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另一個干燥的山洞中,身上蓋著的正是嚴律那件帶血的外袍。耳畔傳來“啾啾”鳥鳴聲、淙淙的流水聲,唯獨不聞人聲。“嚴律——”她急喚著,慌亂的跑出山洞。洞外,燦爛的陽光下,一汪潺潺溪流閃著磷磷波光,小溪旁,嚴律赤著上身,在認真的烤著幾條魚,雄健的體魄在陽光中泛著古銅色的光澤,飛揚的劍眉微擰,弧度優美的唇緊抿著,隱隱透著幾分威嚴與貴氣。雨竹這才注意到,他長得極其俊美,不同于表哥的文雅俊秀,也不同于父親當年的風流倜儻,而是一種陽剛有力之美,如初升的東君,帶著凌駕于天下的氣勢,美得耀眼。
“看夠了沒有,”嚴律斜睨一眼盯著他呆看的雨竹,神情間帶著幾分嘻笑:“我可不是什么好男人,別對我芳心暗許呀。”
雨竹臉一紅,也不計較他戲謔的話語,走到他身旁,看了看他右胸的傷口和纏著布條的手腕,關切道:“你沒事嗎?”
“當然沒事。”嚴律從雨竹手中接過那件已有些破爛的外袍披上,毫不在意道:“至少,在你平安之前,我不會有事。”說著,把手中烤熟的魚遞給她。
雨竹接過魚輕咬一口,便皺眉放在了一旁。
“怎么,吃不慣這粗糲的食物?”嚴律了然的笑笑,從身旁拿出幾個紅艷艷的山桃扔給她,“已洗干凈了,你將就著吃一點吧。”
抿一抿紅唇,雨竹拿起山桃輕輕咬下,唇邊掠過一絲淺淺笑意,山桃酸中帶甜,一直甜到了心里。“你倒底做了什么?”她問:“是殺人全家,還是奪人妻女,為何別人會恨你恨到非致你于死地不可?”
“殺人全家,奪人妻女?虧你想得出,我有那么不堪嗎?我只不過是向他們借了點東西而已。”嚴律理直氣壯道:“你們宋人真是吝嗇。”
“你難道就不是宋人嗎?”
“我——”嚴律突然神情一變,躍上高處伏地張望了片刻,又回到雨竹身旁道:“他們又來了,你先躲起來,我去把他們引開。若一個時辰后,我還沒有回來,你就自行回去。”說完,正欲離去。
雨竹一把抓住他的手,“太危險了,你不要去。”
“我現在身上有傷,無法護你周全。”嚴律故作輕松的笑著,“別擔心,我打不過人家,難道還逃不過嗎?”
“那,你要回來,一定好好的回來,我等你。”雨竹沒有笑鬧的心情,只覺得害怕。
嚴律拍了拍雨竹的腦袋,哄孩子般:“好,我一定會回來,你現在要乖乖聽話,把自己藏好,別讓人發現。”他扯出自己的手,迅速躍出他們的藏身之處,引著追殺過來的人群向相反方向跑去。
時間在雨竹焦慮的等待中逝去,終于,她再也忍不住,循著嚴律離去的痕跡,來到一個陜谷入口處,遠遠看到一群人正圍攻嚴律,風中隱隱飄來幾句話:“我等知道閣下內力深厚,我等也知道閣下百毒不侵,就是不知閣下能否抗得過這西域合歡散的春毒。”嚴律臉色鐵青,全向乏力的跌坐在地。
雨竹什么也來不及思索,不顧一切的沖了過去,扶住他,淚水簌簌地往下掉,“你受傷了嗎,嚴重嗎?”
