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昭和解體:日本國鐵分拆和民營化的真相(譯文紀實)
- (日)牧久
- 6480字
- 2023-04-14 15:21:03
“黑寶書”的編撰者——細井宗一
的確,“反對EL、DL單人乘務的斗爭”是一場長期的、爭斗激烈的勞資紛爭。我們新聞記者都把目光聚焦于其表面的激烈程度,疲于對一線進行持續追蹤,然而當時幾乎沒有人立即意識到在這場斗爭中國勞所贏得的“現場協商制”的真正意義。之后,“現場協商制”使國鐵生產一線的氛圍為之一變。
從昭和四十年(1965年)左右開始,國勞強調“一線斗爭是工人運動的原點”,并提出如下行動方針:“為了使工人運動扎根于一線,要加強分會活動和一線斗爭;關于一線的要求,必須與‘現場長’(即一線負責人)進行集體談判,要有耐心地、反復地去實施。”
當時,對于這種一線的工會會員與一線負責人的直接談判,國鐵當局并不承認是正規的集體談判。他們認為,集體談判應該“在國鐵總公司的主管部門與工會總部之間”或者“在地方鐵路管理局的主管部門與工會的地區總部之間”來實施;一線負責人沒有談判的權限,也就不存在談判的事項。
然而,工會方面的基本理念是:如果讓當局承認一線談判是正規的集體談判,“就可以在所有生產一線開展斗爭,勞動者的思想意識將大大提高。一線斗爭才是工人運動的原點”。
但是,當時的實際情況是,社會黨及共產黨的工會活動家大多采取“大包大攬的行動”,很難開展將廣大一線也包羅進去的斗爭。為此,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7月,國勞制作了一本名為《一線斗爭指南》的指導讀本,對一線的“戰斗方法”作了詳細介紹。有了這個參照范本之后,一線斗爭逐步走上正軌。這本指南的封皮為純黑色,因此被稱為“黑寶書”??梢哉f,它就是指導一線斗爭的“圣經”。
在暗地里穩扎穩打地推動“現場協商制”談判的,是身為國勞中央執行委員的細井宗一。編寫“黑寶書”的也是細井。在國勞內部,細井隸屬于反主流派“革同”(“國鐵勞動工會革新同志會”的簡稱,日本共產黨派系),他本人也是共產黨員,是公認的“國勞首屈一指的理論家”和實力派干將,人們稱“無論掀起罷工,還是收兵撤退,實際的發號施令者都是這個漢子”。據稱,“守法斗爭”戰術的發明者也是細井。他雖然擔任中央執行委員長達27年,但職務自始至終都是企劃部執行委員(即“平頭百姓”),他從不謀求任何職位。
細井出生于新潟縣絲魚川市的貧苦漁民之家,因為交不起學費從舊制四高(24)(現在的金澤大學)中途輟學后入職國鐵富山機務段(25)。當時“日中戰爭”(26)激戰正酣。隨后,細井改變主意,進入專門培養下級士官的陸軍預備士官學校,然后前往“舊滿洲”(27),并擔任騎兵聯隊的中隊長(28)。這時,日后為國鐵構筑了巨大利權關系的田中角榮恰好是其部下。日本戰敗后,細井被扣留在西伯利亞。返回日本后,他恢復原職回到國鐵富山機務段,開始從事工會活動。
在國鐵的勞資紛爭歷史當中,細井就好比是國勞的“諸葛亮”。
* *
對動勞而言,“EL、DL單人乘務”是導致會員大幅減少甚至可能直接造成組織瓦解的重大問題;不過對國勞來講,工種調換等將使得從動勞轉入國勞的會員增多,反而還有好處。國勞雖然在表面上與動勞開展“聯合斗爭”,然而暗地里卻在為“確立現場集體談判權”作積極努力。除非“現場集體談判權”的談判有進展,否則拒絕參與單人乘務問題的談判。也就是說,他們將單人乘務談判作為條件,贏得了實為“集體談判”的“現場協商制”。
當國勞提出“把一線作為集體談判的平臺”這個要求時,國鐵當局隨即表示強烈反對。帶頭反對者就是日后成為“三人幫”首領的井手正敬。
井手生于昭和十年(1935年)4月,此時已30歲。這里先介紹一下他的父親。其父名成三,東京大學法律系畢業后入職內務省(29);二戰結束后作為內閣法制局第一部部長,為GHQ麥克阿瑟總司令的憲法草案修訂費盡心力,在新憲法成立時,以法制局次長的身份辭官退休;之后,在下條康麿文部大臣手下擔任了文部次官(30)。母親悅子是岡山縣人,祖上為岡山藩池田家的家老(31)。出身名門世家的井手在學習院(32)讀完初等科(小學)、中等科(中學)之后,因其父嚴命“高中必須去東京大學考取率較高的都立(33)高中”,于是在昭和二十六年(1951年)倉促報考了都立戶山高中,考中并入學。
