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南渡路線,楊夫子這邊已經有了腹稿。
千言萬語就是三個字:黃泛區。
南渡最短的路線,沿正南而下,入蔡州、渡淮水。
進入京西南路的襄陽府,或是淮南西路地界。
第二選擇是沿雎水南下潁州,渡淮水,進淮南東西兩路之間的廬州。
這兩條路的優點就是路途短。
十天時間,就能過淮河。
弘農楊博進汴梁的路線就是第二條,自雎水而來。
但現在這兩條路是行不通的。
周圍一馬平川,唯一的遮擋就是河流。
不用十天時間,兩三天之后。
金賊的馬軍就會銜尾而至。
走這兩條路,留給南渡軍民的不是活路。
而是金賊攜怒而來的屠殺。
即便沒有追殺,沿途各州府縣的留守兵力,聚集在一起。
對南渡軍民而言也是天塹。
第三條路,也是唯一正確的選擇,就是黃泛區。
沿汴水經應天府、歸德府、拱州三城,進入黃泛區。
至于是東進徐州再到揚州,還是西進廬州,這要看黃泛區的延伸。
楊博大致覺得,西進的希望不大。
大隊人馬只能東出徐揚之間。
黃泛區是一路坦途,但最前方可不安全。
徐州剛剛失而復得,楚州保衛戰應該已經開打。
金兀術的東路分支,完顏撻懶部,說不上已經圍了楚州。
也不知道趙立趙太尉,目前面對的是個什么局面。
沿途探路的人員已經提前放了出去,這也算是整支隊伍的警戒哨。
按照楊夫子的安排。
金家父女三人帶領金家寨的嫡系,掌控整個金家寨的老弱婦孺。
金家寨眾人管轄人數不斷增加的汴梁殘民。
以金家寨為核心,滾雪球一般,將其他人員混進大隊。
雖說忙亂了一些,但大面上還是有條不紊的。
草草吃過午飯,不知道具體多少人的隊伍開拔。
流民游走跟行軍不同,認定了方向,悶頭趕路就是。
只要前面保持好了速度,后隊雖說會拉長一些,但不影響行進速度。
將金六郎跟金二留在中軍,繼續調整隊伍。
楊夫子帶著金三娘還有她所屬的長槍甲士,走在了隊伍的最前方。
金三娘的長槍兵,不算是金家寨的精銳,但也穿戴了劉家寺大寨弄來的布甲。
布甲雖說也有甲片,但防御力能不能比的上皮甲不好說。
布甲是儀仗甲,與防御力相比,儀仗的裝飾性更重要一些。
幾百人的長槍甲士,色彩艷麗,遠看還是很唬人的。
楊博、金三娘、女書史三人也一樣穿的布甲。
三人的鐵甲,都披在了好戰友大黑驢的身上。
精神還有些萎靡的好戰友大黑驢。
如今就是整個隊伍的速度擔當。
近兩百斤的武器戰甲在身。
精神不怎么好的大黑驢,吃足了麥粒之后,步履依舊輕盈。
大半個時辰行軍,一刻鐘休息。
望著身后的東京汴梁城漸漸模糊在視線里。
楊博稍稍吐了一口氣。
從南渡開始,楊博的心理壓力又來了。
就怕在最初的一兩天,頂頭遇上金賊馬隊。
或是被追擊的馬隊咬住尾巴。
第一段路走完,楊博大致估算了一下。
按照目前的速度,南渡差不多得二十天左右。
這個時間段,已經接近極限了。
具體的時限,明天要走上一整天再看。
按照每天六個小時算,二十公里左右的路程。
二十天的時間,還不一定夠用。
天擦黑的時候,差不多走了三個多小時,歇了兩次。
先頭人馬已經進了荒野。
連年的戰亂,讓汴梁附近的大多數農田都撂荒了。
未來幾年,北方缺糧也將是常態。
傍晚休息做飯的時候,楊博跟金家父女,關三郎聚在了一堆篝火旁。
“天王爺爺,船上還能放些物事,不如弄些糧草上船?”
關三郎,也算是金六郎手下的大將。
在金家寨,相撲手是金二負責,金明池的城狐社鼠,關三郎負責。
關三郎跟金家還有點親戚關系,算是最可靠的一批人。
船的載重還有,今天關三郎也看了家里的情況。
家里的大人都挑著扁擔,兩個半大的小子,一人脖子上掛了一條褲子。
褲腿里滿滿的都是糧食。
看著自家兒郎被壓彎的腰,關三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家里的糧食至少五百多斤。
往常年份合上瓜菜,足夠三四個月的口糧了。
這么多的糧食,一路背著、挑著南逃,他害怕被金賊追上。
“以后莫要再叫天王,楊夫子不喜歡!
