赫爾墨斯元宇宙的在線人數達到了三年以來的最高峰，在五百萬上下徘徊。

不過，其中一大部分都并非該元宇宙常住居民，只能使用上帝視角觀看擂臺中央。

所有人都聚集在通天書塔廣場，這是赫爾墨斯元宇宙的居民們最常聚集的場所。廣場的中央區域遠遠看去像是一本攤開的書，四周的看臺被設計成奔涌的、高度到成人膝蓋的書浪。

看臺就坐的數千人都是赫爾墨斯元宇宙的常住居民：在該元宇宙內工作，或者對其經濟系統有特殊貢獻。

“7號選手，林銘——加1分！”

隨著看臺上勉強稱得上熱烈的掌聲，虛空中的計分板為第一行中的數字進行了一個自增操作。

“擂臺中還剩下15人，觸發下一題，抽取題目中……

“詩歌：請在五組‘現代詩’中，選出不是由機器智能創作的一組。這些詩歌都誕生于二十二世紀之前。

“鑒于比賽已經接近尾聲，規則變更如下：

“答對者得到1分，答錯者扣2分，未作答者扣1分；分數歸零者出局；如果加上本題目連續答錯三次，則出局。如果一個小時無人作答，則按全部答錯處理。”

擂臺中，絲毫不知道漫游倉外有什么小貓怨氣的林銘屏神靜氣，飛速瀏覽閱讀器上的題目。

詩歌。

這最容易的題目了，兩百多年前的機器智能的創作能力還無法創作出真正令人滿意的詩歌，更何況是一組……

“不過，當時的詩人就一定能創作出優秀的詩歌嗎？更何況還要考慮翻譯的優劣。”林銘內心想著。

還是有些難度的。只不過此時參賽的人都已經弱不禁風。比賽到了這個程度，簡直是在拼體力。

看臺上，鄰座的兩個女學生模樣的人不自覺地交頭接耳。

“這一屆文學討論會的開幕式居然接近一天了，還在臺上的都是鐵人吧。”

“確實，姐妹。我都睡一覺了。”另一個女學生發出粗獷的聲音。

“噫，”鄰座的女學生慌忙換了個座位，“變態啊，還穿校服。”

粗獷的聲音繼續道：“你在歧視男扮女裝嗎，姐妹。”

“不過姐妹你說得沒錯，真他媽的是鐵人。“

擂臺中，林銘翻到最后一篇，臉上已經浮現出笑意。

他認得這一篇。

這一組題目確實簡單了。哪怕林銘腦海中的“數據庫”沒有這一篇，他也能認定這一篇不是兩百年前的機器智能力所能及的。

作為上載智能專業的最后一屆畢業生，林銘或許文學天賦不算強，但是他太了解每個時期機器智能的藝術創作極限，能到什么程度。

……

我遵從了制定全能法則者的旨意

和一種隱秘而又嚴格的規矩，

遵從了播弄捭闔生命的

那些陰影、夢想和形式。

……

“博爾赫斯的《界限》。機器智能八百年也模仿不了。”

林銘暗想著，提交了這一組詩作為答案。

擂臺上剩下最后10個人，十強已經決出，比賽結束。

十強的排名，就看目前計分板的分數排名。

“砰”一聲，禮花的程序適時啟動。

整個開幕式的現場頓時飄起了五彩繽紛、若有若無的光點，配合悅動的旋律在空中旋轉、飛揚，一副俗套的節日氣派。

一些漫游倉配置比較低的觀眾驚慌失措：“卡了卡了，畫面糊了，退場保平安。”

“今年哪個呆逼做的禮花程序，垃圾優化！”

自以為漫游倉配置不錯的觀眾不為所動：“不過如此，我分辨率還可以再調高點！啊，腦殼好燙……我怎么掉線了。”

看到計分板上自己的名字被加粗加大，林銘的意識突然有些模糊，被一種不真實的情感吞噬，迷失在不同的自我交織的漩渦里。

……

拂曉時我仿佛聽見一陣喧囂，

那是離去的人群；

他們曾經愛我，又忘了我；

空間、時間和博爾赫斯已把我拋棄。

……

“冠軍好像要掉線了……”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這分數太逆天了，比第二名要高十分，再不休息，我該懷疑機器智能也能接上漫游倉了。”

