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七月流火的時節。又似乎冰冷得如身在冰窟。時光好漫長啊，無邊無際。她似乎跋涉過千山萬水，疲憊萬分，終于失去了知覺，不愿再醒來。

可從厚厚的窗簾縫隙處，透進一絲晃眼陽光，空調寂靜無聲，一縷陽光金線般蜿蜒爬過雪白的病床，正好經過她的眼睛。床上的惠菀青卷曲的眼睫毛輕輕眨了眨。

與此同時，她床頭有感應器自動啟動，一小波紫外線之后又歸于寧靜。

沒一會兒，門無聲打開，一位四十來歲，一身白大褂的醫生腳步穩健地走了進來。快靠近床前，他放慢了腳步，一直凝視著睡在床上的病人，很耐心地等著。

床上的人兒輕微動了一動，慢慢睜開了眼睛。待她視線漸漸清晰，看清了醫生的臉，還是滿眼的疑惑。

她面前的醫生鬢角已間雜了些許白發，小麥的膚色，濃眉下一雙深邃的黑眼睛正微笑地看著她。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他胸前的名字牌，似乎在仔細辨認那三個字：“高新宇”。

他主動介紹道：“這里是長青新區康復醫院，我是高新宇，你現在的主治醫師。”

他的嗓音很低沉，帶了點嗡嗡嗡的振頻尾音，有著某種撫慰人心的力量。菀青認真聽著，似乎在努力理解他話中的意思。

時間滴答滴答地流逝，他很耐心，始終在微笑地等她。

終于，她還略顯蒼白的臉，對著他泛起第一絲微笑：“醫生～”

高醫生點點頭，這才近前，仔細看完她病床旁的儀器，又示意她測量一下體溫。她的目光始終追隨著他，他的手掌很是寬厚，整個人敦實地站著。她很乖地躺著，看他像一座神祇。

這座神祇把體溫計接了過去，看著看著，眉頭更是舒展開來，對著門口招招手：“這些儀器都可以撤了。”她這才注意到門沒關。

門口迅速走近四個著一身藍色醫院工作服的搬運工，兩人一組，一起把儀器撤走了。門又無聲關上。

高醫生這才低頭溫和地問她：“惠菀青，你現在感覺怎么樣？睡了這么久，記起來自己怎么會躺在這里了嗎？”

“嗯，我……我生病了。”她緩緩轉動著眼珠，認真思考著，突然驚慌起來，“啊……醫生，我不是……上一次我醒來，連林醫師都對我爸媽說，準備后事了？！”

眼神漸漸有了驚恐：“醫生！我這在哪里？我還活著啊……爸爸媽媽呢？”她試圖坐起，使了使勁，又無力躺下。有感應器又輕微啟動，她的床頭慢慢被抬高了起來。

高醫生俯身輕輕按著她的肩頭，目光柔和地看著她：“別緊張，惠菀青，恭喜你，你已經戰勝病魔了！你現在已完全康復，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什么？！”消息是好消息，但她還是一臉的惶恐。

他笑著搖搖頭，對她的左后方說：“小莉，讓她的父母進來吧。”

“好的，高醫生！”聽到突然傳來的溫柔女聲，菀青驚奇地回頭望向自己左邊的床頭柜，這才看見那里居然立著一個憨態可掬的“小護工”，也一聲粉紅護士裝，不過巴掌大，說話時眼波是兩條紫外線。

“這……”菀青目瞪口呆，驚訝地看著“她”，使勁眨了眨眼。面前的小護工眼波一通紫外線后，對她點頭禮貌地說：“你好，菀青！我叫小莉，很高興認識你！以后由我來照顧你。你爸爸媽媽馬上就進來了。”

見她徹底傻眼，高醫生輕咳了一聲，介紹道：“這個啊，以后就是你的特護，是新近研發的產品，可以伸縮，很是盡心盡責呢。”

此時他的眼眸近看如陽光下深邃的大海，里面水花翻騰跳躍，是一種帶著鼓舞的愉悅。菀青好半天沒回過神來，傻傻地問他：“那……小園呢？不需要向小園了？”

“向小園？”高醫生愣了愣，呵呵低笑了起來，“不錯啊，連之前特護的名字都記得！放心，她調去其他地方了。”

“青兒！青兒在哪？”門口傳來激動的呼喚聲，一對老人家相互攙扶著奔了進來，就快奔到病床前了，卻又都遲疑了，只管熱切地盯著菀青看。

菀青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母親一向優雅得體，喜歡穿旗袍、戴珍珠項鏈，頭發小波卷，日常都打理得一絲不茍的，此時還是旗袍在身，卻沒了那份嫻靜與從容，頭發也只簡單地挽了個發髻，隱約可見絲絲的白發。

父親更是兩鬢斑白，額頭皺紋橫生。這都老了多少歲啊……她的目光越來越遲疑。

“青兒？”老半天，母親才抖抖縮縮地開口試探。

“媽！爸！”菀青再也忍不住，不知哪來的力氣，坐了起來就想去掀被子。兩位老人家這才近前，母親一把摟住女兒，落下淚來。

高醫生輕輕舒了一口氣，退了幾步，看著他們三個擁在一起，哭得稀里嘩啦，他帶著笑，轉頭望向了窗外。

菀青最先回過神來，抬頭看了看高醫生，臉上猶掛著淚痕，對他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拍拍母親的后背，安慰道：“媽，爸！青兒好了，以后會好好陪伴你們的，咱們應該高興呀！”

