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孩子們與文學美妙的初逢——“初學記”系列叢書總序

我是一名寫作者和文學教師，同時，還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我從不會忘記多年前的那個凌晨，我在產房外小心翼翼地把女兒從妻子的身邊抱起來，捧在懷里，感覺自己正捧著世界上最溫柔的光芒。我告訴自己，今生一定要把最美好的東西全都奉獻給她。

和所有疼愛子女的家長一樣，在孩子幼小的時候，我和妻子一直盡己所能地為她咨詢優質的膳食方案、購買優質奶粉。在她適齡入學的時候，我們也像挑選奶粉一樣精心為她挑選各個學科的優質教育方法和教育內容。

然而，恰恰是在我最熟悉的語文學科，我碰到了很大的困難。

當下針對青少年兒童的語文學習產品和書籍如過江之鯽，令人眼花繚亂。但是它們的精致程度和體系完善程度都不能令我滿意。

我對兒童文學讀物非常挑剔，這種挑剔甚至遠遠勝過我自己的日常閱讀。因為，每一個人接觸某一個學科的最初感受將會極大影響他對這個學科最根本的認知和未來所能達到的高度。宋代文學理論家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曾經提到過一個重要的教學觀念：“入門須正，立志須高。”借用到今天的青少年教育說：小朋友年級越小，越要給他們輸入優質、精致的教育內容。這就像一定要用優質奶粉去哺育嗷嗷待哺的嬰兒一樣，孩子們寶貴的成長時光是不可逆的，看起來內容駁雜但是營養程度極低的食品應該堅決剔除出嬰兒的食譜。

舉例而言，在女兒識字啟蒙的階段，我剔除了《三字經》和《弟子規》等一些時下熱門的傳統啟蒙讀物。因為《三字經》和《弟子規》都是在識字率極低的古代最簡單的民間識字教材，本身的文學品質比較平庸。

我為女兒挑選的識字啟蒙教材只有一部《千字文》。《千字文》是梁朝皇帝梁武帝指派當世大才子周興嗣編纂的一部皇族識字教材，具有字不重復、文采飛揚、知識密集、趣味橫生、書寫優美（《千字文》是中國書法史上被歷代書法家傳抄頻率極高的文學作品）等多重優點，它不僅是一部啟蒙教材，還是中國文學史和書法史上璀璨的瑰寶。盡管《千字文》最早是一部皇族識字教材，但是在今天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早已走入尋常百姓家。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教授女兒《千字文》，在朗讀、背誦、講故事、講知識的過程中，同步練習基礎書寫，一魚多吃。

有許多國學培訓機構主張讓兒童從小系統、完整地學習四書五經，我的看法有所不同。我的碩士和博士階段都是攻讀先秦兩漢文學，具備相關的知識背景，所以我深深地知道這些古籍都是專業化程度很高的古代文獻，如果不是從事專業研究，多數內容對于兒童學習而言毫無必要。當然，也不能完全否定其中符合現代教育價值的內容，所以我在為女兒講授古代詩歌的時候為她挑選了一些《詩經》中的動人篇章，在為她講授中國傳統思想的時候重點挑選了部分《論語》段落，等等。

我為女兒挑選文學作品有兩條標準。第一是必須具備文學的美感和格調。《千字文》里的“墨悲絲染，《詩》贊羔羊”相比《三字經》里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千字文》里的“孔懷兄弟，同氣連枝”相比《弟子規》里的“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文學格調高下立判。毫無疑問，我會為她挑選前者。第二是在知識和思想上必須要能夠促進對當下生活的思考，不能從古人那里簡單照搬。女兒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次纏著我給她講故事，我就隨口講了一個“夸父逐日”的故事。沒有想到她說：“地球不是圍繞著太陽轉動嗎？在地球上跑，怎么能追上太陽呢？”我突然意識到，我們處在信息化時代，兒童接受知識的方式相比從前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所以，講“夸父逐日”必須要連帶著現代天文知識一起講。同理，講《論語》里的道理，或者講《史記》里的故事，也必須要把古今文化打通來講，這才是指向現代和未來的傳統文化教育。

