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派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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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現代舊派小說,和海派文化的興起有關。木心說:
海派是大的,是上海的都市性格,先地靈而人杰,后人杰而地靈;上海是暴起的,早熟的,英氣勃勃的,其俊爽豪邁可與世界各大都會格爭雄長;但上海所缺的是一無文化淵源,二無上流社會,故在誘脅之下,嗒然面顏盡失,再回頭,歷史契機骎骎而過。
這感嘆,也道出那里文化的特色,留下一道歷史的影子。晚清的上海,市民化閱讀的趣味出現,到了民國初,言情小說、武俠作品與市井故事紛紛登臺。一部分士大夫的寫作從象牙塔進入現實,在明清小說的基礎上,更為貼近生活,出現了諸多有趣的作家。一時繁榮的報刊,催促了許多作品,大眾閱讀心理與文人雅好彼此融合,文學的樣式也暗自發生著變化。最受歡迎的是言情小說,從故事里映現現實的畸形生活,有特別的審美情調在。
刊登這些舊派小說的報刊很多。雜志主要有《小說時報》《小說月報》《繡像小說》《月月小說》《小說世界》《婦女時報》《自由雜志》《游戲雜志》《香艷小品》《小說叢報》《中華小說界》《眉語》《繁華雜志》《小說海》《小說新報》《小說大觀》等。言情的、警世的、武俠的、寫實的作品林林總總,呈一時繁華之狀。
言情小說的格調不一,有的以獵奇去引誘讀者的好奇心,有的還帶著舊式文人的夢想,價值觀與審美觀表現出不同的特點。
描寫都市情感一直是市民小說的一部分,這里值得一提的是《九尾龜》《海上繁華夢》《海天鴻雪記》等。這些作品帶著晚清文人的趣味,夾雜市井里的恩怨,以獵奇的眼光審視人間,不拒俗音,又多煽情,與舊道德略有反對,卻又甚乏朗健之色,社會病態與文體病態多少存在一二。其中《九尾龜》影響較大,透出那時候的世道人心。小說作者是漱六山房,延續了明清小說的特點,在上海擁有相當的讀者,市民作家的精神走向也于此流露一二。
《九尾龜》呈現的是上海及江浙嫖客與妓院生活。主人公章秋谷往來堂倌、商賈之間。小說通過章秋谷的經歷寫盡嫖界江湖恩仇,男女之情背后的世俗生活一一被還原出來。
書中妓女多非好人。林氏女子騙了邱八兩萬余金,嫁于邱氏,后返回上海,繼續營生。王云生與妓女雙林設局,詐騙章秋谷,欲引秋谷上鉤,被識破。故事跌宕起伏,有《水滸傳》的余音,只是陰氣過濃,不得賞心悅目也。
小說寫世道人心,眼光敏銳,且逼真形象。書中妓女說話,多為蘇白,上海話也栩栩如生。書中透出江南商賈與閑人世界的隱秘,中國社會的生態也歷歷在目。儒家道德已經式微,唯有兵法氣與江湖氣流蕩于此,可謂陷阱深矣。此書既有吊讀者胃口的審美用意,也含世間諸理。嫖界哲學,在書中不時流露。
如章秋谷說:
青樓妓女,朝張暮李,送舊迎新,他做的就是這行生意,叫他拿出什么情義來?古人欲于青樓中覓情種,已是大謬不然;你更要在上海倌人之內尋起情種來,豈非更是謬中之謬?那古來的霍王小女、杜氏名娼,都是千載一時可遇而不可求的。你道現在上海倌人之內,千千萬萬可尋得出這樣一個么?