六郎,今夜晚點睡。
將硫磺、硝石,分開上船。
各家各戶,留下合用的兵器,其余的也上船。
繼續揀選精壯,嘴上滑溜的也選一批出來。
最好有幾個說書的藝人。
傳令、安撫人心,就靠他們了?!?
呵斥了關三郎不合時宜的稱呼,楊博做了晚上的安排。
整個下午的行軍,讓精悍的金六郎跟兒子金二,都帶著一臉倦意。
他們跟隊伍里的其他人不同。
需要來回的查看狀況,整理隊伍,自然要辛苦的多。
“小夫子,如今不僅有汴梁那邊的入伙,附近的流民也想著入伙。
一路從汴梁過來,六郎大概的估了一下,流民不下千人?!?
汴梁來的,金六郎這邊還是樂意接受的,畢竟都帶著糧草、財貨。
可周邊的流民,就不是那么好接受了。
除了一張嘴,別的啥都沒有,吃的就是自己人的口糧。
金六郎的話,讓楊博也皺起了眉頭。
現在的流民無所謂,關鍵是黃泛區的流民。
初春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
淮泗周圍的黃泛區,災民幾十萬,一旦聚過來,糧食就成了大問題。
總不能再帶人回來取糧,那是金賊的大寨,不是自己家的糧倉。
“不管是流民還是饑民,照單全收。
但糧食要給他們限量。
不帶糧食的,讓他們挖草根喝稀粥。
勻出不能吃的東西,讓他們擔著。
知會下去,咱們的人,要留好貼身的保命糧?!?
聽了楊夫子的章程,金六郎的眉頭皺了起來。
金家寨三千人,汴梁城兩萬多人,沿途的流民、饑民,肯定是不計其數的。
這位楊家小夫子,其志不小啊……
“小夫子,莫不是要起事?”
戰戰兢兢的問了一句。
金六郎也在想著宗太尉在時,來東京汴梁的那些義軍首領。
個個聚眾幾萬、十幾萬。
又想到了梁山、方臘。
“想屁吃呢!
咋?
楊夫子起事,封你一個一字并肩王嗎?
還是你老小子想當金太師?
金家寨都是些什么人,你老小子沒數兒嗎?
南渡之后,一寨人馬喝風吃屁嗎?
如今江淮一帶,遍地荒田。
你的人有幾個會種田?
攏了這些農人,咱們過江之后,就能鋪開場面。
再建一個金家寨,或是金家城,靠你我是不成的。
有人斯有財!”
給了瞎琢磨的金六郎一個大白眼,斥責著說出了后續的計劃。
楊博也想了獨自成王的步驟。
前期相當霸氣,后期相當慘烈。
弄死趙茍爺,籠絡岳少保,人不用攏太多。
一個岳少保,有個十幾年,就能打下半壁江山。
稍微再弄幾個差不多的,一路打到俄羅斯,基本問題不大。
自己費勁巴力的打下一個大大的疆土。
接下來問題就來了,為保社稷,要殺功臣、殺兒孫。
然后兒子殺老子,孫子殺兒子。
整個家族的延續,充滿了父子相殘、夫妻相殺。
說不得半途還有人來串種兒。
最終,兩三百年,讓人再殺個遍。
這哪是人間帝王事,活脫脫人間慘劇的開端。
搖搖頭甩掉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想做人間帝王,先有非人的思想,這事兒楊博做不來。
“小夫子的謀劃高明?!?
聽到再建金家寨、金家城的話,在座的幾個一掃臉上的倦意,這個可以有。
“高明不高明的,最起碼要活著度過淮水。
船上一粒糧食也不能有!
六郎,明白我的意思嗎?
讓寨子里的人,籠絡好后加入進來的流民。
保證每十戶里面,有我們的一個青壯?!?
遠游這樣的集體活動,只要幾個人里面有一個是跟助教一體同心的。
隊伍就很好帶,稍微負點責任,就是一場標桿式的遠游。
給金家人畫了一個大餅,楊博也給了他們組織規則。
只要能按照自己的規劃來執行。
南渡之路,不是很艱難的。
“小夫子,咱們分派人手的時候。
是不是按照農戶、百工之類的分好?”