美感格調和對當下的思考，是我衡量兒童文學讀物精致程度的兩把標尺。利用這兩把標尺，我可以從大量古籍中揀選出孩子的文學食譜。這并非自我標榜，我不會因為自己是文學教師就把文學教育置于全科教育之中特別突出的位置。對現代青少年而言，文學教育和數理教育、藝術教育、體育教育等同樣重要。我為孩子的文學閱讀去粗取精，正是為了幫她節省出時間接受更全面的現代知識培養。

學習體系是我關注的另一個重點。中國傳統的文藝種類，在教學上都非常注重環環相扣的學習體系，這在傳統文化當中叫作次第，也就是先后順序的意思。比如說古人學書法，一般的路徑是先由唐楷入門，之后逆上魏晉，待楷書穩固之后再學行草。再比如說古人學寫詩，《紅樓夢》里林黛玉教香菱寫詩，教她先學王維五律，次學杜甫七律，再學李商隱七絕，將三座基石先打好，再把兩晉南北朝諸位大名家融會貫通。這是真正的詩歌寫作培養路徑，非常扎實有效，所以小說中的香菱能夠從一個詩歌門外漢迅速提升成為一個合格的詩歌作者。

在現代的中小學語文學習當中，并沒有建立起像傳統文藝那樣切實有效的進階學習體系。現代中小學語文教育大多采用漫灌式的廣泛閱讀，大家非常喜歡給中小學生開出一大堆令人望而生畏的書單——而且書單上的書目經常更換，這批書讀了不見成效就換一批書。至于先學什么，后學什么，先怎么學，后怎么學，怎樣把不同階段所學的語文知識、不同階段建立的語文能力有效地集中整合在一起形成厚積薄發的合力，則完全是一筆糊涂賬。所以我們看到真實的語文教育現狀是，孩子們經過十多年的語文學習之后，背誦、書寫、閱讀、寫作四大核心能力大多停留在較低的水平，孩子們畏懼語文，甚至抵觸語文的普遍心理在中小學教育當中幾乎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每當我看到當下青少年語文教育盲目混沌的現狀時，心里總會涌現起《史記·太史公自序》里的一段話：“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如果暫時沒有令人滿意的語文學習體系，那我就自己來吧。我為女兒設計的語文學習進階體系思路是，用一個專題內容，對應一個年齡階段，同時，專題內容側重針對與年齡階段匹配的語文核心能力。

單一的專題內容易于在學習中集中發力。例如，我專門用《史記》專題來解決文言文學習的問題。《史記》是中國文學史上文言散文的巔峰之作，被明清兩代的文章家奉為“文章祖宗”。中國古代散文名家名作浩如煙海，但只要能夠對《史記》具備常識性的了解，對其中的精彩段落稍加用心，文言文就可以一通百通，自然過關。此外，圍繞《史記》所記載的歷史脈絡，我們還可以把連帶古今中外的相關知識拓展開來，高效地實現青少年文史通識教育，教學效果非常顯著。

我把這個進階的體系用表格進行直觀的描述：

隨著女兒年齡的增長，我會在未來的日子里繼續延伸這個體系，繼續補充中國現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以及其他文史通識知識的內容，但思路上將仍然延續這個體系的設計。

近些年來，我一直采用這個自創的體系來教女兒，我常在她的眼神中看到那種與文學初次相逢的美妙感覺。那是一種“好像有一點點難，但又很美、很有趣，我很想弄懂它”的感覺，用《論語》里的話來說，叫作“憤”和“悱”。在這種情況下對她進行“啟”和“發”，是一件順水推舟的事。

我想把這種美妙初逢的感覺奉獻給所有熱愛文學的孩子。所以我把日常教學的內容進行整理，編寫成了這套“初學記”叢書。它既是一套青少年文學啟蒙讀物，也是一套文學文化普及讀物。明代思想家李贄曾經說過：“夫童心者，真心也。”只要我們仍然懷有熱愛，只要我們仍然希望獲得超越平凡生活的力量，我們就永遠是真誠的孩子。

在這套書編寫的過程中，張洪銘同學、譚心蔚同學、俞吉琪同學、梁穎欣同學為我分擔了許多專業資料整理工作，青年書法家王鐸翔親筆示范了硬筆楷書《千字文》，在此向他們表示衷心的感謝。教育是神奇的事業，它讓孩子們走向成熟，讓教育者保持年輕。希望我們的初學永遠充滿著年輕的活力！

楊昊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