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記》導(dǎo)論
- 趙生群
- 4684字
- 2023-04-11 18:32:46
第二節(jié) 司馬遷與《史記》
司馬遷,字子長,夏陽(今陜西韓城)人,生于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7)他的父親司馬談“仕于建元、元封之間”,長期擔(dān)任史官,并有志于繼孔子《春秋》而作史。司馬遷從小就受到父親的精心培養(yǎng),他讀書、游歷考察、求諸侯史記、出仕,向董仲舒、孔安國問學(xué),都是在為作史做準(zhǔn)備,而《史記》的撰述前后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時間。
一、多方學(xué)習(xí)積累資料
司馬遷在《自序》中稱“年十歲則誦古文”。據(jù)《索隱》引劉伯莊說,古文是指《左傳》、《國語》、《世本》等書,這說明司馬遷已具備了相當(dāng)?shù)男W(xué)基礎(chǔ)。根據(jù)衛(wèi)宏《漢舊儀》的記載,司馬遷十幾歲的時候,父親司馬談曾讓他乘傳外出,“求古諸侯之史記”。
《自序》詳細(xì)記載了司馬遷二十壯游的經(jīng)歷,《史記》許多篇目記錄了司馬遷的行蹤,有不少也與此次出游有關(guān)。王國維《太史公行年考》具體描繪了這次游歷的路線:
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浮于沅、湘;窺九疑;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遂至于會稽、大湟;上會稽,探禹穴;上姑蘇,望五湖;適楚,觀春申君故城宮室;適淮陰;行淮、泗、濟、漯;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fēng),鄉(xiāng)射鄒、嶧;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xí)禮其家,厄困鄱、薛、彭城;過薛;適豐、沛;過梁、楚以歸,適大梁之墟。(8)
這次壯游,是司馬遷在父親司馬談的指導(dǎo)下進(jìn)行的,這是一次目的明確、針對性極強的專業(yè)訓(xùn)練。通過實地考察,調(diào)查訪問,司馬遷得以最大限度地接觸自然和社會,開闊了胸襟,增長了知識,豐富了閱歷,提高了眼界,更鍛煉了意志。這對于他創(chuàng)作《史記》,幫助極大。《史記》對山川地理、文物古跡、風(fēng)俗民情、歷史人物和事件的記載,有許多直接得益于作者行萬里路的親身實踐。
也正是在游歷前后,司馬遷曾向董仲舒、孔安國請教過學(xué)問。董仲舒以治《公羊春秋》著稱,孔安國則以治《尚書》名家。通過向這兩位大師學(xué)習(xí),司馬遷深化了對史學(xué)的認(rèn)識,更充分地占有了文獻(xiàn)資料。

《歷代人物傳記資料匯編》第1冊《歷代帝王名臣相》之司馬遷像
二、接受父親遺命
司馬談仕于建元、元封之間。作為太史,他立志繼孔子《春秋》而有所著述。他深感此項工作任重而道遠(yuǎn),故有意識地培養(yǎng)兒子司馬遷,使之成為自己的助手和接班人。司馬遷十歲而誦古文,十余歲外出尋求諸侯史記,二十而南游江淮,在此前后向孔安國、董仲舒請教學(xué)問,都與司馬談的刻意培養(yǎng)有關(guān)。據(jù)《自序》記載,司馬談曾多次明確表示,希望司馬遷繼承自己的事業(yè),完成《史記》的創(chuàng)作。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續(xù)纂其職。曰:“於戲!余維先人嘗掌斯事,顯于唐虞,至于周,復(fù)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欽念哉!欽念哉!”