在戶山高中,井手加入了橄欖球俱樂部,整天熱衷于打橄欖球,荒廢了學業。到了高中三年級的秋天(34),他才開始備考學習,由于準備不充分,結果自然是名落孫山,只得再補習一年。在補習期間,他也沒有扔下橄欖球,而且擔任戶山高中橄欖球俱樂部的教練,帶領球隊首次打入了關東地區大賽。昭和三十年(1955年)4月,他考上了東京大學經濟學系。大學4年,依然每天與橄欖球為伴。
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4月,井手入職國鐵后被分配至大阪鐵路管理局,作為總務部勞動課課員開始涉足勞務領域。當時正值1960年反安保斗爭(35)高潮,勞工界也處于波瀾動蕩的時期。在大阪的宮原調車場,為了保護場內的10個信號站,當局與企圖阻止列車運行的工會開展了激烈的攻防戰。為了對違法行為進行現場事實認定,井手被派往現場,被迫置身于紛爭的漩渦之中。在擔任天王寺鐵路管理局旅客課課長之后,昭和四十年(1965年)3月,井手回到東京任國鐵總公司職員局勞動課課長助理,“專門負責談判及協約工作”,變成了與工會進行談判和簽署勞動協約(36)的窗口。
這樣,井手在入職后的第6個年頭,便與國勞的權威、協約負責人細井宗一開始了正面較量。細井要求締結一線集體談判權,井手不厭其煩地反駁說:“集體談判的作用是決定對所有員工均有約束力的規范,一線負責人又不承擔這個責任,怎么能與他們進行集體談判呢?各生產一線是工作場所,因此不能在那里決定對其他一線也形成約束的規范?!庇纱耍勁袝r常中斷?!澳阈∽拥故菢O盡油嘴滑舌之能事哩?!睋f,細井盡管罵罵咧咧惡語相加,但對這個年輕的談判對手“也不敢輕視,不得不認真對待”。
后來,細井感到正面突破難以實現,于是想到了一個迂回戰術,即采用《公勞法》中所規定的由地方調停委員會(簡稱“地調委”)調停斡旋的辦法。根據該法規,在全國共設置了9個地調委,它們作為勞資糾紛的協調及調停機構,主要負責處理當地所發生的勞資糾紛問題。這些地調委由雇主、工人及公益代表三方構成。細井選擇了門司、廣島、仙臺三個地區的地調委(這些地調委均由左派專家擔任公益委員),要求它們出面調停,以敦促“一線負責人參與集體談判”。
結果如細井所料,三個地調委提出的調停方案均認為,“分會組織代表與一線負責人開展談判并無不妥”。當局拒絕接受該調停方案,調停無果而終。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11月,為了作出最終了斷,該問題被提交公勞委仲裁委員會。
這年年末,公勞委仲裁委員會作出了結論。但其結論并非“仲裁決定”,而是“勸告”(37)。其內容如下:
·“為了順利、和平地解決勞資糾紛,在與工會分會相對應的勞資之間,設立現場協商機構?!?/p>
·“有關分會會員勞動條件的糾紛,由現場協商機構付諸討論。”
盡管勞資雙方都表示接受這個勸告,但是要求設置的“現場協商機構”是“一線集體談判平臺”還是“勞資協商平臺”,其意思表述模棱兩可。國勞方面認為這就是“集體談判平臺”。如果是“集體談判平臺”,則意味著可以由工會會員與管理各個一線的干部職員分別進行談判,進而可以對一線經營進行差遣。當局則將其勉強解釋為“介于集體談判與投訴處理之間的一種補充性措施”。雙方隨后開始勞資協商,討論和制定有關“現場協商機構”的成立細則。
細井估計“雖然當局勉強接受了公勞委的勸告,但如果在細則敲定上時間過長,則當局內部的反對聲音將逐漸變大”,于是決定采取“速戰速決”的戰術。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3月22日,當時由反對EL、DL單人乘務斗爭造成的混亂還在持續,當天晚上,關于“現場協商機構”細節敲定的談判也久拖未決。細井與職員局局長武田啟介進行了下述對話。
細井:“為了就勞資協定達成妥協,今天得進行通宵達旦的磋商,你留下來不?”
武田:“這件事已經責成課長等人來處理了?!?/p>
細井:“那么只要勞動課課長等人留下就行了。你不會事后又提出異議吧?”