嚴律的臉色越發難看,“蠢女人,你出來做什么。”
圍在他們周遭的人肆意大笑,“好一個癡女子,來得真是時候呀。”
“大膽,”雨竹怒喝著,站起身傲然道:“你們可知我是——”
她的話還來不及說完,數十支利箭射來,快如閃電,例無虛發,每一箭都恰好避過嚴律與雨竹,射在了那群圍攻的人身上。方才還是活生生的數十人,只在眨眼間,就變成了幾十具尸體,山谷里漂蕩著一股濃濃的血腥氣息。第一次面對如此血淋淋的場面,雨竹臉色煞白,在昏天暗地的暈眩中,軟軟的跌入了嚴律懷中。
一隊鐵甲騎兵飛馳而來,在嚴律面前翻身下馬,齊齊跪拜在地,口中說著契丹語。嚴律有些煩燥的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起身后,便抱起雨竹躍上就近的一匹馬急馳回山洞。
回到山洞,雨竹顧不得男女大礙,急切的在嚴律身上四處察看,道:“你傷在哪里,快告訴我呀!”
嚴律并不答話,面帶潮紅,雙眼黑得發亮,緊緊盯著蕭雨竹,“對不起,我現在還不能死。”聽他這樣說,雨竹覺得莫明其妙,“你怎么了?”被他灼人的眼神看得心驚,伸出手想為他把脈。卻被他反手扣住脈門,用力拉入了懷中,雨竹大駭:“你……”
他發燙的唇已緊緊吻住她的唇,雙手狂亂的撕扯著她的衣服。盡管對男女之事懵懂無知,遇到這種情形,雨竹也明白了嚴律想做什么。不由羞憤交加,用盡全身之力掙扎反抗。嚴律的手拂過她的右肩,頓時她全身無一絲力氣,不能動也不能言,不禁眼淚如雨下,兩眼滿含乞求之色盯著嚴律。陷入熱烈情欲的他,已無法看見她的哀求。在錐心的刺痛中,她的身體被貫穿了,淚水沿頰涓涓而下。
許久,當一切都結束后,嚴律點了雨竹的睡穴,在失去自覺前,雨竹聽見他說:“我做過的事,我會負責;以后,我會給你一個尊貴的身份。”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雨竹再睜開眼時,夜色正濃。兩名契丹少女走到她面前,微笑著對她說了幾句契丹語。雨竹望著眼前陌生的一切,茫茫然。那兩名少女伸手去攙扶她,在觸及她身軀的瞬間,雨竹猛然如夢初醒,發生在山洞內的一幕闖入了記憶中。她駭然驚叫一聲,推開那兩名契丹少女的手,跳下床,顧不得披發赤足,倉皇向屋外跑去。皇祖母在盼著她歸去,父親在也在等著她回家,只要回到他們身邊,她便可以躲過世間的風風雨雨,再也不用害怕。
在千繞百轉,重重疊疊的樓宇園林中,她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初秋的夜風帶著絲絲涼意,拂過她單薄的衣裳,吹亂了她的長發,她如同枝頭的枯葉,搖搖欲墜。第一次,雨竹知道了什么是孤苦無依。
夜風中,傳來陣陣絲竹鼓樂之音,隱約夾雜著女子的嗚咽聲。雨竹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尋去。前方不遠處,一座大殿內燈火通明,正是聲音來源之所。走到大殿門前,雨竹被兩名侍衛攔住,其中一人看了看她,用生硬的漢語訝然道:“原來是你呀,姑娘,你來找主上嗎?”一邊說著,一邊側身讓過,任由她進入殿內。
一入大殿,雨竹頓時面無人色,只覺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十多位女子含羞帶淚,被幾個手執長鞭的男子驅趕到大殿中央起舞。她們身上僅余寸縷,不足以遮羞,看形貌,顯然都是宋國女子。數名遼國貴族坐在正殿兩邊的宴席間,每人身旁陪侍著一名美貌女子,在飲酒作樂,不時發出陣陣刺耳的笑聲。大殿正上方的主位上,身著遼國服飾的嚴律半閉著眼,慵懶的斜靠在寬大的座椅上,一手支于后腦,一手執著杯盞漫不經心的晃動著。旁邊,一名美貌女子半跪著,在侍候他宴飲。