元封元年初,仕為郎中不久的司馬遷完成出使西南的使命,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京師。不想他的父親司馬談因未能參加向往已久的封禪大典,竟“發(fā)憤且卒”。司馬遷在河、洛之間見到垂危的父親,聆聽了老太史公的最后教誨。《自序》真切地記錄了這一令人動容的場景:
太史公執(zhí)遷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fù)為太史,則續(xù)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fēng),達(dá)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xué)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司馬談念念不忘的是《史記》的創(chuàng)作。他的深情,他的期望,他的殷殷囑托,極大地感染了司馬遷,司馬遷當(dāng)著父親的面,立下了莊嚴(yán)的保證。就從這一刻起,創(chuàng)作《史記》的重任完全落到了司馬遷的肩上。對于司馬遷而言,完成《史記》已不僅是個人的意向和愛好,也不僅僅是孝道的體現(xiàn),而更重要的是一種歷史使命和責(zé)任。

靜嘉堂文庫藏元后至元六年刊《玉海》卷四六《正史·司馬遷傳》引張守節(jié)《正義》
三、作史過程
元封三年(前108),司馬遷實現(xiàn)了父親遺愿的第一步,當(dāng)上了太史。他立即開始“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從事寫作的資料準(zhǔn)備。
太初元年(前104)在司馬遷人生歷程中是不同尋常的一年。此年,他積極倡導(dǎo)并參與制定的《太初歷》完成并頒布施行。太初改歷,標(biāo)志著漢武帝“封禪、改正朔、易服色”等一系列改制的最終完成。與此同時,司馬遷開始“論次其文”。在最初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司馬遷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修正作史斷限。《自序》敘述《史記》記事斷限的地方共有兩處。一曰“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二曰“余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百三十篇”。這兩處文字所言《史記》上下限各有兩個:陶唐與黃帝,麟止與太初。對于這兩個不同的斷限,以前學(xué)者取舍各異,眾說紛紜,有人甚至認(rèn)為《自序》經(jīng)后人竄亂。其實,從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共同作史的觀點出發(fā),這兩個斷限各有所屬,并不矛盾。顧頡剛先生云:“獲麟,《春秋》之所終也,帝堯,《尚書》之所始也。談既欲繼孔子而述作,故曰‘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9)司馬遷認(rèn)為太初正值《天官書》所云“百年”之期,當(dāng)西漢鼎盛之際;而太初改歷,是西漢盛世的象征;也恰恰是從太初元年開始,司馬遷正式投入了《史記》的創(chuàng)作。因此,司馬遷將作史下限延伸至太初,是極為自然的。太初共有四年,故《史記》將述史最后斷限定在太初四年。黃帝是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夏、殷、周三代君主,列國諸侯,無不源出黃帝。司馬遷從文獻(xiàn)資料的辨證入手,又通過考察風(fēng)俗教化,了解口碑傳言,更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選擇鑒別,將黃帝定為作史的上限。
太初元年以后的六、七年,司馬遷一面任職,一面作史。他受到漢武帝的信任,過著較為舒心的生活,對現(xiàn)實社會,對漢武帝本人的看法,都帶有許多理想化的成分。他在與壺遂的對話中,透露出此一時期的作史宗旨,是以歌頌為主調(diào):“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xiàn)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天漢三年(前98),巨大的不幸降臨到司馬遷的身上。司馬遷因李陵事件得罪漢武帝而被處以腐刑。李陵之禍對司馬遷的身心打擊沉重之極。以此為契機,司馬遷的思想也發(fā)生了巨變。這對《史記》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yuǎn)。
司馬遷把維護(hù)人格尊嚴(yán),不受屈辱分為若干等級: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guān)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10)
面對死亡與腐刑的嚴(yán)酷選擇,司馬遷經(jīng)過極為激烈的思想斗爭,認(rèn)真思考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終于悟出了這樣一個生活的哲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太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11)司馬遷認(rèn)為,從容赴死并不困難,甚至連奴仆婢妾都能做到,但正確對待死亡,真正做到死得有價值,卻并非易事。為了保存一具軀殼而茍且偷生,固然為人們所不齒;而身死名滅,也與螻蟻無異。當(dāng)《史記》草創(chuàng)未就之際,如果自己一死了之,無疑有悖于史官的職責(zé),也會辜負(fù)父親的殷勤囑托,父子兩代人的理想和心血就會付之東流。這時去死,不是勇敢,而恰恰是怯懦。經(jīng)過激烈的內(nèi)心斗爭,反復(fù)思考權(quán)衡,司馬遷的思想得到升華,建立起了卓越的生死觀和榮辱觀。正是這種巨大的精神力量,才使他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無以復(fù)加的恥辱。孔子說過“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司馬遷對此深表贊同,《孔子世家》、《伯夷列傳》中一再提到這句話。《自序》說:“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12)《報任安書》云:“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與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立于君子之林矣。”(13)立身揚名,不僅是孝道的最高準(zhǔn)則,而且是人生追求的至高境界。人生際遇,榮辱無常。自古以來,富貴之人而名姓不彰者,不可勝記,相反,有的人生時寂寞,死后卻得以名垂后世。司馬遷認(rèn)為,只要能完成《史記》,就可以“償前辱之責(zé)”,即便是死一萬次,自己也無怨無悔!