武田:“定好了就不變了?!?/p>
武田作出明確表示后便離開了會場。也許武田當時并未認識到簽署這個“現場協商制”協約的嚴重后果。一直參與前期談判的主管課課長助理井手正敬,這時已被調至旅客局總務課,而作為新的談判負責人的勞動課課長是幾個月之前剛從別處調來的。留下來接著談判的,便是該勞動課課長及下屬主管等一共七八個人。國勞方面則只有細井一人。
“咱們先說好啊,在對細則達成一致意見之前,除了上廁所以外,一律不許走出房間?!?/p>
細井一上來就先定下了規矩。
“每次談判,當局方面總是借口休息或有事,中途溜出去。不能給他們這個空子,必須一口氣談完,省得摻入外部雜音把問題搞砸了?!奔毦淖龇ㄗ杂衅涞览怼?/p>
雙方連續談了7個多小時,中間連個盹兒也沒打,到凌晨4時終于敲定了“現場協商制”協約的相關細則。細井最先向當局要求的是在一線層面的“集體談判”??墒?,當局對此進行了激烈抵抗。于是,細井退讓一步,將“集體談判”改為“現場協商”,雙方由此達成妥協。
倘若指導業務的一線管理人員與工會分會代表能夠通過對話實現勞資關系的穩定,那自然最好不過。估計當局是這么考慮的吧。然而,在勞資關系磕磕絆絆的國鐵,事情哪會如此簡單。
“當局要‘名’,工會獲得了‘實’。”細井說。盡管當局方面解釋說“現場協商不是集體談判”,但細井認為“無論如何,它是一線的集體談判”。正如第二章中將詳述的,它實際上就是“集體談判”。在之后將近15年的漫長歲月里,生產一線變成了對管理干部進行圍攻和指責的場所,一線的荒廢凋敝愈發嚴重,對此當局方面估計做夢也沒想到吧?!拔覀兩霞毦漠斄??!眹F當局的負責人后來后悔不迭,但那已是“馬后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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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細井為什么要搞這種通宵達旦的“禁閉式談判”呢?
那是因為在大約十年前,細井曾有過一次因談判延時而中途休息打盹兒,結果造成重大失敗的痛苦經歷。
那是昭和三十二年(1957年)“春斗”(38)時的事情。這年的春斗是國勞成立以來最大規模的斗爭,大批人員遭到處分,僅國勞就有23人被解雇。國勞在6月份開展了兩次反處分斗爭,對此國鐵當局再次實施處分,國勞又再次開展要求撤回處分的斗爭。處分與要求撤回處分的斗爭循環往復,局面僵持不下,陷入泥潭。
其中新潟搞得尤為激烈。新潟鐵路管理局在發布通告、解雇國勞新潟地區總部原委員長中村三夫及執行委員佐藤正二之后,7月9日,又以擾亂業務為由解雇了19名工會會員。對此,新潟地區總部在未與國勞總部商量的情況下,實施了“游擊戰”,即故意在列車班次最為密集的時段召開一線大會。這就是所謂的“新潟斗爭”的開端。連續兩天,工會在各條線路各個車站波浪式地召開一線大會,由此造成客運和貨運列車大幅晚點及停運。盛夏時節的新潟暑熱逼人。據稱,這場斗爭使裝載在貨運車皮里的西瓜幾乎全部腐爛。
由于斗爭呈現出長期持續的趨勢,勞資雙方均向當地派遣了后援人員。國勞總部派出的就是細井宗一。細井查看了當地形勢之后,經過研判認為,由國勞總部動員各地會員來進行聲援和支持幾乎不現實,這個問題只能在當地局部解決。
當時的新潟鐵路管理局局長,是后來由國鐵常務理事成為民社黨眾議院議員的河村勝。在國鐵總公司職員局成長起來的河村與細井是老相識。當地的斗爭聲勢一浪高過一浪,怎樣才能將事態平息下去呢?“把后來這19人的解雇命令給我撤回去!”細井強烈要求道。談判真是名副其實的通宵達旦。暑熱難耐的7月,在臨時工棚般的簡陋房子里,細井一邊咕咚咕咚大口喝水一邊極力交涉。
第二天凌晨,河村局長表示讓步說:“關于解雇19人的事情,我們再重新考慮一下?!奔毦畠刃恼J為最終也只能爭取到這個地步。不過,他仍然進一步要求道:“把對中村和佐藤的解雇也改成停職12個月!”