現實中，小貓不久前消失的地方，漫游倉絲滑地打開。

林銘坐起身，剛要環顧一圈，一只貓爪子在視野中不斷放大。

“你還知道回來？歡迎回到奧里西斯精神病院！”

精神病人幻覺中的貓會把自己打到鼻青臉腫嗎？

林銘緊了緊病號服，重新躺回漫游倉里，就這樣睡了過去。

……

這個時代，虛擬世界的重要性已經堪比現實世界。特別是在聯邦境內。

聯邦，這個幾乎完全由機器智能管理的國度中，有接近一半的人口都通過漫游倉接入虛境中的元宇宙謀生，而另外一半人口，但凡有條件，也會在虛擬世界中花費大量的時間，嘗試獲得不同的人生體驗。

現實中，相當多的工種，都已然被機器或者機器智能代替。擁有中心節點城戶口的聯邦居民想要活下去，還比較容易，可以申請最低的“人道主義”保障。而要想活得滋潤，就必須要學習機器和機器智能無法代替的一技之長了。

就連文學創作活動，人類也幾乎快被機器智能取而代之。

最初，這只是聊天機器人的一次超常發揮：得到獎賞的古典文學愛好者立刻投之以更多的養料，渴望這些聊天機器人能夠將新的文本作為獎勵加倍奉還。

后來，隨著機器智能的持續進化——人類遠古的金字塔銘文，莎草紙上的象形文字，羊皮紙上的咒語，賢者遭受苦難時對著空氣說出的禱告和漫步時的無端瞎想，人們自我娛樂的文學，隱藏在暗網和其他被主人遺忘的硬盤中隱秘的文字——這些文本被機器智能融合，擴展，再生，再融合，再擴展，重復再生，終于造就了一個享用不盡的狂歡，一場持續了若干個世紀、并可能將永遠持續的文學盛宴。

二十世紀的人類曾將古羅馬之前的文學稱之為古典文學。而對當代的文學愛好者而言，二十一世紀中葉以前的文學都可以稱之為古典文學：最起碼，它們都還是人類的智力結晶，而非機器智能為了迎合個人口味而定制的冗長的文本。

赫爾墨斯元宇宙，為古典文學而生。

其創立和繁榮的過程是一段類似于宗教誕生的復雜敘事，賽博空間中人類斗爭的血腥和殘暴程度絲毫不遜于現實世界中的戰爭。

最終，當文學原教旨主義者相對式微，古典文學的宗教意義逐漸褪色，赫爾墨斯元宇宙變得和其他大部分元宇宙一樣穩定、平和、包容（上升之物必將匯合），真正成為了古典文學愛好者的天堂；而且元宇宙的意志會自動識別和抹殺機器智能創作的文本，居住其中的人便能放心享受相當于二十一世紀中葉之前的未被玷污的文學氛圍。

林銘參加的，正是赫爾墨斯元宇宙三年一度的文學研討會的開幕式，照慣例是一場擂臺賽。

在擂臺賽上，元宇宙的總控意識會暫時允許機器智能創作的文學作品進入這個世界，并匯編出一系列題目：讓參賽選手區分古典文學和機器智能文學。所有居民都可以作為選手參加，但是直到殺出最后10名準確率最高的選手為止。

大部分人都堅持不到第十個小時就答錯太多或者體力不支而出局了，只有林銘等少數人堅持到了最后。而林銘作為本屆開幕式擂臺賽的冠軍，也沒有什么實質的獎勵，不過為自己，和自己所在的“奧里西斯文學社”贏得了一些虛名。

開幕式結束后，就正式開始一系列的文學研討會。

該元宇宙的常住居民們會根據之前集思廣益和投票選出的數百個題目，在數十個會場中組織自由分享和討論。在此期間登錄赫爾墨斯元宇宙的任何人都可以旁聽這些討論會，不過能不能發言就不一定了。

“那個林銘，好像是前幾天才被‘奧里西斯文學社’邀請成為常住居民的。”

“奧里西斯，怎么聽起來好熟悉……”

“好像是哪個精神病院。”

“不會是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吧，我好像聽過這種事……唉對了，我跟你講，我剛才旁邊坐了一個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