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神

那尊狒狒雕像仍舊立在弗洛伊德書桌右手邊桌角的位置上。書桌所在的住宅位于倫敦北部，弗洛伊德當年為躲避納粹迫害，以難民身份逃到這里，然后就在這所住宅度過了生命中最后的時光。這所住宅現已得到保護，成為弗洛伊德博物館。博物館的館藏包括1個圖書館，很多古董，精心收藏的各種蓋毯，當然還有那把著名的“弗洛伊德躺椅”。1938年，弗洛伊德將這些東西從維也納帶到倫敦，目的是盡可能營造自己熟悉的環境。為了把其中的貴重物品帶出奧地利，他的朋友兼病人瑪麗·波拿巴[9]替他向納粹政府支付了相關費用。

圖2 弗洛伊德收藏的石頭狒狒雕像，公元1世紀前后完成于古埃及或羅馬

桌子上21.5厘米（8英寸）高的雕像表現的是只蜷縮、蹲坐的公狒狒，它的尾巴從右側環繞著身體，兩只前爪搭在膝蓋上。狒狒頭頂上橫臥著一個新月形的小構件，新月下凹的部分又托著一個醒目的小圓盤，它是滿月的代表。狒狒是古埃及文化象征托特神[10]的兩種動物之一，不過弗洛伊德的這尊狒狒雕像很可能是古羅馬帝國時期的作品，或者至少創作于公元前1世紀—公元3世紀古羅馬帝國統治下的埃及。狒狒由整塊大理石雕刻而成，這種石料在埃及非常稀有，在意大利和地中海東部卻很常見。古埃及雕像通常采用長方形底座，弗洛伊德狒狒雕像的底座卻是圓形的，狒狒的后爪和尾梢與底座相連的部分明顯經過二次加工，這說明雕像本身蘊含的歷史信息非常復雜。很有可能，它是后來的作者在某件古代雕塑殘件的基礎上重新雕刻而成的，因此風格方面更加符合弗洛伊德那個時代收藏者的口味。

弗洛伊德收藏的古董大多來自一位名叫“羅伯特·拉斯汀”（Robert Lustig）的商人，他的古玩鋪子就在距離前者維也納寓所不遠的位置。20世紀早期，包括埃及在內的北非和中東地區對文物出口沒有任何限制，很多古董因此從這個地區源源不斷地流入歐洲和其他地方，類似弗洛伊德狒狒雕像這種體積大小適中，能擺放在室內的古董銷路尤其好。1902年，開羅（Cario）市中心剛落成的考古博物館[11]甚至開設了專門商店，根據出口許可向公眾出售那些與館藏展品內容重復，或被認為沒有太大價值的文物。

弗洛伊德書桌上擺放的幾尊小雕像明顯經過有意挑選，都是某種古代文化或知識的代表。或許，作為擁有很高教育水平的醫生和著述等身的作家，弗洛伊德經常需要通過凝視象征托特神的狒狒、古希臘的雅典娜，或者古埃及圣賢伊姆霍特普[12]獲取靈感。在古埃及神話中，托特神是主管書寫和智慧的神，不過我們也有理由認為他同時還操控著歷史和文化記憶，因為托特神還扮演著神圣書記官的角色，法老和諸神們希望被載入史冊的重要決定、日期和事件，都要經他之手落實到紙面上。除此之外，托特神還負責在陰間稱量死者的心臟，并將結果記錄下來，作為評判這個人生前善惡的依據。就連法老們坐江山的年限也要由托特神預先刻寫在神圣的鱷梨樹[13]上。

書寫在古埃及受到特別的重視，因為當時只有2%—5%的人能讀書寫字。古埃及帝國鼎盛時期人口平均在200萬左右，其中識字的大概只有4萬人，而且差不多都是男人或男孩。為了能夠讀書寫字，這些人從小就要在神廟附屬的學校接受專門訓練。神廟在古代埃及不僅是舉行祭祀、供奉神靈的場所，同時也被視為國家政治、經濟的支柱。某些男孩從小就要被挑選出來，作為專職書記官學習讀寫。書記官在古代埃及受人尊敬，擁有權力，甚至可以凌駕于政府官員之上。男孩們學習寫字的主要方式是抄寫那些帶有道德說教色彩的神話故事，某本這種讀寫學校編寫的教科書如此告誡學生4：

你熱愛書寫應該勝過熱愛你的母親……你應該認識到書寫的魅力，沒有比書記官更偉大的職業，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與之相提并論。