聽著金六郎發散的想法,楊博楊助教點了點頭。
這個結果不就很好嗎?
已經學會舉一反三了。
“嗯!
六郎的想法很不錯。
這兩天還是要分好了物資。
揀選出精壯的人手。
咱們的人這兩天也要一日三餐、頓頓飽食,先養足了精神。
以后,就不能頓頓管飽了。
再過幾天,只有甲士可以頓頓飽餐。”
與金六郎說的差不多,人分百工,總不能一碗水端平的。
雖說執行起來不會太容易,但楊博還是下了節糧的命令。
這個說法讓金六郎眉頭一挑。
“小夫子,糧食要收繳上來?”
楊博默默點了下頭,從饑民手里奪糧,這是維持隊伍的必要手段。
具體怎么執行,無非強搶與說服兩種。
說服不了,就要強搶,這個沒什么可解釋的。
糧食是維持隊伍的唯一紐帶,威權不可旁落。
這個就跟學校發畢業證一樣。
誰都能發畢業證,還上個屁的學?
只是現在糧食確實太多了。
多到成為所有人南渡的負擔。
吃上幾天,減輕一下負重之后。
糧食必須要管起來。
不然隊伍走不幾天,也就散了。
幾萬軍民散在淮水北岸,還不如乖乖呆在東京汴梁呢。
“小夫子,糧食是命根子啊……”
爹爹金六郎的問題,讓小夫子沉默相對。
作為寨主的金三娘,不想看到小夫子為難,也就開了口。
“不收不成!
哪怕殺掉一些人,糧食也必須掌握在金家寨的手里。
還不成,就多殺一些!”
不等金六郎瞪眼開口,楊博就開了口。
就是因為糧食是所有人的命根子,才必須收繳上來。
看著有些懵懂的金三娘。
再掃了一眼金六郎,楊博這邊又加了籌碼。
“三娘,小夫子的話是老成的。
糧食不收上來,南渡就走不下去。
小夫子放心,明后天糧食就能管起來,六郎跟金二擅長這個。”
說了女兒一句,金六郎的話里也帶上了殺氣。
不管是為了活下去,還是為了將來的金家城,糧食必須要管起來。
這幾年,金六郎跟金二做慣了這個。
于楊博來說有些為難的事兒,對父子而言就是手到擒來。
“糧食太多,這幾天還是以飽食為主。
趁機也好揀選一下合用的人手。
讓聚來的農人看一下,哪些糧食還能種下。
要適合兩淮的水土。
這些種糧,要上車保管。
再問一下,哪些地方現在還能種糧?”
謀劃說了個差不多,楊夫子也就不說話了。
南渡的終點在哪,楊博也不清楚。
到了地方能直接種下一季的糧食,當然是最好的終點。
這只是個想法,真正的好地方,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見楊夫子不再開口,金六郎對關三郎擺了下手。
一會兒的功夫,幾個鐵鍋就放在了篝火周圍。
小小一個金家寨吃飯也是有等階的。
最好的是楊博面前的黃米飯。
應該是粟糜兩種黃米混合做的,也就是小米跟大黃米一鍋,入口軟糯。
第二等就是金家父女的純小米干飯。
第三等是關三郎的雜糧干飯。
最次的就是擺在女書史面前的雜糧稠粥。
金二跟關三郎都是純純的干飯人,一人一鍋。
這倆吃飯跟喂豬差不多,‘咵咵’的帶著音效。
一會兒的功夫,就造完了一鍋飯。
這個時候,楊夫子端著碗,剛剛品出了黃米飯的味道。
略微有些發澀,應該是大黃米放多了。
瞧著倆干飯人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楊夫子將女書史面前的一鍋雜糧稀飯推給了二人。
將自己的飯碗遞給女書史。
楊博好奇的看著兩個干飯人。
一鍋干飯,至少得三五斤的重量。
這么能吃的,楊博之前還真沒見過。
見小夫子要看哥哥們吃飯。
金三娘很自然的起身督促。
倆干飯人又分食了女書史的稠稀飯。
楊博有點服氣了。
連稀帶干至少五六斤下肚,也沒見兩人有吃撐的樣子。
“六郎,這幾天就不要弄稀飯了,全做干飯。
讓下面的人吃飽吃足,糧食太多了。
等遇上京東、淮泗的災民,恐怕都要喝稀粥了。
這幾天打個底兒,以后咱們的力氣也大一些?!?
攏了攏不多的史料,楊博認為,越走隊伍的規模會越大。
糧食始終都會是個問題,不管是多還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