又說:
上海地方要做一個倌人,也要有嫖界中的資格,我就把嫖界的資格與你講個明白。大凡古來妓女所重者,第一是銀錢,第二是相貌,第三是才情。如今卻又改了一番局,換了一派情形。近來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歡功架,第二才算著銀錢,那相貌倒要算在第三。至于“才情”兩字,不消說起是掛在飄底的了。什么叫做功架呢?這“功架”二字,就如人的功夫架子一般,總要行為豪爽,舉止大方,談吐從容,衫裳倜儻,這是功架的外場,倌人做了這種客人,就是不甚用錢,場面上也十分光彩……客人們有了這一身功架,倌人就有通天本事,也無可如何。總之,以我之假,應彼之假,我利彼鈍,我逸彼勞,這方是老于嫖界的資格。
作者寫青樓里外的故事,亦有警世醒人之處,非都是賣弄情欲之思。只是貼在地面上,順著人欲而點染是非,不見曹雪芹高高朗照的光澤,不免流于瑣事與江湖之態,精神乃世俗文人的微光,不能給人清爽高遠的感覺,迎合大眾的筆觸多多,獨立神思之處甚少,讓人止于世俗而非超邁之思,則不免小家之氣。
《九尾龜》寫才子氣與脂粉氣,都有特點。倌人悲慘命運亦歷歷在目。水性楊花,無賈寶玉之哲思,卻帶《紅樓夢》式的纏綿;無林黛玉之高雅,然有死寂中的惆悵。四十四回主人公章秋谷所作《懊惱記》系才子式的纏綿:
琵琶淪落,商婦工愁,小玉多情,十郎薄幸。所以情天不老,韓壽圓割臂之盟;密約難忘,徐令合驚閨之境。彩鸞已嫁,嗟綠葉之成陰;飛燕重來,笑花枝之獨照。未還珠于合浦,先種玉于藍田;揚州杜牧之狂,太白西川之痛。桃花易老,銀漢難通,此《懊惱記》之所由作也。
小說寫男女之愛,多在感官的層面,不禁顯得俗氣擾擾。而筆觸細膩,有濃厚的風情與現場感,則亦引人的原因所在。從《九尾龜》的風行一時,也能夠看出那時候的江南市井的味道,以及大眾的諸多格調。作為一本社會形態的讀本,此書提供的素材,也有幾分價值。
2
另一位小說家吳趼人頗引人注意,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魯迅說:“相傳吳沃堯性強毅,不欲下于人,遂坎坷沒世,故其言殊慨然。惜描寫失之張皇,時或傷于溢惡,言違真實,則感人之力頓微,終不過連篇話柄,僅足供閑散者談笑之資而已。”他的作品很多,其中言情之作《恨海》《劫余灰》《情變》很是有名。這些作品在上海讀者那里,是一代的記憶,閱世之深也成就了文字的內蘊之美。
《恨海》寫庚子事變后普通家庭的離亂生活,下筆從容老到,寫實筆法頗深。北京四合院中,陳氏兄弟伯和與仲藹,分別與同院的女孩棣華、娟娟訂婚。義和團進京后,天下大亂,青年伯和帶了家人李富,同了白氏母女驅車逃難。弟弟仲藹暫時留在家中照顧父母。伯和與棣華及棣華之母白氏后來不幸走散。伯和尋人不見,多遇艱辛,而白氏母女一路則困苦交加,受難種種。棣華照顧老母,萬千辛苦于身。伯和乃一善良青年,離散之后,四處尋找親人無果。其間遇到義和團與洋鬼子無數,險境重重。小說寫到義和團的殺戮,其筆調凄慘至極:
是夜,忽然聽得遠近一片喧嚷之聲,火光沖天而起。仲藹忍不住,便外出打探,只見街上往來的,沒有一個不是義和團,擠擁不堪,口中亂嚷:“燒教堂!燒使館!殺二毛子!殺二毛子!”走到前門大街,望見火光還在西面,不敢走遠,便自退回。及至來到家中,只見重門洞開心中大疑。連忙進去看時,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見滿地血跡,父母俱被殺死。這一驚非同小可:直嚇到魂飛天外,魄散九州,仰面一跤跌到在地,便昏了過去。可憐又沒人灌救,歇了半晌,自行蘇醒,不覺放聲大哭。哭過一會兒,要叫家人時,卻沒有人答應。自己出來里外一看,所用的一名車夫、兩名家人,都已不知去向。南邊帶來的一個家人,也被殺死在后院里。尋到廚房,只見一個老媽子,慌作一團,躲在柴堆里。仲藹叫她起來時,她還在那里發抖。抖過了好一會兒,方能說話,說道:“一班義和團,不知怎的,打開大門進來,問老爺是哪里人,老爺說他是廣東人。他說全是二毛子,便殺了。太太哭喊時,也被殺了。兩個二爺和那車夫,都纏了紅頭,跟那義和團去了。 ”