雨竹闖入時,僅著雪娟絲織長袍、披發赤足,與這綺靡的場景格格不入。所有的目光都集于了她一身。嚴律掃見殿中其他人的癡迷眼神,不悅的說了句契丹語,眾人都低下了頭,不敢再看。他起身走近蕭雨竹,溫言道:“回房去罷,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以后不要再這個樣子到處亂跑。”
“無恥!”雨竹憤怒的揮手一掌,重重擊在了嚴律臉上。頓時,大殿內駭然無聲,所有的人目瞪口呆。片刻后,才有人醒悟過來,憤怒的用契丹語大聲呼喝,甚至有幾個人拔出短刀向雨竹沖來。
嚴律舉手輕輕一擺,那一群人立刻安靜了下來。他向雨竹逼近一步,幽深的眼眸中跳躍著兩簇火焰,揚手,揮下,“啪”的一聲,一個巴掌,狠狠落在了雨竹的臉上,她重重摔倒在地上,一縷血線沿著唇角滑下,羊脂白玉般的臉頰上迅速浮起五個紅指印。雨竹顫抖著手,撫過火辣的臉龐。痛到極處,反而流不出眼淚了。是她錯了,錯得太天真,現在的她,再也不是大宋皇宮內那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白玉珍珠養成的長樂郡主。與眼前這些可憐的女子一樣,她只是這群遼國貴族擄來的玩物。
一張錦帕軟軟的落在了她面前,嚴律俯下身,伸手抬起她的下頜,輕輕擦拭著她唇角的血跡,低聲道:“在我大遼,男人的臉是不能亂打的。男人被女人當眾批面,是一種奇恥大辱,既使是我的母親,也不允許這樣做。你若恨極了我,甚至可以在私下里捅我幾刀;但是,記住了,以后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冒犯我,否則,會獲罪的。”他直起身,“回房去好好想一想,想通了就把你的名字及父家的情形告知我,我雖不方便再入宋國境內,但也會依足你們宋國的三媒六聘之禮派人去向你父母提親。”
“呵——”雨竹失聲冷笑,艱難從地上站起,努力挺直嬌軀直視著嚴律:“你不配,你這樣的人,既使身份再顯赫,也不配做我的夫君。救下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錯誤,做錯了事,總要付出代價。你若還記得我有恩于你,就放我走。”
嚴律線條優美的唇彎出一絲冷冷的笑意,“你還有得選嗎,你們宋國女子不是最講究三貞九烈,從一而終的么!你說我不配娶你,無所謂。無論如何,兩日之后,我都會帶你回西京”再看她一眼,他幽暗的眸中透出幾分森冷。轉過身,他向上首的座位走去,邊走邊吩咐道:“送姑娘回房,好好守著她,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出房門一步。”
大殿陰影處,兩名女子迅速閃身而出,來到雨竹面前,“姑娘請——”
鄙夷的看嚴律一眼,雨竹轉身絕然而去,在剛踏出殿門的瞬間,兩扇厚重的殿門便在她身后緩緩合攏,很快,絲竹鼓樂之音又開始隨著夜風四處飄蕩。
在那兩名女子的押送下,雨竹赤足踏著青石,一步步走向她的那個將囚禁她的房間,雪白的玉足漸漸被鮮血染紅,在冰冷刺痛中,又是第一次,雨竹明白了什么叫生不如死。一日之間,她明白了太多的東西,多得讓她難以承受。
冷冷的月光下,雨竹看見了一汪清池,清清的池水上面,蕭索的漂浮著幾朵夏日里剩余的睡蓮,已是殘花敗葉。突然,她縱身跳入了池中,就著冰涼的池水,用力在自己身上擦拭著,一遍又一遍,雪做的肌膚被擦出一道道血痕,她仍不擺休。
“姑娘,你這是做什么?”其中的一個名女子抓住了雨竹的雙手,用不太流暢的漢語對她說著。
“你放手,我好臟、好臟啊,你讓我洗干凈些。”
“臟?”那女子不明所以,道:“可是,你這樣是沒用的呀,不如回房去,我叫人侍候你沐浴?”