“對，對！”爸爸惠建哲應和道，勸慰著媽媽秦柔嘉，“柔嘉啊，你這下可等到青兒醒了，我就說沒什么事吧？別再哭了啊……”

做母親的依舊低著頭只管哭，一邊擦淚一邊說：“我這不是高興嗎？！”

惠建哲已經站了起來，向高醫生走了過去，緊緊握住他的手：“高醫生，實在太感謝你了……”

高醫生微微笑著，客氣道：“應該的，應該的。”

這時，小莉伸長了手臂過來，把紙巾遞給母女倆，等她們接了，她的手又自動縮了回去，還插了一句嘴：“不哭了不哭了。”

可哪能說不哭就不哭呢？菀青拿紙巾按住眼睛，迅速濕了，她剛睜眼，就又看見母親新添了許多白發，不由伸出手去摸，心疼地喊了一聲：“媽……”

“好了，好了。”母親破涕為笑，抓住她的手，“媽媽明天就和你爸一起去好好收拾一下自己，保證又年輕十歲！乖啊，咱都不哭了……”

“嗯。”菀青輕輕貼靠著母親。空調無聲送風，她從窗簾被吹開的縫隙處往外看出去，遠處隱約可見高大的雞冠刺桐。外面陽光開始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一恍神之間，又似乎什么也沒想起。

“媽，這是幾月了？我記得我昏迷的時候，是五月呢。現在可是六月了，還是七月？”

“現在……九月了。”柔嘉猶豫了一下。

菀青驚訝道，“我睡了三四個月？！”

“這……”母親求助地望向高醫生的方向。

“嗯，青兒，你睡了夠久的！現在別管它睡多久了啦！我們先說說開心的事。”惠建哲走了過來，坐在了床前，“來，老爸給你看看現在最新款的手機！你看，是隱形的！我們已經給你準備了一個，綁定了你的氣息，你現在只要用意念，想找它就能看到它。”

說著，他示范自己的手機給她看。只見他的左手掌真的突然多了一個“手機”，像是投影在他的手上似的，但他伸右手指出去，可以隨意在上面劃動。

“這么神奇？以前聽過有這方面的設想，不是說還在研究嗎？還只是一個傳說，這么快就出來了呀！”菀青的注意力果然成功轉移。

她也伸出手來，一個手機屏也清晰地投影到她的手上。她正要點開，卻停住了。

手機右上角，清晰地寫著日期，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2037年9月16日？爸，這日期不會搞錯了吧？我就算睡了三四個月，也還記得是2032年啊，怎么就……”

惠建哲沉穩地對菀青說：“對的，女兒。你是沉睡了五年零四個月。”

“這怎么可能？！”菀青驚得坐了起來，一一看著父母，他們看著她，點了點頭。她又看向高醫生，高醫生也點了點頭。

她驚駭莫名，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們，頭腦里卻高速運轉，空白，一片空白中，卻有聲音清晰地說：“他們說的是真的。”

她喃喃回應著：“五年？我睡了五年？那不是植物人嗎？怎么可能？我真的毫無知覺？”

“要不是等五年，哪有匹配的肺給你換上呢？而且，以前的換肺手術也不成熟，沒有保證成功率百分百。現在它就像你自己原生的一樣。”高醫生不急不緩地開口，“五年的時間，我們都在等你醒來。你爸媽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了。”

菀青看著高醫生，手撫著自己的肺部：“它現在像我原生的一樣？我完全康復了？”

他好看的濃眉舒展開來，雙眼彎了彎，對她肯定地點點頭。她還是猶疑，可是明顯放松了一些。

“這……簡直像夢一場。”她說。

“是啊，惠菀青，你這是重生了！你知道嗎？你也是醫學的奇跡！相信我，你馬上就可以出院了，身體各方面狀況都恢復得很好！只要再留院觀察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也是你記憶修復的時期，這里只要留小莉照顧你就夠了。”

父母也頻頻點頭。高醫生繼續說：“今天主要讓你父母來迎接你醒來的時刻。你們團圓的日子只有一個星期了。”

父母都站了起來。母親緊緊抱了抱女兒，離開時還是很舍不得，一再叮囑她：“青兒，只要再一個星期，你好好配合醫生啊。”

“惠菀青，你現在就是在這里好好靜養，不要費勁去想什么，我會常來和你說話。可能偶而還會頭暈，沒有關系。按我給的菜譜，好好吃飯，很快就還你父母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兒！”高醫生準備送她父母出去。

“好的，謝謝高醫生。”惠菀青很溫順地點頭，一瞬間，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們：“醫生，那，我現在算幾歲呢？”

高醫生看了看她的父母，雙眼彎了彎：“這確實是一個問題。從身份信息上來說，她只能按年數來定年齡；但從生理與心理年齡來說，她現在還是二十歲呢。”

父母都看向她，惠建哲說：“這沒關系，無論你幾歲，在我們眼中，你永遠都是小女孩！”

“就是……有點奇怪。”菀青終于有些欣喜，目光望向了窗外。順著她的目光，小莉去拉開了窗簾，陽光一下子裝滿了這間病房。

菀青仰頭面向陽光，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還掛在臉頰上，但此時她眉目舒展。父母一步三回頭，輕輕走了出去。到門口再轉身看一眼嘴角含笑的女兒，終于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