這里有作者對義和團的基本態度,文人對那場運動的看法清晰而明確。小說寫這場災難給普通人的沖擊,觸目驚心。遠在山東的棣華困苦交加,割股為母療病,不幸老母命喪黃泉。后老父鶴亭趕來,遂往上海。不久打聽到伯和消息,原來在天津得了財物,至上海后又染上嫖癮,且吸上鴉片,后不治身亡。棣華遂剃度出家。伯和弟弟仲藹的未婚妻娟娟后來成為妓女,相逢已不得相識了。小說結尾道:
仲藹拿自己和哥哥比較,又拿嫂嫂和娟娟比較,覺得造物弄人,未免太甚;浮沉塵海,終無慰情之日!想到此處,萬念皆灰,即定日運了父母兄長靈柩,回廣東安葬。把掙來萬金,分散貧乏親友。披發入山,不知所終。
作者是憂世很深的人,從故事里暗示國民可憐的存在空間,對現實的憂慮和對生民的愛憐,是頗為感人的。作品對女性的描寫多有憐憫,把守節作為美德,審美觀打上濃厚的東方古國精神的烙印。
《劫余灰》是吳趼人另一部有力度的作品。陳公孺之子陳耕伯在省城讀書,成績甚好。父母撮合,與朱小翁之女婉貞訂婚。 朱小翁弟弟仲晦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把剛參加科考的陳耕伯騙至香港,又發至美國做勞工,在煙園做苦役。陳耕伯后逃至新加坡,在工廠打雜,做過家教。在域外娶妻生子。而婉貞也流落異鄉,被逼做妓女,逃之,曾翻船落水,被官船中人救起,不幸又遇逼婚,拒婚后被打昏死。人以為婉貞已死,便匆匆入土。不料她蘇醒過來,逃到尼姑庵。經過努力,返回鄉里。不久陳耕伯回國,彼此團聚,兩人終成百年之好。作品對女子貞節觀頗為肯定,小說中的女子,頗多動人之處,而仲晦之類佞人,亦栩栩如生。善惡之辨,在此黑白分明。中國海外華工苦運,也被生動描述出來,為難得佳作。
吳趼人的小說已經有了寫實小說的特點,就深度而言,后來的許多新小說家未必及其深廣,所缺的只是個人主義的精神,不免帶著舊文人氣。但他作為過渡時代的作家,其價值不可小視。
另一部作品《情變》系吳趼人未完成之作。小說寫寇阿男與秦白鳳兩人的愛情,由于父母反對,雙雙逃走。后被追回,兩人只能在無奈中選擇了無愛的生活。作品筆觸鮮活,神奇的片斷多多。女青年阿男武藝高強,會魔幻之術,男青年白鳳則軟弱無能,和女子反差很大。作者對命運悲劇的表達,有宿命的因素,大的悲欣隨著故事的起落而起落。
吳趼人的作品已經有了民主和個性的意識,只是審美還在舊小說的層面,擺脫不了明清小說的套路,不過作品的女性形象鮮明,毫無禮教下的柔弱之感,其夜奔的場景之妙,主動追求男友的選擇,即便是五四后的小說,類似的人物也不甚多。比如寫女孩主動夜間會友的場景,頗帶武俠之氣:
阿男想了一想:此時四邊人靜,卻又未必他已睡熟,且待我趁此時候,前去會他一會,當面說定,豈不爽快?想罷了,站起來,把外衣卸下,換上一件黑色縐紗密鈕緊身棉襖,穿一條黑色褲绔紗扎腿褲,登一雙黑牛皮底皂靴,卸下了釵環,戴上一頂烏絨壯士巾。這一身衣服,他們江湖上好漢的名色叫做夜行衣。阿男結束停當,挎了一口腰刀,打開箱子,撿出了一枝悶香,帶了火種,悄悄地開門出來。蹩到爹娘房前,側耳一聽,寂無聲色,想是睡了。蹩出天井,仰面一看,但見滿天星斗,夜色沉沉。此時二月下旬,春寒還自料峭,阿男擦一擦手掌,將身一縱,雞犬不驚的已到了房頂。手搭涼篷,四邊一望,認準了方向,便往秦家躥去。
五四之后的小說寫男女之愛,斷無此類夸張的筆墨。作者寫到此處,頗有愜意的筆觸,借著古人的飛檐走壁的傳統,把鄉村女子神異化,對后來女子新形象的出現都有暗示吧。
3
在諸多言情小說里,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的價值不可小視。此為吳語小說,通篇地方語言,裊裊焉,繚繚焉,男女情愛,官場人生,商海百態,及倌人世界,可謂五光十色。小說有一種色彩的多致與音響的繁復,又無《金瓶梅》的淫氣,與《九尾龜》的赤裸裸的筆觸有別。作品寫上海開埠后青樓內外的人生,寫風俗、人性,細致而又節制,形象而非夸張。倌人的不幸與虛幻之圖,雪花般飄飄落落。作者所敘故事多樣,人物繁雜,獵奇者甚鮮,通篇均為平常舊事,而上海灘人的內心與性格,歷歷在目。雖為青樓人煙,旨在為群生畫像,點到為止,而空間則廣矣,大矣。