正是由于書記官的身份，托特神在各種藝術作品中經常被塑造成手里拿著1支蘆葦筆[14]、1卷莎草紙、1個細長的裝著削好的蘆葦筆的筆匣，還有一黑一紅2瓶墨水的形象，這些東西當時所有書記官都必須配備。

除了狒狒，托特神還可以以一種非洲圣鳥——鹮（拉丁文學名為Threskiornis aethiopicus，屬于涉禽，長著細長而彎曲的喙）的形象出現，或者也可以像很多古埃及神靈那樣，被刻畫為獸首人身的模樣，也就是強壯男性的身體上長了一個鹮的腦袋。不管采取哪種形象，鹮的腦袋上也要和狒狒一樣，頂著新月和滿月的象征。大約創作于公元前950年，獻給富有的女祭司納斯坦波塔夏魯的亡靈書[15]便表現了鹮頭人身的托特神在隼頭人身的拉·哈拉胡提神[16]5面前把蘆葦筆伸進墨水瓶蘸墨水的情形。

圖3 用墨水畫在莎草紙上的拉·哈拉胡提神和托特神，見于大約創作在公元前950年的“格林菲爾德莎草紙”

納斯坦波塔夏魯的亡靈書原本是一幅展開超過37米（121英尺）的長卷，后來大英博物館為方便裝入玻璃框保存、展出，把它裁成了若干塊。古埃及時代，這幅長卷被安放在女祭司的墳墓里，它上面用象形文字記載的那些咒語被認為蘊含著深奧的知識和神秘的力量，可以在另一個世界為死者引路。“入門測驗”[17]是這些古埃及男女祭司工作生活的一部分。身為祭司，意味著他們死后的靈魂注定要同另一個神圣世界打交道，因此就需要提前作好各種準備，比如把用得著的咒語和禮節記錄下來。獻給死者的亡靈書全方位體現了古埃及人對死后世界的理解。

即便用墨水畫在白里泛黃的莎草紙上，托特神頭頂代表月亮的圓盤和拉·哈拉胡提神冠冕上代表太陽的圓盤仍然顯示出這兩位神性人物時刻散發的神力光芒，他們戴著被古埃及人稱為“三綹發”“假發”或“飾頭巾”[18]的披肩長發的鳥頭，則提醒人們這兩位神靈與神圣天空和珍貴青金石[19]間存在的緊密聯系。古埃及人心中的神靈不但能像金屬一樣閃閃發光，還能幻化出陽光般的七彩光澤。那個時代的埃及藝術品中，經常出現人類與動物相混合的造型，人不僅可以頂著動物腦袋，還可以被安上牛的尾巴、鳥的羽毛或者某些動物的犄角。古埃及藝術家這么做，并非因為他們心中想象的神就是這個樣子，而是因為按照當時藝術創作約定俗成的規矩，將某些動物身體部位安放在人身上，是為了體現那些無法被人類理解和描述，也無法由人類掌控的巨大神力。

為了表現托特神的重要性和多才多藝，古埃及藝術家同時為他創造了鹮、鹮頭人身，以及狒狒這3種形象。3種形象都可以代表托特神，卻存在微妙的區別和不同的用途。古埃及的某些時期，非常流行用小型的鹮雕像象征托特神。弗洛伊德收藏的這種狒狒雕像器型有大有小，通常以獨立造像的形式擺放在神廟里。不僅如此，古埃及人還會飼養那些被認為同神存在關聯的動物，作為祭祀時的犧牲。它們以祭品的身份遭到宰殺，然后會被制作成木乃伊埋葬起來。這種風俗在公元前600年前后開始普遍流行，一直延續到古羅馬時代。6今天的考古學家在埃及最大的托特神神廟附近發掘出了數千具鹮和狒狒的木乃伊，它們被整齊地安放在成片的地下墓穴里，這塊墓地緊挨著那些曾經生活在這座古代城市里的居民們的墓地。7

作為古埃及文化中主管書寫和智慧的神，托特神及其相關信仰在古埃及人與亞述帝國[20]、古希臘商人和雇傭軍，以及染指這片土地最晚的古羅馬帝國發生交往或沖突的特殊階段，往往會受到特別重視。法老們的世系傳承可能會被各種原因打亂，神廟與祭司的傳承卻相對穩定。作為專屬于眾神的書記官，托特神掌管的書寫和智慧神力，逐漸演化為被某個掌握古埃及象形文字和語言的小圈子所壟斷的知識。每當周圍的環境發生重大變故，祭司們就可以將神廟當作保存古代知識的“避風港”。這種做法非常成功。恰恰是通過托特神的形象，古典時代[21]和中世紀的人們才能記得住很久很久以前法老時代埃及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