到了黎明5時左右,雙方均已精疲力盡,于是約定“稍微睡會兒后再重啟談判”,然后細井便回宿舍去了??墒?,細井剛瞇瞪片刻就收到消息,說在長岡有5名工會會員被警察逮捕了。
細井沖入河村的房間,怒吼道:“雙方正在進行‘?;稹簧?,這時候逮捕工會會員算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啊?!焙哟鍢O力辯解說。“停止一切對話!”怒氣沖天的細井隨即命令新潟地區總部掀起罷工,然后便回東京去了。事后經過打聽才知道,這5人被捕并非河村“在背后搞鬼”。細井后來推測,這可能是東京國鐵總公司的人在沒跟當地管理局局長打招呼的情況下,與警察廳商量后作出的“挑釁行為”。
這次騷動發生之后,在新潟各地,不斷有工會會員從激烈的斗爭中撤退下來,并且退出國勞,新潟地區總部中央支部也開始醞釀成立新的工會。中央支部里面有很多在管理局上班的職員,穩健派占多數。他們對細井領導的革同(日本共產黨派系)新潟地區總部舉起反旗,組建了日后“鐵路勞動工會”(簡稱“鐵勞”)的前身——國鐵新潟地方勞動工會。
細井當時年僅39歲。
“當時對整體實力對比關系分析得不夠徹底。自己還很幼稚,加上下面氣勢高漲,所以我作出了停止對話和開始罷工的命令。然而,斗爭這個東西,開始容易結束難?!?/p>
細井后來一直悔恨不已。在之后很長一段時期,在談判中途休息打盹兒這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了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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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再回到“現場協商制”話題。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4月1日,作為中止罷工的回報,國勞贏得了《關于現場協商的協約》,其主要內容如下:
·“現場談判的單位”,如果是車站、調車場、信號場(39),原則上將多個組織歸總為“一個單位”,但根據實際情況,也可將單個車站等作為“一個單位”。車務段、機務段、車輛段、巴士營業所等以總段為單位,根據地理條件也可將支段、支所作為單位。哪些地方可以成為獨立單位,需結合當地實際情況,最終通過當地的談判來確定?!皢挝弧睙o論大小,均可在各自一線由工會分會與站長或支所所長等一線負責人進行談判。
·“協商事項”規定為“與當地一線勞動條件相關的、必須在當地一線來解決的事項”。問題在于協約規定“協商原則上必須公開”。這個“公開原則”是最大的分歧點,最終加入了“經雙方同意也可以不公開”這句話,細井到最后也沒有讓步。倘若采取“公開原則”,則該單位所有員工都可以旁聽。這樣,眾人圍著談判桌子謾罵起哄的“大眾集體談判”隨時都可能出現。
·“在工作特殊性等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與集體談判及投訴處理相同,允許在上班時間進行”,由此在上班時間的協商也獲得認可。而且,“協商機構的召開次數”規定為“每月定期召開,其次數由地方對口機構談判或現場協商來決定”。因此,連召開次數都是由一線的實力對比關系來決定的。
·另外還規定了一條,“對經現場協商達成一致意見之事,可進行口頭確認,或者通過會議記錄、交換備忘錄及簽訂協議等方式來加以確認”。有了這一條之后,雖然名義上是“現場協商”,但實際內容則完全變成了“集體談判”。
這個“現場協商制”經過3個月的冷卻期后,于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7月開始實施。令當局“傷痕累累”的現場協商由此開啟,從此,工會會員圍攻站長、段長及助理等的“大眾集體談判”逐漸趨于日?;?。
細井通過3年多的努力贏得了“一線集體談判權”,他希望借此達到什么目的呢?細井在《勞動法律旬報》(昭和四十三年即1968年3月下旬發行)上以《為獲得一線集體談判權而作的斗爭》為題,就其意義作了如下闡述(概要),堪稱細井的“革命理論實踐”。
“國鐵是不折不扣的國家壟斷資本主義機構,通過運輸業務壓榨從事運輸工作的國鐵工人,另外,資產階級和國家壟斷資本通過掠奪使用運輸設施的國民來賺取錢財。其賺取錢財的場所就是生產一線。假如這個生產一線停止運轉或者效率下降,則其賺錢牟利也將難以為繼。于是,為了不讓一線工人團結起來,國鐵使用了拆臺瓦解、收買籠絡、分裂破壞、武力鎮壓等所有手段。當局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一線工人的團結。因此,我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只有在一線團結起來,才能使工會變得強大。
“工會的力量就是工人團結起來的力量。工會變得強大絕不是因為工會干部有多么優秀和能干。歸根結底,工會的力量是團結的力量,團結最基礎的條件就是生產一線。我們必須根據源于一線實際的一線需求來推進集體談判,否則一線不可能變得強大,工會也不可能變得強大。我們提出一線集體談判權這個要求,考慮的并非僅僅是自己的利益,而是為了日本勞工運動的百年大計。對于日本的勞工運動來講,一線集體談判權應該是一個劃時代的重要課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