小說寫的幾個女性讓人難忘。有的精明,有的憨厚,有的則俗氣擾擾。比如沈小紅大鬧靜安寺明園一場,其拳打張蕙貞,抱怨王蓮生移情張蕙貞的場景,如電影鏡頭般逼真鮮活。李漱芳病相思的語態,看出倌人的內心之真。陶玉甫與李漱芳之愛,也栩栩如生展示在字里行間。諸十全為丈夫還錢重出青樓的故事,都可見出世間冷暖。
晚清的上海,吃喝玩樂的氛圍,看出一種舊文明的老氣。但看戲、飲酒、朋類之聚,乃享世文化的一縷晚照。人只能在這類無光的生活里出出進進,精神的黯淡是一看即知的。
從鄉下來上海的趙樸齋最初來到青樓,那眼光所及,都很新奇。第二回寫他在倌里的感受,真的眼花繚亂。趙樸齋在上海找不到職業,其無聊渾噩的生活,畫出江湖的另一種人生。他在青樓內外混得不好,未得到一點女子的真愛,將錢花光,且在街里打架,被送進醫院。小說寫他欠費客棧而求舅舅洪善卿資助的場景,大有落魄江湖的苦相。洪善卿辱罵其無能的口氣,則系親戚的怨懟之語。社會相于此被精妙地勾勒出來。作品言及趙樸齋的母親、妹妹趙二寶來上海尋他的故事,有世道的真態。鄉下人到花花綠綠世界的驚訝,以及很快被精神同化的一幕,都非渲染之詞。趙樸齋在青樓間猥瑣、自私、小氣的形態,刻畫出人性的丑陋,是社會風情的一種縮影。洪善卿勸勉他們回鄉的話語,活生生刻畫出他們的情感與性格因素,都是不可多得的妙筆。
在《海上花列傳》里,倌人的面貌不一,有的被迫走進青樓,不失普通人的價值觀與愛情觀;有的則在其間受盡侮辱,過著奴隸的生活。作者寫這些人,沒有好奇的眼光,也非渲染淫蕩之情,而是以客觀筆法,寫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嫖客也非都是壞人,在倌人間也有恩愛的流布,追求、嫉妒、失落都有。王蓮生在沈小紅、張蕙貞之間往來,見小紅與戲班中的武生在一起,便大鬧樓亭。李漱芳本不想做倌人,其母開了堂子,只好為之。但她只專情于玉甫一人,并欲嫁給玉甫,無奈玉甫家人因其身份而反對,不能如愿。漱芳遂得了癆病。其狀之苦,簡直非人間生活。小說描繪不同女子的心理、性格,面影都呼之欲出,傳神間把那世道的隱含托出,亦有惆悵徘徊之嘆,作者的無量感慨透露在字里行間。
眾多女性內心的不幸與苦楚讓人過目難忘。比如寫老鴇對女子的盤剝,兇殘的一面活靈活現。羅子富與老鴇黃二姐談翠鳳贖身之事,老鴇要價甚高,生意經清清楚楚。圍繞贖身的口舌之戰,能夠看出那時候的人際關系,金錢與男女之事,都非簡簡單單。小說寫黃二姐隨意打罵翠鳳妹妹珠鳳的場景,亦見出青樓里的主奴關系。女子在青樓里的存活,其實是大不易的,小說家把同情的目光透射到其間,與俞理初的女子觀遙相呼應,實在是一種觀念的進化。
胡適說《海上花列傳》是不得了的作品:
前人寫妓女,很少能描寫他們的個性區別的。十九世紀的中葉(1848),邗上蒙人的《風月夢》出世,始有稍稍描寫妓女個性的書。到《海上花》出世,一個第一流的作者用他的全力來描寫上海妓家的生活,自覺地描寫各人的“性情,脾氣,態度,行為”,這種技術方才有充分的發展。《海上花》寫黃翠鳳之辣,張蕙貞之庸凡,吳雪香之憨,周雙玉之驕,陸秀寶之浪,李漱芳之癡情,衛霞仙之口才,趙二寶之忠厚……都有個性的區別,可算是一大成功。
胡適的眼光,在今天也是中正的。此書在近代小說里的成就不可小視。只是因為方言的局限,北方人不易讀懂。張愛玲后來將其譯成國語,也有讓其流布的意思。
《海上花列傳》人物眾多,故事還像鄉土社會的東西,洋場里的氣息不及鄉土遺風濃烈,這正是那時候舊人新風的寫真。雖然也有洋人巡捕、大銀行等描述,但沒有那個世界的溫度,精神幾乎無現代性的因素。但也看不到儒教的東西,市民的因素多了許多。這是中國都市剛出現的時候普遍的風景。人物與事,還是明末的余韻為多,精神還沒有上升到神靈的層面。與《紅樓夢》比,還是頗為遜色。
韓邦慶知道社會風情,寫堂子里的生活雖只限于吸鴉片、搓麻將、唱戲、品茶飲酒諸事,但江湖規矩也流露一二。比如王蓮生兩年在小紅身上用洋兩千,在張蕙貞處則花銷一千洋錢。妓女雖做倌為了養家糊口,還債自樂,但也有自己的生活之夢。