沒用了,的確是沒用了,雨竹無力垂首,額頭抵在白玉砌成的池畔上,成串的淚落入水中,無論怎樣,她再也洗不去身上的污穢了。
“姑娘,何苦呢。”那女子輕柔的理了理雨竹的長發,勸解道:“你看你多傻,都不懂得愛惜自己。”
愛惜自己么?也是,在這里沒有人會愛惜她,能愛惜她的,只有自己。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她終究是重蹈了母親的覆轍。但是,她不是母親,她不會讓自己一生的幸福取決于一個男人。
雨竹緩緩抬起頭,面前的女子年約雙十,長得頗為秀麗。看她衣著打扮不象是侍女,“你是——?”
“我叫影姬,是大遼第二國師黑水宮主座下四弟子之一。”她又指了指另一名一直不說話的女子道:“這是我師妹媚姬,她不懂漢語的,所以無法與姑娘說話。來,讓我拉你上來好嗎,夜里的水很涼的。”
雨竹把手遞給影姬,問道,“我這是在哪里?”
“大遼朔州南院大王府。”
被軟禁了兩日之后,雨竹開始了她的北上行程。那一日,似乎也是一個雨天,她站在云夢關的斷壁崖上南望故國,卻被蒙蒙煙雨阻隔了視線。斷壁崖下,蒼瀾江卷起千層浪,由北而南,奔流不息。
嚴律來到她身后:“你已與故國作別過,起程吧。”
遠眺的目光,雨竹垂眸,看著湍急的江流,平靜輕聲道:“曾經有那么一瞬間,我喜歡過你,但我并不要求你也喜歡我,你不喜歡我,我便會把你放在記憶中,當作生命中的一道美景,偶而想一想,然后繼續尋求自己的幸福。在我們大宋國,女子可以喪命,卻不可以失貞。你既然無意于我,為什么要壞我貞潔,將我擄往遼國?”
嚴律沉默著。
“只要一想到那夜你們在大殿內的行徑,我便覺得惡心,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在這世上,有些東西不是你說要,就一定能要到的。我要回大宋國,你以為就一定能阻止得了么?”雨竹突然向前傾身。
“你瘋了。”嚴律急忙伸手拉住她。回首間,雨竹手中刀光一閃,一把短刀刺入了他的腹中。嚴律愕然,身體慢慢萎頓于地,手無力的松開。不遠處,他的下屬正飛奔而來。
雨竹對著他笑一笑,凄美絕望,“我們兩清了——,誰也不欠誰。”退一步,她的身軀緩緩向后倒去,如折翼的驚鴻,凌空殞落。
“不,”嚴律的手在虛空劃過,什么也沒抓住,懸空的手久久不能收回。也許是錯覺,雨竹似乎看見了他眼中的痛與悔。不管怎樣,一切都結束了。江浪奔騰的聲音越來越近,雨竹安詳的笑著,浪花會為她洗凈身上的污穢,帶她回到故國。
當她真的以為一切都結束了的時候,殊不知,苦難才剛剛開始。在以后的重重波折中,她連累了父親與劍浩,還有她那個不知所蹤的孩子。每多受一份苦難,她就多恨一分那個造就苦難的源頭——嚴律,進而痛恨遼人。當年的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的雙手沾滿血腥。幸福離她已是那樣的遙遠,所以無論以后是怎樣的命運,她都不悔。
不知何時,雨住了,一縷陽光透窗斜斜射入。雨竹伸出手,去捕捉那一縷陽光,它卻如好戲耍的頑童般,光線在瑩白的手中流轉,卻讓她始終無法捕捉。雨竹輕輕的笑了起來,真是一個遠行的好天氣,辰時該是快到了吧。