通過李陵之禍,司馬遷清楚地看到了西漢盛世的另一面:所謂“明主賢君”并非完人,朝廷大臣多隨聲附和、阿諛奉承之輩,親朋之間,人情淡薄如水,酷吏兇神惡煞,令人不寒而栗。更為主要的是:冷峻的現(xiàn)實如同清醒劑,大大沖淡了司馬遷的激情、天真和幻想,使他以更為冷靜的眼光來觀察和分析周圍的世界,更加深入地思考社會、歷史和人生。司馬遷這一段痛苦的經(jīng)歷和人生體驗,后來成為他從事創(chuàng)作的寶貴精神財富。在《史記》中,寫了許多不甘受辱、不惜犧牲生命的人物,如王蠋、田橫、項羽、李廣;寫了許多身處逆境,卻能忍辱負(fù)重,終于成就功業(yè),揚名后世的志士,如越王句踐、伍子胥、荊軻、韓信、季布等;對孔子、孫臏、屈原、虞卿等人“發(fā)憤著書”的精神,作者更是不遺余力地加以彰揚。司馬遷卓越的生死觀和榮辱觀,他對社會、人事的敏銳洞察,在《史記》的許多篇章中熠熠生輝。
征和二年(前91),《史記》的創(chuàng)作工作已經(jīng)基本完成。《報任安書》說:“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jì),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jì)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14)《太史公自序》敘述全書及各部分篇數(shù),與《報任安書》全同,而補充說明一百三十篇總字?jǐn)?shù)為“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自序》完成以后,《史記》全書已最后定稿。
四、作史時間
趙翼曰:“司馬遷《報任安書》謂身遭腐刑,而隱忍茍活者,恐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論者遂謂遷遭李陵之禍,始發(fā)憤作《史記》,而不知非也。其《自序》謂父談臨卒,屬遷論著歷代之史,父卒三歲,遷為太史令,即石室金匱之書,為太史令五年,當(dāng)太初元年,改正朔,正值孔子《春秋》后五百年之期,于是論次其文。會草創(chuàng)未就,而遭李陵之禍,惜其不成,是以就刑而無怨。是遷為太史令即編纂史事,五年為太初元年,則初為太史令時乃元封二年也。元封二年至天漢二年遭李陵之禍,已十年。又《報任安書》內(nèi)謂安抱不測之罪,將迫季冬,恐卒然不諱,則仆之意終不得達(dá),故略陳之。安所抱不測之罪,緣戾太子以巫蠱事斬江充,使安發(fā)兵助戰(zhàn),安受其節(jié)而不發(fā)兵。武帝聞之,以為懷二心,故詔棄市。此書正安坐罪將死之時,則征和二年間事也。自天漢二年至征和二年,又閱八年。統(tǒng)計遷作《史記》,前后共十八年。況安死后,遷尚未亡,必更有刪訂改削之功,蓋書之成凡二十余年也。其《自序》末謂自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乃指所述歷代之事止于太初,非謂作史歲月至太初而訖也。”(15)趙翼所論司馬遷作史的時間,大體上是正確的。但《史記》是太史公父子兩代人辛勤勞動的產(chǎn)物,司馬談發(fā)凡起例在前,司馬遷繼志作史在后,討論《史記》創(chuàng)作時間,不應(yīng)忽視司馬談作史這一因素。司馬談仕于建元元封之間,任太史之職長達(dá)三十年。太史公父子用于《史記》創(chuàng)作的時間,理應(yīng)超過趙翼所說的二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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