不過,小說寫世故人情,多見妙筆。第二十三回寫姚太太到妓女衛霞仙處尋丈夫的場面,一個怒氣沖天,一個巧妙對答。旁邊女子們各個膽小驚嚇的樣子,頗為生動。堂子里的規則與社會倫理不同,各有道行。衛霞仙巧言對辯,云堂子里只有客人,沒有丈夫。生意經和家庭倫理兩轍,與夫妻之道無涉。對話里道理占盡,又多反諷之句,緊張空氣立即消散。姚太太有理變得無理,一口痰上來,退到樓下,不禁失聲慟哭。此間,人物性格鮮活生動,呼之欲出。人間陰晴冷暖,彌散其間。就筆觸的傳神而言,可與《紅樓夢》片斷一爭高下。
整部作品,沒有驚天動地之處,而風景畫則隨時可見。上海青樓內外的社交場景,寫得頗為真切。第三十八回寫趙二寶隨史三公子至齊公館與友人聚會之事,仿佛《紅樓夢》大觀園景致的再現,這些繁華繚繞之景,不過虛幻生活的點綴,其間的人事恩怨,世間冷暖,亦不可勝數。小說寫漱芳之死,玉甫之悲,森然之氣習習,絕望之聲不絕。雖是倌人內外的舊事,亦人間真情所在。可憐的人間與可嘆的世道,在此被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可謂參悟甚深的人間妙筆。
張愛玲在注解這部小說的時候說:
戀愛的定義之一,我想是夸張一個異性與其他一切異性的分別。書中這些嫖客的從一而終的傾向,并不是從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習慣的動物”,不想換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求,與性同樣必要——愛情。過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問題的。但婚姻不自由,買妾納婢雖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里是在社交場合遇見的,而且總要來往一個時期,即使時間很短,也還不是穩能到手,較近通常的戀愛過程。這制度化的賣淫,已經比賣油郎、花魁女當時的手續高明多了——就連花魁女這樣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夜度資就可以住夜。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樓也是如此。——到了《海上花》的時代,像羅子富叫了黃翠鳳十幾個局,認識了至少也有半個月了。想必是氣她對他冷淡,故意在蔣月琴處擺酒,饞她,希望她對他好點,結果差點弄巧成拙鬧翻了。他全面投降之后,又還被澆冷水,飽受挫折,才得遂意。
這是對此書絕妙的讀解,其翻譯此書的用意也流露一二。就小說的審美性而言,還難說是獨創之作,但其認識價值,在今天是不可小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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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初年,《玉梨魂》曾一時名滿天下。此為徐枕亞的名作。小說寫青年男子夢霞與寡婦梨娘的愛情,凄婉絕艷。夢霞乃一多情之人,情感頗似《紅樓夢》之多情男子。“意興蕭條,性情凄惻,常處身于憔悴寂寞之中,與繁華熱鬧殊不相宜。”他畢業于兩江師范學校,就職于蓉湖某校,客居于親戚崔氏之處。崔父兒子逝世,遺下兒媳和孫子。夢霞客居公館,一日,在窗前忽見一女子,“縞裳練群,亭亭玉立,不施脂粉,而風致娟秀,態度幽閑,凌波微步,飄飄欲仙”。
此正是崔父兒媳梨娘。不久夢霞因輔導梨娘之子而與梨娘多有接觸。兩人互生愛意,以唱和詩詞,交流情感。因為有違倫理,彼此壓抑。看兩人書信往來,情真意切,纏綿之狀不能已。期間有佞人出現,誤會頓生。后幾經周折,方得平和。小說凄清宛轉,慘霧繚繞,病態之語與超俗之思溢滿詞林,“病深而不敵情深”
。作者深入人心,揣摩世道:
名士沉淪,美人墜落,憐卿憐我,同命同心。此侯朝宗所以鐘情于李香君,韋癡珠所以傾心于劉秋痕也。夢霞之于梨娘,亦猶是焉耳。所異者,彼則遨游勝地,此則流落窮鄉,彼則曲院嬌娃,此則孀閨怨婦。其情、其境,倍覺泥人。一樣凄涼,雙方憐惜,則夢霞之于梨娘,其鐘情,其傾心,較之侯李韋劉,有不更增十倍者哉!
作品寫愛欲、孤獨、離別、相思、死亡,主題已脫士大夫之跡,為過渡時代的佳作。《玉梨魂》的結尾頗為凄慘。梨娘將小姑筠倩介紹于夢霞,以此解脫自己。但兩人依然割舍不開,后梨娘傷極而逝。不久辛亥革命爆發,夢霞赴前線悲壯而死。
徐枕亞的作品,脫離了舊小說的窠臼,一是暗含了新思想,獨立的觀念有了。筠倩在與梨娘的對話中說:“家庭專制之黑獄中,不知埋歿煞幾多巾幗。妹自入學以來,即發宏愿,欲提倡婚姻自由,革除家庭專制,以救此黑獄中無數可憐之女同胞,原非僅僅為一身之計也。”二是寫出青年的交往空間的稀少,精神不得暢快表達,唯以暗遞情書為之。這里郁積于心的哀愁、神往之情,浩浩無涯般涌動,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
范煙橋《民國舊派小說史略》將《玉梨魂》視為言情小說,并非沒有道理。這種專寫人情,陷于所愛的文字,對青年讀者的影響巨大,一時風靡。舊的辭章喚起典雅的情調,而果敢的表達則有沖破舊網的渴望。新舊之間的韻律,恰呼應了一個時代的精神。
小說以文言為之,六朝駢文的痕跡頗濃。因受西方文化影響,個人主義痕跡可辨,而傳統壓抑之情深藏書中。小說的特點是袒露情懷,直抒胸臆。晚清時代的青年生活被另類地表現出來。然無所節制,哀情濃艷,過于主觀,則失之簡單。小說結尾附會革命之意,略顯生硬。較之蘇曼殊則韻致稀少,后來便不再被人所愛了。
與徐枕亞齊名的另一作家吳雙熱,也是出筆不凡的人物。他的作品《孽冤鏡》寫王可青包辦婚姻的悲劇,慘烈之狀不亞于《玉梨魂》。可以說是民國小說的難得之作。
王可青有兩次婚姻,均很不幸。十八歲時,應父母之命娶一商人之女。其女性格暴烈,以富傲人,且出口不遜。可青“錯鑄鴛鴦之浦”,“每對過墻鴛鴦,羨煞雙飛”。惡婦死后,可青鰥居多年,經人介紹,結識美女薛環娘,兩人遂定百年之好。不料可青父親反對,逼迫其另娶素娘為妻。素娘性格不好,家庭惡斗深深,可青痛苦之極。環娘得知可青新婚,觸柱而亡,其母也不久謝世。
王可青的父親,有專制的爆性,毀掉了兒子的愛情,釀成天大的悲劇。書中嘆道:
可青之父,專制之魔也,富貴熏其心,婚姻亂其命,坐視膝前獨子,戴奈何之天,斷自由之夢。環娘之死,環母之死,若起董狐而問之,必秉筆直書曰:殺薛氏母女者,可青之父也。
吳雙熱的小說比徐枕亞的作品要有變化,敘述的視角略有差異。環娘的才氣非同尋常,詩文多動人之音。故事跌宕起伏,頗有緊張之感。舊式婚姻之惡,如縷縷陰風,吹得周天寒徹。青年的摯愛不得實現,壓抑苦楚之痛不絕,美的凋零讓人噓唏不已。作者在《自序》中說:
蓋上古之人,少機械心,為人父母者,其對于子女之婚嫁,亦能尚德尚才尚貌,而攀龍附鳳,慕富貴之思想,正未十分發達,故擇夫未必不宜其子,擇婿未必不宜其女,而為人之媒妁者,不過傳言達意,必不至于翻蓮舌底,添花錦上,以詐語撮合婚姻也。至于今日,人心不古,以故婚嫁問題,萬不可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蓋父母眼底,惟知富貴耳,媒妁口頭,無非造謊耳。十父母,八九如是,十媒妁,八九如是,此予又自以為確論者也。吾見夫今之小兒女,結婚而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者矣,然夫妻反目者若而人,夫離妻而他顧者若而人,妻背夫而他好者若而人,其故何哉,其故何哉?由于結婚不自由,夫婦雙方不能滿意,卻又不能制欲,于是而奸淫之風盛矣。其能制欲者,則女為怨女,夫為曠夫,于是而倫常之樂亡矣。奸淫之風盛,而種種之罪惡以胎;倫常之樂亡,而種種之痛苦以朕。欲矯其弊,非自由婚姻不可。
可見,作品的用意,還是說教。不過以感傷的方式渲染思想,即以非道德的形式而流布道德。這是民國初年文壇的一種精神的自覺。五四那代人,是在這個基礎上大膽進取的一代。但之前的文人寫作,鋪墊了好的基礎。他們說鴛鴦蝴蝶派的落伍,其實有些過頭。就思想性而言,他們有時候的境界,較之五四新文人,并非都是消沉的。
吳雙熱善用鴛鴦、蝴蝶的意象。可青信中云“想見供上妝臺,相將含笑,影里鴛鴦,尚相廝守,夢中蝴蝶,兀自合歡”。環娘證婚詩有句:“繡到鴛鴦憶身世,一針酸楚刺眉邊”。
“小樓倦繡偶看山,雙蝶無端上翠鬟”。
詩歌并不高妙,而真意存焉。鴛鴦蝴蝶派,并非都是無聊的舊事的陳列,而系精神苦悶的宣泄。把他們的審美與精神矮化,是后來新文學家的策略。其實,就思想的力度看,這類作品對普及個性思想,還是起到了相當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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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民刊物受歡迎的很多,其中鴛鴦蝴蝶派頗有市場。寧遠在《關于鴛鴦蝴蝶派》一文說,這一流派“出現在辛亥革命之后,民國二十年以前,而民國十年前后尤其風行。那時上海有許多雜志,像《小說月報》《游戲世界》《小說海》《紅玫瑰》《紫羅蘭》,專門大量刊載這類作品,銷路都非常好,遍及全國各地。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每星期出版一次的《禮拜六》,所以鴛鴦蝴蝶派亦稱禮拜六派”。這一派別的人很多,包天笑、周瘦鵑、程小青、范煙橋都有佳作面世。不能不提的是周瘦鵑,他在《禮拜六》的作品系列,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禮拜六》上發表作品的人很多,但周瘦鵑給人的印象可能最深。
小說《舊約》寫的是一個離奇的故事。一銀行炒股虧損的青年在河邊欲跳水自殺,一中年以兩萬支票借之,云:可明年在此還之。青年不再炒股,安心工作,一年后得到三千元分紅,卻找不到那個沒有留名字的恩人。此后每年都在此日于河邊候之。十年后,青年已經頗有些財錢,終于遇到恩人,欲還之,遭拒。原來此人為中國絲王洪逵一。青年后來辦紙廠發財,并娶洪逵一女兒為妻。結尾道:
世間盡多投機失敗之人,世間必無贈金救命之洪逵一。吾愿沉迷于賭博商業者,立地回頭,勿冀有洪逵一之后援,而猶思作孤注之一擲也。
《舊恨》的故事也頗為傳奇,西湖上僧寺尼庵住持慧圓,乃舊歷風霜之人。年輕時與青年男子劉鳳來相識、相愛、訂婚。劉鳳來到上海染上惡習,她遂與鳳來斷絕婚姻,削發為尼。五十年后,庵里來了普陀山高僧,竟是五十年前的戀人劉鳳來。老尼遂圓寂于庵中。
在小說《腳》里,平民化的調子頗為動人。王狗兒十一歲在玻璃店做學徒,送玻璃途中被電車碾斷腳。十六歲時,父母病故,只好拉黃包車度日。由于腳跛,顧客甚少。一天所掙的錢少,除了租車費外,所剩無幾。其狀與老舍筆下的祥子比,毫不相差。此外,周瘦鵑還寫了《留聲機片》《十年守寡》《此恨綿綿無絕期》等。《留聲機片》描繪青年情劫生與林倩玉相戀的故事。林倩玉因父母反對,只好嫁給他人。情劫生便到一個島子里,其苦萬狀。死前,將留聲機片留給倩玉。倩玉得之,常常偷聽唱片,后抑郁而終。而《十年守寡》則很有社會批判的意味,王夫人二十歲守寡,十年間教育孩子,安分守己,獲得左鄰右舍表揚,“恨不得給她造起節婦的牌坊來”。第十一年,王夫人突然消失,次年回來時,多了一個娃娃。并與一男子同住。小說結尾道:
王夫人做了失節之婦,不久就傳遍遠近了。翁姑都長嘆一聲,說:“年輕婦人畢竟是靠不住的。”懊悔當年不曾出口喚她改嫁,倒落得清白干凈。父母也生了氣,雖還體諒她青年守節,本來難受,只是待她也不如從前了。兄弟、姊妹和妯娌們也另用一副眼光瞧她,雖仍同她親熱,只是談笑之間,都含著些假意了。連她十三歲的女兒阿曼,也和她漸漸疏遠,整日價埋頭在書卷女紅中,裝做個不見不聞。
這種感嘆,乃作者良知的閃爍,五四新文學的憂患意識也不過如此。鴛鴦蝴蝶派并非不關心社會,由此可以得到證明。周瘦鵑還有一篇小說亦值得一提,那就是《此恨綿綿無絕期》,此系文言文作品,調子與徐枕亞、吳雙熱相似。丈夫宗雄在戰場上背部受傷,居家靜養。宗雄好友洪秋塘常來看望。洪秋塘“第好讀書,目中所見殆千種,一日市市上新出版之說部及雜志十數種”,丈夫病危中,希望妻子改嫁洪秋塘,反對女子守節。悲苦之狀萬千,其情亦真也。
包天笑是鴛鴦蝴蝶派的另一位大人物,其作品介于通俗文學與純文學之間,在格調上比周瘦鵑要好。他是個翻譯家和報人,晚清的時候譯過許多域外小說。后來也寫作品,寫的是才子小說,多是青樓哀怨、市民苦樂、黑幕內外的東西。文人氣是有的,在布局上,功夫未必遜于別人。《同名》寫一男子久別妻子,獨自在上海苦住,被人領進青樓,當得知陪伴自己的小姐與自己妻子同名后,良心發現,從迷途返回來了。《無毒》也是寫男子去蘇州與不幸妓女相遇的故事,對淪落街巷的職業妓女的理解很深。所謂社會持證上崗云云,不過污泥一團的東西。《誤綁》是黑社會的寫真,窮弟弟被誤認為是其富裕的哥哥而遭黑道綁架,在囚禁中被意外禮遇。弟弟一時稱快,哥哥逍遙在外。有點傳奇的意味,但市民情調、幽微的內心都不得展開,文章就平平了。
有的作品本可以搖曳生姿,卻沉到市民的庸常趣味里,不被理解也是對的。比如《武裝的姨太太》,本有傳奇色彩,又是梨園之趣,可是女子嫁給外交官后,只是在家庭大小房間斗氣,故事就消沉了。三姨太武功好,是武旦出身。這樣的敘述本來有社會糾葛,包天笑卻偏偏不。一切與社會無關,不過兒女情長,余者不可多談。這是他的美學觀。而五四的作家以為人是社會存在,怎么能夠不涉獵社會矛盾呢?后來的新文學越來越激進,越來越革命,兒女倫常倒被淹沒了。包天笑被人遺忘,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鴛鴦蝴蝶派不是不關心社會,只是他們視角不同,不用道德的話語講話而已。像《夾層》寫窮人的疾苦,慘矣不可觸目。隱痛是有的。《滄州道中》整篇寫火車所見洋人與乞丐的面孔,未嘗不是良心的發現,批判的意識是隱隱的。只是不帶黨派的意味,是個人獨自的發言。那真切感和無力感都有。小說《黑幕》談論出版社只注意社會黑暗諸事,看出文化的世俗觀念的強度,憂患意識還是濃的。《云霞出海記》對幾個青年女子不幸命運的描述,筆力不亞于葉圣陶諸人,森然的氣息流動在文字間。在塑造這類人物形象和故事的時候,筆觸是看客似的。讀者從中會有更真切的感受。歷史的敘述與市民生活的敘述,倘以中立的態度為之,觀眾可能普遍接受。自然,敘述者可以有道德的立場與價值態度,隱秘起來的表達,百姓自然是覺得樸實無華,有真切的感受在。
喜歡純小說的人,會覺得包天笑的作品單調,似乎少了一點什么。但他結構小說的手段和文字功底,亦不可小視。《一縷麻》的敘述視角和文采,都有特點。其內功比郁達夫、茅盾不差,文字是好的。只可惜情緒一直徘徊在舊才子與新佳人之間,動人的圖景竟未能出現。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包天笑和新文人的界限是顯然的。沒有明顯的政黨意識和學術偏向,寫的故事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的文本是新舊雜陳的,現代的語境不太明晰。可是境界是大眾式的,迎合大眾而不是提升大眾。個性的高蹈絕不出現,自我的內心在常態中。鴛鴦蝴蝶派不都是兒女情長,那里的精神樸素得不逾越社會的道德底線。只是過于沉悶,像說書人的陳述,市井的風四散,一切不幸與歡快,過去就過去了吧。
舊派小說家的弊病可能是在日常性里陷得太深,不能跳將出來,殊乏創意。但他們將古文和大眾口語結合起來,形成了新的白話體。那些故事與隱喻有時候讓我想起宋詞的語境,市井里的繁華與閨房間的清寂都有,在根底上還是古文表達的延伸。士大夫氣與市民氣一旦合流,酸腐的與灰色的因素也同時涌來,真的是泥沙俱下,美丑雜陳。30年代,人們強調大眾化的寫作,就是看到了這個問題。想尋找一種純粹的民間體。這個倡導,因為后來摻雜了諸多政治因素,實際所走的路反與先前的設想迥異了。
新文化運動后,文人出現了新舊的分化。新文人普遍不喜歡鴛鴦蝴蝶派的文字,將其看成落伍者言。胡適、周作人等人瞧不上這些作品,主要認為還不是“人的文學”,即缺乏現代的人文價值和知識分子精神。《新青年》同人把舊派小說當成靶子,乃要開辟新的審美天地。他們要引進的,是域外的人道主義精神,思考人間矛盾,揭示歷史暗色,不過是啟示讀者成為有個性有思想的新人而已。新文人的選擇,道理不是沒有,只是把舊派的小說的價值低估了。魯迅回到北京省親,給母親帶的是通俗小說,知道那是母親喜歡的。大眾有大眾的閱讀,精英文人可以嗤之以鼻,可是百姓還是買他們的賬,沒有辦法,文學的生態就是這樣的。
細心的人可以從上述作品里看出晚清至民國文學的大致風向,作家的品位和心緒也盡在其間。那個時代的氛圍及各階層的精神得以多方面展示。但因為太市民化,精神多士大夫氣,與西洋小說比,精神的含量不高。那時候林紓所譯作品已經開始風靡文壇,喜歡其譯作者漸漸擴大。對比中國的作品,人們自然生出不滿,這些在后來的文學改良運動里,已經被深切描繪出來。但新文人在抨擊上述作家的時候,急于建立自己的理論,以致也把舊式小說家妖魔化,那也是走過頭了。后來左翼小說的精神隱含,其實在舊派小說里也有萌芽,只是缺少理論的自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